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情,羊潲才是那个关键人物。

    她以为把责任推给稽奚,就没她的事了。

    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最该付出代价的也该是她。

    可她不仅亲生的儿子出类拔萃,养的儿子孝顺听话,还年年坐收稽府的金援,这说得过去吗?

    况且,若她肯为伯宴着想,便会了悟,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伤害伯彦。

    可她知道伯晏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稽奚和羊潲不知,稽广不知。

    恐怕伯彦自己也未深究过,模模糊糊、一知半解。

    人哪,看自己的时候总是看不清,她也是如此。

    青杭挺起背脊,语音清沉,道:"伯公子,我知你并不是心恶之人。你将我绑来此处,除了缺吃缺喝之外,我一点油皮都没破,于是我便知你并没有真的要拿我怎么样。"

    伯宴慢慢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青杭咽了咽口口水,似乎也不是很肯定自己的判断。

    但还是硬著头皮道:"我要说的是,你今日布下这一切,确实有欠考虑,且剑走偏锋,并非正道,但你的确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你并非忌妒子隐,你只是希望,能让稽氏荣耀,能令相国大人骄傲的儿子是你。当你听见别人称赞相国大人栽培出一颗芝兰玉树,你是多么希望你才是那个能让他脸上有光的儿子。"

    青杭停顿了一下,语气放软些:"还有,你自小缺少父子之情,你想着就算相国大人是个严父,也好过无父。若真要说你忌妒子隐什么,那便是他拥有相国大人的关爱。其实你压根不在意什么狗屁名气才华,你若真在意,大可以揭发稽广的真实身分,令他名誉扫地,或是换得你想要的。可是你并没有这么做,这足以证明你是个善良的人。

    在场众人,包含稽奚,眼中俱有抹另眼相看的惊艳。

    青杭轻轻下结论:"你心中真正渴望的,一直都只是相国大人的父爱罢了,那如山如海般的孺慕之情,才是你心中向往的,伯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观众们阿都凑过来听看看,这是一个刚逃脱成功的人质能说出来的话吗?

    她会不会太心胸宽大了?

    伯宴先是愣了一会,等青杭一席话在脑中消化完毕,眼里的疯狂恨意总算是褪去,微微浮现出笑意,垂下紧绷的肩膀。

    "宁娘子看事情真是通透,我自己都没看清的事情,你倒是看的明白。"

    可为什么她连稽广喜欢她都看不出来?

    青杭这一席话说的温柔动人,稽奚此时终于绷不住,老目爆泪,哀伤欲绝。

    "儿阿,儿阿,我以为只要让你一帆风顺衣食无忧便足矣,没想到你希冀的是父子亲情,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没想到,我真是糊涂,白白走了这几年的冤枉路哪……"

    稽广静默了一会,也道:"过去我总以为你是因欣羡我的风光,不欲你为了外在的虚名去稽府受罪,没想到,并非人人都想出风头,你心中所要不过是最单纯的人伦亲情,是我狂放自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话锋一转,他朝向稽奚拱手,再真心实意不过地道:"相国大人,子隐愿舍弃稽姓,只求让伯宴回来稽家,做个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稽家子。"

    稽奚颤抖地握住他的手:"子隐哪,你都已经做了我稽奚的儿子二十年了,我怎么舍得你走?你还是继续做稽家子吧。"

    然后,他转过去泪眼婆娑地看着羊潲,不发一语,可是恳求的意味浓重,无声胜有声。

    羊潲再怎么迟钝也明白稽奚想说什么了。

    以相国之尊他不能跪求她,可他如泣如诉的眼神,却又比跪求她更令她如坐针毡。

    不仅是稽奚,在场全部的人都静默地盯着羊潲看。

    身为稽广的好友,皇甫兴到今日才知道他过往行事是为何。

    呜呜,子隐真是太惨了,他的心地真是太好了,皇甫兴觉得有必要站出来替他说话。

    他不无感慨:"羊夫人,今日种种,皆是昨日之果。若不是你当初犯的错,伯宴何以至此?子隐又何以连家都归不得,住在破茅草屋里孤愤自愧呢?"

    周络陵也劝道"稽公子是相国大人精心培育出的子弟,更是朝廷急需的人才,皇帝多少次要派官位给他,都被他拒了,想来便是因为放不下此事之缘故。解铃之人还需系铃人,羊夫人若还是坚持非得留下一子,那事情又要回到原点去了,望夫人三思。"

    众目睽睽,骑虎难下。

    羊潲捶胸顿足,跪坐在地,嚎啕大哭。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鬼迷心窍,今日伯宴也不会走上歪路。也罢,是我活该百年之后无人祭坟上香。伯宴你就回去稽府吧,子隐也继续做稽家子,无需换回伯姓……如今我一个儿子都没了,活该我自己做错事自己领罚…"

    伯宴见妇人哭的极其伤心,心中有不忍。毕竟是养了他二十年的女人,在得知身世之前,他可是视他为生身阿母。

    他口气软化道:"阿母,你打小便养我,在我心中,你都是我的阿母。"

    见大事抵定,青杭无碍,稽广恢复嘴贱的语气,凉凉道:"是阿,在羊夫人心中,你是养在身边实打实的乖儿子,而我呢,是那个被他视作百年之后专门打扫墓地的儿子,谁来做都没差的那种。"

    羊潲闻言,又用充满愧疚之意的眼神望着稽广。

    后者连忙挥手:"别,别用对不起我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有相国夫人宽厚的母爱,羊夫人并不欠我什么,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我可不会想着讨回来。再说了,一个阿母管教我便够了,我可不要再来一个阿母来惹我心烦。倒是伯宴,你来稽府可有罪受了,以后你便知相国大人的板子有多精彩了,我敢说他可是非常愿意把错过的都补回来。"

    众人一听此玩笑话,皆哈哈大笑,适才阴霾哀伤的气氛一扫而空。

    皇甫兴忽然道:"我想到一个两全之法,但不知伯公子愿不愿意就是。

    稽广问道:"什么两全之法?"

    "伯公子以嗣子的名义入嗣稽家,这样一来,众人便会以为,他是伯氏所出,是长大之后才被稽氏收养。伯公子在住在稽府的同时,依旧能奉养羊夫人。"

    伯宴想了一会才道:"如宁娘子所说,我真正想要的是天伦亲情,而非名分,能入稽府承欢阿父膝下便以足够,其余的我并不在意。"

    扶应文闻言在心中哀叹,原来儿子也能生的如此体己孝顺,他家那两个竖子怎么差这么多?

    稽奚抚掌大笑道:"如此一来,甚好,甚好。"

    他走向伯晏,两人一起联袂下楼。

    父子俩的背影,竟有些重叠相似。

    青杭凑到周络陵的耳边悄声说道:"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万一一个话说不好弄巧成拙,相国之子便要命丧在这了。真是好险!"

    周络陵比出大拇指,表示:你行,你很行。

    人质全须全尾一根毛都没掉,劫匪也好好活着还当回稽家子。

    稽广看样子也不会继续躲在他那个破茅草屋喝酒,总算是能回去做个风风光光的相国之子了。

    羊夫人百年之后依旧有亲亲乖儿子来扫坟。

    ───是说她不过就一张身躯,究竟是有几个坟要扫,值得她老人家老操心这个?

    下次她要哭,绝对不要躲在暗巷之中哭。

    她不想再被搞失踪了!

    此时此刻,现时现刻,除了她饿的干扁扁可怜兮兮的肚子,其余一切皆很美好。

    她习惯性的抚腰,才想起芷草行舟匕昨晚被伯晏抽走,刚刚居然还变成凶器,被伯宴拿来抵住她的脖子。

    常师傅阿常师傅,你的力气要不要别这么大?

    一个弹石便把短匕弹的不知所踪,她低头寻了一会也没找到。

    待目送新科稽氏父子之后,稽广又回到平云塔上。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注视著女孩:"青杭,你在找的是这个东西吗?"

    青杭双眼一亮,开心极了:"原来在你这?难怪我找好久都找不到!"

    稽广上前几步,将短匕转交给女孩。见她满心欢喜、乐不可支地把它收入剑套,他心中又是一荡。

    她昨夜在此肯定一夜难眠。

    所幸时序是仲夏,深夜在此树林之中,无裘无厚衣也不至于着凉受冻。

    她发丝凌乱,脸颊略带苍白,嘴唇依旧干的似乎要渗出血来了。

    对了,他刚下楼时和周络陵要了水,也和皇甫兴要了蒸饼,怎么一上楼便忘了这件事情?

    话说这两人还真是般配,在出发时便知道今日这场戏会演上好几个时辰,两人想到一块去,带了不少干粮和饮水出门,这才能解女孩饥饿干渴之危。

    "喏,我这有水和食物,你先拿去填饱肚子吧。"稽广递过去吃食。

    "唔?我们不下楼吗?"

    全部的人都到别业去了,只剩他们两个。

    稽广眼神柔软:"不急,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青杭把水壶拿过来,不客气地猛灌了几口,然后再狼吞虎咽啃起蒸饼来,口齿不太清晰道:"你还有何事要告知于我呢?"

    稽广歉疚道:"今日之事,你受苦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牵连。"

    青杭抹了抹嘴,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有如珍馐一般。

    她貌似不以为意:"你不用跟我道歉,绑我的人又不是你。"

    "若不是被伯宴看出我对你有意,他也不会对你下手。"

    青杭傻呵呵的笑道:"伯公子也真是的,为了认父无所不用其极。连你对我有意这种瞎话都编的出来。"

    "他说的不是瞎话。"稽广呼吸忽然有些急促。

    青杭有点不耐烦了。

    这个话题究竟有什么好翻过来又翻过去的讨论呢?又不是在炕上煎烙饼!

    伯宴的想法无庸置疑是错的,他眼神有问题该治治。

    青杭摇头反驳道:"不是瞎话,那便是傻话囉?!稽公子才冠京城,风流无双,阿父乃当朝相国,如今你解决了身世问题,回去稽府后又是好汉一条,前途无限哪!将来想迎娶哪家贵女还怕娶不到吗?怕是连皇帝都想把公主嫁给你了呢!怎么会看上我这样无名无才的女子呢?」

    最后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稽广瞧了女孩好一会,才恨恨道:"原来你刚刚是真的不知情,而不是故意跟伯宴绕圈子。"

    女孩只顾著吃。

    他停顿了一下子又沮丧道:"难道,在你眼里,我稽广便只是个有着非凡出身、高人才华的男子吗?除此之外,你没有看见别的?"

    青杭的双眼有如幼鹿一般,望着佛塔外的梧桐木,漫不经心问道:"看见别的什么?"

    "比方说,我的心意。"

    青杭本来欲塞蒸饼入口的右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这四个字有如天外飞来的水瀑自头顶打过来,把她的眼神打得干干净净。

    难道,目力有问题的一直是她自己?

    她一直到现在才正眼看着他。

    站在眼前的男子口气真挚无比,眼若清水明澈,没有一句话是玩笑话。

    青杭相当吃惊,倒吸一口气道:"难道,是真的?你对我有意?"

    稽广的情意如同青墨蘸水般在眼里散开,泄的满目迤逦,更让他看上去更加清俊。

    "是真的。你别懊恼,我也是一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咱俩一样迟钝。"

    青杭脸色一红:"我才不懊恼,我只是,我只是,不懂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伯晏看的出来的事情,我居然看不出来。"

    稽广好心宽慰,:"不要紧,我亦如是。之前我因为身份不明不正,还因为恨我阿父,故意想气他,所以从未认真的想过婚配之事,能拖便拖。直到今早,我收到伯晏的传信,他说他把你关在一个隐密之处,若要救你出来,便要答应让他回稽府。"

    青杭垂下羽翅般的长睫,轻声问道:"然后呢?"

    稽广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如此提心吊胆过。我一得知消息后便搜肠刮肚想着我能找谁救你。你知道,我住在茅草屋五年了,和稽府甚少往来,稽府的部曲我使唤不动,可我又不想去求阿父救人,只得只身到平寿县侯府求援。谁知,到那才知道,殷氏部曲已经寻了你一晚。唉,这是后话了。"

    生平首次,他深刻体会到无权无势的无助感。

    从前他孑然一身,一壶酒一顶破茅草屋便能度日。

    可当青杭被绑之后,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有多天真。

    没有权势就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就不能保护心爱的人。

    青杭反过来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为了伯晏才和稽府断了关系。说到底,你其实是个心善之人。"

    稽广继续愤愤道:"到别业中找不到你时我焦急如焚,看见伯晏拿刀抵着你的脖子时,我更是恨到想杀了他。如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他是相国之子我也不会放过他。"

    青杭这下真的坐实,稽广喜欢他,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发现这一件事情?

    比起知道稽广对她有意,她对自己的迟钝更意外。

    当初在进宫面圣前,殷叔夜送她一对发钗时,她可是一点都不迟钝,立刻就辨识出他的心意。

    稽广今日如往常一般,仅著一袭半新不旧的粗麻宽袍,唯一的饰物是发上的木冠,可看上去依旧有股说不出的庸闲雅致。

    世家薰陶十几年外加天生的气质,即便这五年来他过着落拓不羁的生活,丝毫掩不住他身上的雅贵气息。

    甚至还可以如此推论,少了那一堆有的没的玉珮锒铛和华衣锦服的审美干扰,反而令他看上去更加出尘俊逸。

    殷叔夜曾经对她说过,像稽子隐这样看似潇洒肆意,放荡随兴,嘴上唾弃礼孝仁义的人,其实骨子里才是最尊崇礼孝仁义之人。

    看来他说的真对,她今日终于见识到,稽子隐把仁悌礼义看得如此之重,他压根无法接受本该当百姓表率的相国,把现实利益摆在父子之情前头,才会愤而断绝父子关系。

    幸好今日之事算是完美解决,不然稽子隐又会往何处漂泊?

    所谓名士,绝非世人以为的那般表面和肤浅,以为穿个粗衣,喝个酩酊大醉,吟几句老庄便能成名士了。

    除了要有悠然的姿态,引人入胜的言谈,更令人敬仰的是他们的风骨。

    他用自己的前途为代价,来捍卫心中的信念。

    道德是身体力行的美好节操,而非挂在嘴上显示自己道貌岸然的假道学。

    既已知道自己并非相国之子,而真正的相国之子却又归家不得,稽广绝不可能继续忝居稽府,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过著和从前一样的贵公子生活。

    他刻意找上周立,是因为像周立这样粗陋的武人正是稽奚这类文官瞧不上眼的。

    他住在人来人往街边的破茅草屋中,便是要让稽奚明明白白的认知到,他要让全东观城的人都知晓他已彻底和他断绝往来,不留一点情面,警醒他勿再心存侥幸。

    这是一个内心与外表多么截然不同的性情刚烈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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