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守卿心中原本溢了十成十的喜悦,可眼前所见的此情此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把心里的欢喜劈得稀碎,留下一地伤人的玻璃残渣。

    他瞳孔紧缩,嘴角的弧度早已无声的压下,抿着唇,修剪得平整的指甲瞬间掐进肉里。

    ……

    祝胭没想到杨峄租住的房子正好经过她家,两人都是一身臭烘烘的,谁也没嫌弃谁。经过今日一战,杨峄对祝胭多了一些同甘共苦的革命友情。

    两人结伴归途的路上聊着今天的细节和后续对那妖的处理,都是习武之人,虽然一身狼狈仍难掩两人身上相似的生命力和眼神中蓬勃的活力。

    相谈甚欢的一幕看在有心人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还是大意了,它冲过来的时候我都没看见,听见声音才赶紧躲起来,多亏了胭儿妹妹出言提醒,不然啊……”

    杨峄话头蓦然顿住,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将他锁定。

    杨峄反射性的抬头,发现视线来自于祝胭家门口站着的男子身上,那人身姿挺拔,一半身形被笼罩在树叶投下的阴影里,半明半暗显得不大寻常。

    不知为何,尽管男人什么都没做,但杨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怵。

    他作势拉住要走上前的祝胭:“胭儿妹妹!”

    胭儿妹妹……

    裴守卿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他心里泛着酸,杂糅涌出阵阵苦涩。

    他听见杨峄对祝胭的称呼,大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如针扎般刺痛,手脚冰凉地僵在原地。

    阿胭怎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这么熟悉,他们认识多久了?

    忍着脑海中刺痛后的麻,嘴角在祝胭走向他的时候,习惯性的扬起一抹温柔的笑,他没有发觉自己笑得生硬又勉强。

    没关系,阿胭肯定会告诉他的,他不要多想。

    “守卿。”

    祝胭隔着几步远叫他,眼里没有躲闪、厌嫌或苛责,是他熟悉的明媚。

    裴守卿嘴角的笑不再牵强,眉头蹙起似乎藏着天大的委屈。他像一只寻觅主人多时的忠犬,上前两步过来接她。

    祝胭却始终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她把手上两只兔子和一只大雁伸手递给他:“看我带来了什么!”

    原本要牵她的手一左一右被东西塞满,裴守卿的注意力却不在手上。他眼神木木地丈量着他和祝胭之间的距离,好像祝胭离他比那个男人要远上一些……

    祝胭和他之间大概有八步,而距离那个野男人只有五步!

    什么也没说,他直接抬步走向她,突兀地阻隔在两人中间,靠紧祝胭,几乎手背贴手背。

    他们才是更近的。

    可是明明他们都挨得这么近了,为什么心里还是酸胀得难受?

    “别靠这么近,小心熏着你。”

    裴守卿今日的异常祝胭没有察觉到,她笑着往旁边挪了一步。

    杨峄也想起白天落下的臭烘烘的黄白之物,没忍住跟着笑出了声:“哈哈哈,是呀是呀,还是离远一些才好。”

    他为什么要笑?

    阿胭对自己讲的话,他凭什么笑?

    他有什么立场让阿胭离自己远些?

    裴守卿心里的不满到了极点,他脸上面无表情,执拗得还想进一步靠近祝胭时,兀地被轻轻推开。

    “听话。”

    裴守卿愣在原地,他对祝胭的话感到手足无措,阿胭怎么向着那个男人,他明明才是她朝夕相对的相公……

    “对了守卿,饭好了吗?”祝胭有点饿。

    “饭……”饭熟了,菜也备好了,很快就可以做好。

    “杨大哥今天跟我们一起吃。”祝胭接下来补充的这句,彻底让裴守卿失声,脸色刷的惨白。

    “……”

    祝胭探出上半身隔着裴守卿向他介绍杨峄:“你还记得杨大哥吗?就是那天城里来查案的修士。”

    ……裴守卿想起来了,那天是祝胭第一次抛下他先走,遇到的不就是这个人。

    这个道貌岸然的修士,妄想光明正大地骗走他家阿胭?

    新仇旧账加在一起……裴守卿咬住后槽牙。

    “饭还没熟,要等。”话到嘴边被替换,他对阿胭撒了谎。

    “这样啊,那我先跟杨大哥去村口走一趟,把这些牲畜卖了,要是饭好了你先吃。”祝胭从裴守卿手中拿回一只兔子一只大雁,留下的那只打算日后自己吃。

    突然拉进的距离确实让裴守卿闻到很重的气味,而刚刚他在杨峄身上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他们做了什么?

    不待他思考,祝胭丢下这句安排就和杨峄离开了。她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希望能赶在天黑前回来,因此没有多解释一句。

    离开带起的风吹到他面前,裴守卿感觉自己像路边被丢弃的流浪狗,他垂下眼眸,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欸,裴郎中你怎么还在门外,屋里人回来了不,吃饭了不,怎么样啊萝卜很爽口吧……”袁婶在屋外泼洗衣的脏水,兀自跟裴守卿寒暄。

    “呦!怎么还有一只兔子,这年头兔子狡猾得很,好不容易才捉到吧?”

    裴守卿如同迟暮的老人缓缓背过身,进家门的动作打断了袁婶的寒暄。

    “……怎么了这是?”

    家里的孙女突然哭闹起来,袁婶也管不了太多,放下木盆回屋哄孙女去了,关门之前,她不放心的往对面看了一眼。

    裴守卿提线木偶似的回到灶房,手里半死的兔子脱力掉下。

    他蹲在地上,双手环抱自己,靠近灶眼里一明一灭的火光,仿佛这里的火焰可以驱散心里无尽的寒冷。

    摊开手掌,上面斑驳的血迹是自己掐出来的伤痛。

    为什么呢?

    阿胭是要抛弃他了吗?

    耳朵里突然冒出很多声音。

    “晦气的东西,难怪主家都不要你。”

    “快离远点,别靠近那个丧门星!”

    “赶紧滚!”

    纷杂的声音里,一个久远慈爱又苍老的声音响起,那是他已病故的奶娘:“大少爷,别害怕,不是你的错。”

    脑海中刚清醒不到一个眨眼,更多的声音铺天盖地。

    “就是你的错!要不是你,你弟弟就不会生病,做哥哥的放不下荣华富贵真是自私!“

    “早点走吧,离开这个家,别住在这里。”

    “一个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东西留在世上就是祸害!”

    “别找他看病,被他碰过小心染上时疫。”

    “要不是你,你奶娘就不会跟着被赶出家门,那么好的一个人被你害死,她是被你害死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捂住耳朵,脑袋要炸开,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额头撞到桌角变得青紫。记忆里的恶意找到豁口便迫不及待的涌出来,一遍一遍的撕裂他。

    温文尔雅的郎中两眼充血,通红一片,要炸掉的脑袋突然撞击木墙,一下又一下。

    他狠狠抓住头发,跪在地上痛苦万分,身处烟垣犹如一只困兽。

    “啊——”

    “守卿。”

    是谁在叫他?

    一遍又一遍,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穿过张牙舞爪的魔障和充满恶意的囚笼,由远及近,直到萦绕他的耳边,盖过纷乱无常。

    ”怎么不拜堂?”

    “好,我留下。”

    声线是热烈的火焰刻意压下的温柔,夜里千百遍的在心中温故,他不会听错。

    是阿胭的声音。

    分辨出熟悉的声音,理智回归的一瞬,裴守卿双眼通红的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他慢慢扶着墙壁站起身,给自己心理暗示。

    不可以发病,阿胭说了要回来吃饭的。

    他要把饭做好,然后等阿胭回来。

    系了兜布,重新拿起锅铲。锅铲把儿沾着手上的血,随着他的动作红色血迹叠加越来越深,菜呈在碟子里,边缘留下同样的红。裴守卿好像看不见似的,机械的继续完成手里翻炒的动作。

    端砂锅里熬得香浓的排骨汤的时候,他伸出的手被热气灼伤,慌乱之际砂锅碎了一条缝渗出少许汤汁来,裴守卿赶紧拿大碗呈出。

    是不是因为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阿胭才不要他的?

    不行,不要多想,阿胭饿了要回来吃饭的。

    思绪刚一飘忽就被拉回,他强行让自己恢复正常,用冷水洗了把脸,开始有条不紊的把菜端到餐桌上,然后仔仔细细的刷锅、洗案板、扫地,收拾灶房里剩下的残渣。

    忙完这些,天不知不觉已经暗了。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被一层灰布覆盖,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灶眼里两三根燃着的柴火照亮一隅。

    菜做好了,他要乖乖等阿胭回家。

    拉开椅子,腿凳和地面摩擦发出往常从不会有的刺耳声,在黑暗中尤为突兀。裴守卿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坐下,目光失焦,无神无光。

    兴许等了一刻钟,或者是一个时辰。

    他不知道。

    眼前冒着热气的菜很快就冷了,屋里唯一的火光也在漫长的等待中变淡、变暗,最后留下一炉灰烬。

    他彻底被黑暗吞没。

    滴答——

    滴答——

    水顺着缸上架好的竹槽流动,底部并有一条水流,渗出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戌时一刻,阿胭还没有回来。

    裴守卿的脑袋里不觉回响起女人平日里同他说过的话。

    “守卿,饭好了吗?”

    “这个紫色的也可以吃吗?”

    “哇,今天的饭好香欸。”

    “守卿,我饿了~”

    一颗小小的水滴在桌上,他惊慌的摸上自己的眼眶,湿润又难过,竟无声的流出泪来。张张嘴,笔挺的坐着,守着餐桌一侧的黑暗。

    饭好了,阿胭,我在家等你。

    轰隆——

    团积的云裹挟着雨水,在一阵电闪雷鸣后哗哗的倾盆落下,强烈的光闪在餐桌上,把碟子边缘的血迹照得分明。

    血……

    按捺下的平静思绪再一次裂开,怪物冲破禁锢跑了出来。眼前的血迹模糊晃动,出现混乱的记忆碎片,是惨无人寰的折磨、是烧红的刑具、是面对死亡的绝望。

    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

    他的头好痛,他不记得自己去过这个地方,可烙铁灼伤皮肤的痛楚又是那么的清晰。

    拿刑具的人到底是谁?受刑的人到底是谁?

    啊——

    脑袋撑得快要被冲击的岩浆炸开。

    裴守卿脑袋承受不住,他失了狂猛地起身,桌子被轰的掀翻,碗碟从空中摔下,哗哗的碎了一地,汤泼在地上一片狼藉。

    声音的刺激让裴守卿有片刻的清醒,他抓住时机攥住一块碎片,不顾手上泵出的鲜血,使了狠劲刺向大腿。

    身体的痛胜过了心理上的痛,他终于不被脑海里的怪物控制。

    他颓然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息。

    阿胭。

    我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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