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女子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鬓间的碎发被冷汗染浸得有些潮湿了,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轻轻颤抖翕动,如同秋日濒死的枯叶蝶孱弱轻扑的双翅,睫毛尾处接住了一滴即将下落的晶莹汗水,似乎能隐约映出他的轮廓。

    她面上难受极了,脸上又浮现了病态的潮红,比两年前隔离棚中还要艳上几分。

    青云看着她瘦削的面庞,心中登时生出了一抹浓浓的酸涩。

    “对不起,我来晚了——”

    少年的话语还未落下,便被谢扶桑紧紧搂住了脖颈。

    他似乎有些错愕,一瞬后才从僵硬中回过神来,紧紧回抱住了面前的女子。

    怀中女子带有几分哑意虚弱的声音在下一瞬传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话语中似包含了诸多复杂的情绪,却唯独没有抱怨。

    如同一叶孤舟在驶过层层巨浪后,终于停泊在了能为它遮风避雨的港湾,全没了往日的警惕与戒备。

    她抽噎着向面前的少年哭诉:“蒺藜……蒺藜死了,被他们,被他们……都怪我…都是我的原因,害得他如今连全尸都留存不了……”

    怀中女子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少年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能从这四周的形势中猜出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着不断哽咽的呼吸。

    “是我害了他,我害死了他……”

    似乎意识都已经游离在了躯壳外,一切感官都被钝化了,她看不清外界的景象和来人的面庞,甚至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脑子也像生锈了一样,根本容不得她去深入思考,她似乎只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下意识中紧紧贴着来人温热的脖颈,如同在眷恋珍惜着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却忽视了怀中少年和心中人的种种不同,将少年认作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向他不停地哽咽喃喃低语。

    怀中女子低语朦胧的哭声急速衰减,消弭于微燥的阳光下,周遭霎时陷入了寂静。

    少年面上顿时浮现出了抑制不住的慌乱之色,他扶住谢扶桑,微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盯着她昏迷的面容轻轻唤了句:“扶桑姐?”

    四下寂静无比,没人回应他这声满是小心翼翼的轻唤。

    少年抬手探了探眼前人的额头,竟是滚烫。

    他急忙将谢扶桑拦腰横抱起,这才发觉她已经颇为消瘦了,简直轻得可怜,少年眸中闪过几抹懊悔疼惜,举步向不远处备好的马车走去。

    他朝身后的一众随行护卫吩咐道:“去备碗退烧药,即刻送过来!”

    怀中女子纤弱的脖颈以一种几近松散的状态垂在他臂上,左侧脸颊上几近消退的红色指痕霎时暴露在了阳光下,无比清晰地映入了少年的眼中,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就此去深想,视线和所有的注意力便全部落在了怀中人红肿的左脚腕上。

    少年脚步微顿,似在努力克制着什么,须臾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沉声对舒叒说:“去查,是谁伤了她。找到之后,削干净喂狼。”

    少年的声音再没了方才向他怀中女子低语的柔情,语声虽仍是轻缓,却如同覆上了一层如何都消融不了的寒冰,“记住,一个都别放过。”

    一辆奢华宽敞的墨色马车内,青云从马车夹层中拿出一件洁净的衣袍,他看着面前昏迷的女子,神色似有些纠结犹豫。

    吉尔赛气候干燥,谢扶桑外层的衣服已经快干了,只是她里面穿着的好几件衣服仍旧潮湿着,如今她正高烧着,须得赶快换下她身上这身潮湿的衣物。

    但他此番来寻她,身边并未带女侍,这城中倒是有一些女性难民,只是他不想让旁人去碰她。

    “冒犯了,扶桑姐。”

    少年低语一句,伸手去解她的衣裙。

    吉尔赛雨后的蓝天清澈无比,不夹杂一丝乌色浓云,车帘外阳光明媚,一切似乎都在诉说着未来的美好。

    他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景象,细雨后的天晴,空气清新无比,似还隐约能闻到雨后空气中的甘甜。

    他在一辆宽敞简朴的马车中醒了过来,见到了他最想逃避的人——乌氏国相颉迦斯。

    一日夜晚,他趁众人熟睡时偷了一把匕首,将削铁如泥的利刃贴上了颉迦斯的脖颈。

    “给我备匹良马让我回去,我就此放了你。否则今日我们俩就一起死在这儿。”

    周遭夜色暗沉、寂静无比,几名乌氏侍卫手握腰间的弯刀柄,警惕地打量着他,但凡他有几分松懈,最后的筹码都将消失殆尽。

    只是这场威胁早在未开始便注定了失败。

    利刃紧紧贴在脖间血管上,丝丝鲜血在黑暗中缓缓下垂,颉迦斯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他笑着让周围的属下放松,别那么剑拔弩张。

    “你以为你还能回去?”

    “你什么意思?”

    颉迦斯缓缓开口:“谢府‘死’去的侍卫突然又毫发无损地返回了上京,若是此时再传出你的真实身份,你说将你抚养长大的谢家人会不会被安上私通外敌的名头?”

    “若是你给谢家带来了抄家灭门的祸患,她,是会继续将你视作亲人,还是看作无比憎恨的仇人?”

    ……

    马车木窗被人敲了敲,青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王,药煎好了。”

    青云打开车窗,从乌氏侍卫手中接过了配好的汤药。

    怀中的女子面颊潮红,浑身滚烫,可在昏迷中的她却似感觉寒冷无比,不断地轻轻战栗着,连齿关也紧紧闭着,药汤几乎全洒了出去。

    青云看了一眼手中逐渐变凉的苦涩汤汁,静默一瞬,对在马车外站着的几名贴身护卫说:“背过身去。”

    几名乌衣侍卫领命,纷纷攥着弯刀背离马车。

    湛蓝的天空上云卷云舒,燥热的骄阳逐渐少了几分强盛,变得温和了起来。

    青云拿着手帕擦了擦怀中女子微肿的唇上沾染的几滴汤药,将手中空碗递给了马车外的一名侍卫。

    年轻侍卫透过微开的马车木窗,无意中瞥见了马车内的画面,霎时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青云的脸色似有些差,仔细瞧,还能隐约看出一些苍白之色。

    他被怀中女子紧紧搂着脖颈,少女的唇轻轻蹭在他耳畔,喃喃道:“江宴,江宴……”

    原来,她方才的回应和初见他时的主动相拥竟都只是将他认成了别人。

    心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苦涩,喉中也涌上了酸堵之意,他轻轻拍着怀中女子的后背,模仿着那人的说话语气,柔声安慰道:“夭夭别怕,我在。”

    怀中的女子顿时安静了许多,青云捞过他一旁的备用衣袍,为还在轻轻冷战着的谢扶桑又加了件衣物。

    “启程回王庭。”

    一名乌氏侍卫跟上缓缓向西驶去的马车,低语道:“王,城中好像多了些托勒的人在搜查些什么,可需抹去您来过的踪迹?”

    少年垂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女子,她,应是想见他的。

    少年敛眸低语道:“不必了,直接走吧。”

    上京四方馆

    偏僻寂静的廊道内,来人朝巴雅低语道:“乌雅和呼台那边已经七日没消息了。”

    “可查到了他们在哪里失踪的?”

    来人回道:“应是吉尔赛那里,我们后来派出的几个人进去后也没了音讯。”

    巴雅烦躁地抓了一把鬓前的碎发,“怎么会这样,吉尔赛还会吞人不成?”

    “江夫人失踪的事,当真是你做的?”

    珠音自拐角处走出,面上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与不解。

    ——

    四方馆门前,珠音对车夫说:“去江府。”

    巴雅背后鲜血淋漓,她被人扶着慌忙来到马车前,朝珠音跪下,用且勒话哀求道:“公主,公主三思啊,此事是巴雅所为,所有罪责巴雅一人承担,只是此事万万不能传扬出去啊,公主也知道这些日子骠骑将军因此事有多焦急,若是此时被他知道了真相,定会影响且勒与大凉的关系。”

    巴雅以头抢地,不断苦苦哀求道:“还望公主以大局为重,将此事烂于腹中……”

    珠音深深吐出一口气:“王兄自小便教导我,自己犯下的过错无论如何都要敢于承担,而不是一味逃避导致错误越滚越大。”

    她看了一眼巴雅,补充道:“何况,纸是包不住火的。”

    “若骠骑将军当真会因自己的怒意去挑起两国争端,那便说明此人心胸狭窄不值得托付,让王兄趁早死了还想让我与他和亲的想法吧。”

    江府门前

    “骠骑将军可在府中?我有事要禀报。”

    江府的守门侍卫冷脸回道:“将军不在。”

    珠音复又问道:“不知骠骑将军去了哪里?能否告知一声,我有急事要相报。”

    守门侍卫看了同伴一眼,见对方点头同意后,生硬道:“劳烦公主稍候片刻,我去将凌大人请来。”

    凌霄被江宴安排守在上京监察着且勒使者的举动,此番听闻下属来报,珠音来江府称有事要相告,心中隐约猜出些什么,极快赶到了江府门前。

    “公主来江府因何急事?”

    凌霄问向来人。

    珠音认识凌霄,知道凌霄是江宴的心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

    吉尔赛城东

    江宴自托勒王裴移罗手中接过玉佩,垂眸细细摩搓着上面墨黑透亮的纹路,似是想从中感受些什么已经消逝的东西。

    这枚玉佩是他两月前自哈日乌拉回京后亲手送给谢扶桑的,玉佩上的雕刻纹路很是复杂,上面的隐晦标识可调动托勒王室暗卫。

    只是还未满三月,这玉佩便以他最不想面对的方式又辗转回到了他手中。

    “那人已经交代了,他以重金传信的方式从嫂嫂手里骗走了这枚玉佩。将它拿来换了粮食,几经辗转之下,这玉佩落到了王庭暗卫手中,上报给了我。”

    江宴似乎已经很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了,连声音都带着沙哑疲惫,抬眸问道:“所以,那人给了夭夭希望,又让她彻底绝望?”

    裴移罗看着江宴如同淬了寒冰的双眸,心中登时生出一股惧怕,低声唤了一句:“王兄”

    江宴没理他这句带有几分哀求和恳请的低唤,冷声吩咐:“将他剐干净后曝尸荒野。”

    房门被人敲了敲,一名托勒士兵走了进来,面上似带着几分纠结犹豫。

    仿佛某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似的,周遭都寂静了几分。

    “禀王上、萨罗王,城内的房室庙舍都搜查了,并未找到萨罗王妃的踪迹。”来人停顿了一瞬,终还是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城西发现了一个坟包,里面有些东西……”

    吉尔赛城西南角

    燥热的阳光肆意撒照在吉尔赛每寸土地上,将三日前的泥泞痕迹蒸发得无影无踪。

    多名托勒暗卫正静默地守在西南角的某处地方,里面隐隐凸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不过坟包已经被人挖开了,周围的土壤被阳光照耀得已经有些发灰白色了,无形之中衬得土坑内的白骨更显悲凉孤寂。

    见托勒王和江宴到了,暗卫纷纷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里面的森森白骨霎然涌入眼中,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裴移罗还是被面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他连忙向前去看,王兄背对着他在坟包前半蹲下,捞起了里面的一个物什,细细端详着。他站在王兄身后,根本瞧不清王兄此刻面上的神情。

    燥热的阳光在此处升起了一片朦胧的光晕,似将江宴孤寂的身影与面前荒凉的白骨融为一体。

    “这就是你信中说的励精图治?”

    苍凉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满含隐忍克制却又隐约夹杂了几丝微不可查的哭腔。

    白骨被人熬煮过,如今质地很轻,隐隐又有些泛黄,还有几圈泛淡灰色的水位线,骨头上只于一些零星干透了的白筋,一丝骨肉都没留存,断面极为整齐,是被人用刀直接砍断的特征。吉尔赛气候干燥,埋在土内的人骨因早已没了附骨之肉,如今还未散发出臭味。

    眼前的种种细节都在诉说着坟中尸骨残缺的人生前和死后所遭受的残忍折磨。

    裴移罗自然也看出了吉尔赛已经出现的食人现象,震惊感在心头还未完全压下,恐慌和害怕便悄无声息地涌上了他整个胸腔。

    他心中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冤枉,这吉尔赛城不过紧邻托勒,往年与托勒来往密切罢了,也不能完全说是托勒的属城,也轮不到他去治理管辖。

    但吉尔赛城出了问题,他竟一丝消息都未曾听闻,被下属瞒得死死的,如今还因此犯下了大错,心中的那点委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半句开脱的话都不敢说。

    不过,不知是不是他感觉错了,刚才有一瞬,他竟然觉得王兄似突然放松了,但那丝异样极快地闪过,他看到王兄开始细细在那堆白骨中慌乱翻找些什么。

    裴移罗见到这场景的第一个想法是——王兄定是因遭受到巨大刺激,心智失常了。

    慌乱之中,他急忙上前两步,想一记手刀弄晕兄长,将他带回王庭治病。

    就在此时江宴拿着手中拼凑完整的几块骨头转过头来,裴移罗急忙收回手。

    视线落在王兄手中的白骨上,那似是拼凑完整后人的左肩胛骨,也不知王兄为何只对嫂嫂的肩胛骨这么感兴趣。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裴移罗错愕地瞪大了双眼。听闻大凉人十分喜爱睹物思人,莫不是兄长日后要日日对着这块阴森森的肩胛骨怀念嫂嫂吧?!

    这想法很快在裴移罗脑海里扎根生长,极快得繁荣壮大。

    若是知道兄长会变成如此这般……怪异的性子,竟对一块肩胛骨生了奇怪的念想,早些年他就算不顾母亲遗愿也该苦苦哀求父王将兄长接回托勒。

    裴移罗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还算稚嫩的脑袋,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江宴似是所有神思都落在了他手中肩胛骨契合的完整度上了,并未察觉到裴移罗面上的异样。

    “这几日城内可有什么其它异样?”

    寂静突然被江宴再次打破。

    一名暗卫回道:“据一名城内人说,三日前西城门好像被人打开过,城西进来了许多腰挂弯刀的陌生男子,也就是那日,城内的一些恶匪莫名失踪,城内的流民也被分发了粮食衣物。”

    江宴沉默不语,裴移罗接过暗卫的话问道:“可有查到那些人的身份?”

    暗卫回道:“据当日在城西灾民的描绘,那些人的车驾似是属于乌氏。”

    周遭再次陷入了寂静,江宴眸色波动,缓缓道:“我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

章节目录

扶桑宴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药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药夭并收藏扶桑宴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