离婚。

    在1989年依旧是新鲜词,准确点说,是件丢脸的事儿。

    饶记得隔壁家属院有对夫妻闹离婚,登上报纸头条,好几年下来一家子皆被流言蜚语硬生生戳弯了脊梁骨。

    足以证明周满提出离婚多么惊世骇俗。

    三兄妹甚至幻想过,假如哪天父亲抛弃母亲,他们该如何为软弱的母亲求情?毕竟他们再怎么看不起母亲,也不希望见到老两口分开过。

    但是!

    离婚,绝对不应该从周满这个攀附元建军存活的菟丝花口中提出来。

    她没有工作跟经济来源,是既卑微又可悲的存在。

    只有刘建军能抛弃她的份,哪有资格去提离婚?

    妈怎么敢?

    妈真是疯了不成!

    她真的舍得如今享福的日子不过,回到乡下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

    没有人相信周满是真的要离婚,反而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独独对于周满来说,攒在肚子里两辈子的话终于脱口而口,只觉得通体畅快极了。

    离婚的念头不是没有过,上辈子她十分恐慌,生怕儿孙埋怨,害怕失去经济来源,惶恐自己会流落街头。忍辱负重几十年,到死悲凉。

    还不如选择另外一条路。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往下走就无比顺利。

    周满直勾勾盯着丈夫,语气愈发坚定:“我要跟你离婚。”

    屋内喧嚣的气氛再次降入冰点。

    “妈,你疯了?你都多大年纪了,也不怕被邻居们笑话。再说了,你跟我爸离婚,吃什么喝什么?”

    “就是,妈,你赶紧低头,说两句软话,跟我爸道歉。”

    “爸,妈肯定是这两天累着了,说胡话呢,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都到了这份上,三兄妹以后坚定的站在元建军那边。

    上辈子周满跟元建军争儿孙的敬爱,争一辈子,输惨一辈子。

    委委屈屈为这个家作出多少牺牲,到头来反而只落得个埋怨。

    两个儿子一不如意,就斥责她大手大脚,说“爸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被你嚯嚯了”。

    为了补贴儿子,周满利用空闲时间去捡破烂。

    得知此事后,他们钱拿得十分爽快,转头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骂她丢人现眼。

    以至于到了老年,两个儿子捧着元建军的臭脚,个个不愿意给她养老。孙子们有样学样不待见她,看不起她一个吃白饭的。

    最后独自死在屋子里,灵魂飘在空中,听到“孝子贤孙”们埋怨的话:“死了都要给我们添麻烦。”

    罢!

    罢了!

    她这个妈的自问殚精竭虑,对儿子们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丁点是为了自己,最后养出一帮孝子贤孙,全部孝顺孩子他爸去了。

    上辈子图什么?

    ……图一个下贱吗?

    思绪恍恍惚惚间,老二的手已经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妈,得亏你嫁的是我爸,心地善良,没跟你离婚,否则你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

    长子女儿目光轻慢,再瞧瞧元建军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一股怒焰猛地从周满心头涌起,直窜脑际。

    去他大爷的当牛做马!

    老娘不干了!!

    她站在门边,语气相当平静:“元建军,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离婚。”

    此时所有人脑海中仅剩下一个想法,周满是真的失心疯了。

    这下彻底炸开锅。

    “离!必须离婚。”

    接二连三被妻子下面子,元建军怒不可遏:“到时候就算你跪着求我,我也不会跟你复婚的。”

    看元建军一副“等你回头求我”德行,既愚蠢又自负。

    周满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离了活不了”。

    这一家子男人,早被老太太跟周满尽心尽力,伺候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蛋子,点个火都能把厨房烧着。

    她径直走向卧室,反锁房门。

    见状,三兄妹反倒松了一口气。

    “妈没有离家出走,肯定是赌气呢。”元珠轻拍着胸口,每每想到方才母亲戏谑凌厉的目光,总觉得一阵后怕。

    元栋讽刺道:“她倒是想走?能走去哪?回小安村吗?这个点没有车票,走都走不回去。就算明天回乡下,姥家根本没有多余房间供她住,最后不得乖乖回来。”

    “元栋你少说两句。”眼见父亲脸色越来越难看,元斌埋怨弟弟不分场合,非要火上浇油,闹得父母亲离婚生份不成?

    家里除了妈,其他人根本不会做家务。

    父亲工作忙,难道要落到他这个长子头上吗?

    元斌吓得一个激灵,转头批评妹妹:“你也是,干嘛偷偷摸摸吃桂花糕,分一两块给妈怎么了?平常有点好吃的,妈都舍不得,全部给你,你就是个漏风小棉袄。”

    元珠不服气,但她理亏。

    “爸,你今晚睡我们那屋,我和老二在凳子上将就一晚。”

    长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况且元建军被离婚的事吵得脑仁疼,正想找个地方边休息,边想点对策。

    没错,他同样不认为周满敢离婚,不过是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他得想个办法好好整治她,否则她不知道天高地厚,骑到自己头上拉屎。

    待父亲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三兄妹面面相觑。

    “那南下的事情怎么办?”元栋十分着急,“海哥还等着信呢?要是没有人带路,咱们兄弟俩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元斌语气颇为气馁:“我问了,除了火车票外,还要给他们一笔带路费,一个人一百。”

    “一百!他们抢钱呢!”

    “哥,你们上哪去弄两百块钱?”

    元斌嘴角浮现一抹苦笑,“爸虽然没有反对咱们辍学,但估计不会给钱,妈那边……”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要不算了吧?”

    砰!

    元栋一脚踹在凳子上,吓得元珠失声尖叫。

    “我不会放弃的,一定能想出办法。深市遍地黄金,大哥,这是咱们兄弟唯一能发大财的机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

    他攥紧拳头,忽然跑出家门。

    “二哥,天这么黑,你去哪儿?”元珠着急地小跑上前。

    回应她的,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大哥,你不追上去吗?”

    元珠眼里攒起两泡晶莹泪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家里是如何闹成这样的?

    元斌摇摇头。

    他大概猜的出来老二去哪,并不打算阻止他。

    如果老二能成功,那将是他们兄弟俩平步青云的机会。

    如果失败,他也没有什么损失,继续努力考大学呗。

    “爸妈刚吵架,我得在家里陪你守着。”元斌嘴上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

    妹妹紧紧挨在他旁边,抽噎出声:“妈是不是邪祟上身?怎么好端端的,就变了个人似的。她以前不这样的。”

    元斌没有接话,静静地盯着紧闭的卧室门。

    -

    这一觉,周满睡到大中午,出乎意料难得的好眠。

    结婚以后,她每天凌晨五点起来做早饭,什么炸油条磨豆浆煎鸡蛋……生怕孩子们营养跟不上。

    还是头一回什么都不用管,舒坦!

    她伸了个懒腰,才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

    北方冬天干燥,衣服都得提前放进被子里暖,否则能冻得人牙齿打颤。

    最后再简单绾个低发髻,对镜子一照,里面的人看起来无比利落精神。

    周满相当满意,带着好心情出了卧室,才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看来,包括元建军在内的人都没有把离婚当回事。

    临近饭点,眼下需要先填饱肚子。

    重来一世,周满不再委屈自己,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孩子丈夫。

    她从橱柜里翻出半碗油渣,又从坛子里拿出颗酸菜,切出一小块肥肉,打算做酸菜馅饺子。

    肥肉剁碎炒香,放入油渣里能增添油香味,而酸菜则可以解腻。

    面皮必须现和,在铁盆里舀两碗,估摸着一个人两顿的份量,往里面加鸡蛋猪油一块揉。

    待面团光滑后,分成一块块均匀大小的面剂子,撒上面粉,用擀面上沿着周边不断按压,直至变成中间厚两边薄的皮。

    周满包饺子喜欢捏成元宝状,既美观又浑圆,无论蒸煮还是煎炸都合适。

    她先单独分出十几枚,一一摆在盘子里码得整齐。

    这份用来做人情。

    昨晚老二有句话说得没错,娘家条件不好,人口又多,侄子们都得挤在一屋子里。爹娘与几个哥哥虽然疼她,却没有余力弄出空屋子给她一个外嫁女住。

    她回不了,也不能回村住。

    一旦离婚,村里流言蜚语漫天飞,周满倒不怕被人议论,就怕连累到家人抬不起头来。

    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房子搬出去住,自力更生。等生活稳定后再告诉娘家人,省得他们跟着担心。

    租房子就成当下火烧眉毛的大事情!

    前世,马寡妇的二女儿似乎在千禧年后开了家中介公司,兴许能帮得上忙。

    周满脑子里一刻不闲着,细细梳理脉络,做好今后的打算。

    手上动作也不停,用漏勺把漂浮起来的饺子捞出来。再单独剁蒜末,两勺酱油一勺醋,简单调了个蒜醋汁。

    前前后后忙活一个多小时。

    周满咬一口,皮薄爆香,鲜嫩酸爽,吃得全身冒气热汗,连病都去了一大半儿。

    “大哥,是酸菜馅饺子!”

    元珠用力吸允着空气中飘香的味道,拼命吞咽口水,顿觉手中的盒饭不香了。

    “姥姥包的酸菜饺子最好吃,等到初二回乡下,到时候一定要姥姥好好操持一顿。”

    元斌道:“好像是从咱家飘出来的,整个筒子楼,只有妈舍得用调料。”

    兄妹俩对视一眼,兴冲冲地往家赶。

    然后惊喜发现真的是自家在包饺子。

    “妈,你太过分了竟然吃独食!”

    元珠舔舔嘴唇,立马奔进厨房,拿了两双筷子出来。

    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先伸筷子夹了一个往嘴里送。

    啪!

    周满一筷子下去,饺子落在地上,沾了一圈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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