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祝太子妃与太子瓜瓞绵绵鸾凤和鸣!”

    满床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莲子,耳边是丫鬟婆子的齐声祝喜,热闹散去,独留一人。

    半敞窗牖,再褪金冠嫁裳,对月饮酒。

    腊梅红釉瓷杯里,她望见自己静谧的倒影,浓妆艳抹不似真人,唇角冰凉。搁着数道圆拱门,仍可飘来不绝于耳的喧嚣躁动。

    以及,轻微而不连续的跛足拖沓声。

    门开,一阵秋风飒沓灌入。

    “冷。”来人见状,不由微叹。

    红袍灼目,绣着金丝蟒纹。

    “不尊重。”

    她垂眸,爱惜地抚摸案上陈旧的妆奁。

    不尊重逝者,不尊重往昔。

    “是孤考虑不周,没为夫人备件故衣。”

    备好了的,唯有太子妃的衣裳,那些光鲜亮丽的冰冷华服,丝丝缕缕都是百姓的血汗。

    生产者对统治者的供养叩拜,统治者对生产者的欺瞒哄骗,自古皆然,而竟对么?

    “不必,旧日难再,徒添伤感。”她回过神来,转身抬眼,微微一笑,“饮酒暖身便是。”

    他默了默,忽然一字一句地说:

    “苦你嫁我。”

    略含三分醉意,更有七分叹息。

    若非种种变数,他们怎么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要为旻朝赔上她的一生,她的全部。

    事已至此,若非如此,如何对得起在政斗中牺牲的众人?那些亲人、爱人、友人。

    “臣为君死尚荣幸之至,何况区区嫁娶。”

    她轻摆手,倒酒递予杯,眼眸平和坚定,字句清晰地说:“此后天长路远,你我同袍共负故人剪影,当被褐怀玉,往前走,莫旋踵。”

    褐为躯壳,玉作理想。

    祖道送酒,终已不顾。

    “路途遥远孤单,吾幸得君助,如鱼得水。”年轻的太子强忍眼底歉疚,躬身举杯。

    从小到大,母后、舅父、岳父、爱妻……到如今的挚友与贤臣,人人都在与他强调:

    汝固身着华服,切忌为华服吞噬心性,当“视锦绣若麻褐,持三宝守本心。”

    不会忘,不敢忘,不能忘……不许忘。

    数日后,圩岭,枯木萧萧落,满地干燥脆黄,刘平、杜玉泠相与步于万千叶骸。

    “到了。”杜廷泓说着,看向刘平。

    不远处躺着的,是刘平魂牵梦萦的至亲。

    坟茔边,他们当年一起种下的梧桐树,今已亭亭如盖,枯叶遍地,杂草丛生。

    “好久不见……”

    “二哥。”

    他单膝跪在那块爬满青苔的墓碑前,眼里浮现些怀念的笑意,天光倾泻,照彻无眠夜,好似瞬间恢复了青春少年的昂扬朝气。

    这块碑常年在此,便仿佛一直在此。

    人间风雪寒刺骨,烈日炎炎似火烧。

    他眼中温柔明媚的朝气转瞬即逝,因为在片刻恍惚后,他立刻意识到在坟堆中、棺材里躺着的,只是一具腐烂空洞的尸骸。真正的那人,那个如阳春白雪般明亮高洁的人,早已经抛舍下他,遁入了虚渺遥远的轮回。

    杜玉泠见刘平用袖子擦拭墓碑,识趣地递上自己的手帕,说:“咱们带来的酒有用了。”

    以酒代水擦拭墓碑,顺便敬他几杯。

    刘平回过头来笑了笑,“这酒咱们喝。”

    他原本,从不沾染任何可能致瘾的东西。

    刘平把手帕还给杜玉泠,仍以袖角细细揩拭。别的地方便罢了,他的姓与名,合该烫金耀目,绝容不得尘灰污秽沾染、玷污。

    不多时,两人便并肩坐在梧桐树下相对饮酒,半晌默默无言。刘平倏忽靠在墓碑上,抱住那块石头低声轻笑:“二哥,谢谢你,这么多年要不是靠你,我肯定撑不住,谢谢你。”

    神态颇有几分天真孩气,仿佛大醉。

    每当梦见她,梦见他们哭叫着伸出漆黑的利爪奔来索命时,是兄长拨开浓雾,仍抱着瘦骨嶙峋的少年,不厌其烦地温声安抚。

    “别怕,小平,不是你的错。”

    “烽火一起,屠杀难免。”

    “让那些事过去吧,你值得享受当下。”

    每到这时,他就会猛然惊醒。

    二哥不会原谅他的。

    他厌恶世家,痛恨世家。

    既得利益者总是高高在上且理直气壮,他们仿佛看不见人间真实的苦痛,或是天真,或是冷酷,坐在骨堆尸山上大快朵颐。

    二哥虽是世家子,但与众不同。

    齐哀帝十三载,时年孟轲尚未及冠,因察举入仕,赴任仲阳郡守,翌年初夏,遇流寇屠城,仲阳郡尉拥兵自重临阵倒戈。

    流寇围城,百姓哀鸣。

    他身为兰郡孟氏的长子嫡孙,钱权唾手可得,要平安离城很容易,但他没有独自离开。

    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定会逃。

    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

    乱世兵戈纷燃,苍生命如草芥,世家子弟为镀金下地方,入基层。无事尚可,由于精英教育积攒的眼界和知识,也能解决部分问题,一旦有事,跑得最快的就是他们。

    众人眼里,孟轲弃城奔亡无可厚非。

    可他毫无犹疑地担起职责,站了出来。

    一面利用世家子的身份与敌首周旋,一面散尽家私收买部分贼人携众星夜逃离。

    在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寇面前,白衣书生扛着肩头的道义,忘却了冢中枯骨的荣耀。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当官的,“两口连一竖,口是人民竖是官,当官的人理应挑起民生民权的担子,为民谋福,为百姓谋活路。”

    这是他对“官”字的理解,在孟轲的谆谆教诲下长成的少年,从未料到,某日自己的行事作风,会站在敬爱兄长的对立面。

    他对不起他。

    黄泉碧落,再无颜相见了。

    杜玉泠陪刘平聊了很久的孟轲。

    或许也没有很久,只是人太想念一个人,会坠入旧忆的深渊,放肆沉沦于故人残影。

    聊着聊着,杜玉泠忽道:“小叔叔,那日父皇见你,主要是为私人办学一事,对么?”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刘平笑容淡去,饮了口酒,说。

    “数月来,父皇都称病闭门不出,由太子代其上朝理政。今日早朝快结束时,父皇身边的近侍董沉忽然入殿宣旨,命太子在各州兴办书院,增设私学,由右丞选调具体施行人员,并由您全程督导,此事,您怎么看?”

    “泠儿好运气,上头有两位能干的兄长,只管享福,当个富贵闲人便是,何必问我。”

    刘平答非所问。

    “泠儿想要的,小叔叔难得不知道么?”

    “你不能要,不能想。”

    “如果我想要,你会不会站在我这边?小叔叔会不会像泠儿曾经选择你那样选择我?”

    刘平怔怔地望进那张酷似故人的眼眸。

    半晌,他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干涩地问:“你大哥,他对你不好么?”

    小时候,这两个孩子比同胞兄弟还亲。

    当初那个胆小又爱哭的奶团子最喜欢的人,除了刘平以外,就是他大哥杜景炆。

    杜玉泠蹙眉,神情凝重,思索顷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好,一直都好。”

    话锋突转,他说:“大哥哥新娶的那个女子,小叔叔见过了,她可不是一般人。”

    “哦?”

    杜玉泠:“她曾经女扮男装当过八年太子哥哥幕僚。大嫂和侄儿,都是被她害死的。”

    “你说什么?”刘平震惊。

    “大哥哥被这个杀人凶手迷得五迷三道,除了她,谁的话都听不进。”

    “泠儿,话不能乱讲,证据何在?”

    刘平面无表情。

    “小叔叔是在怀疑我么?”杜玉泠登时红了眼眶,失望地说,“也罢,你要证据,我给你证据便是。”说着,眼神依然万分受伤。

    “八年前,父皇颁施度田令,丈量土地并清查人口,阻力很大,地方豪强和官府勾结,瞒报谎报甚至公然反对。那时甄国舅新丧,大哥哥又尚未娶亲,这块烫手山芋被左推右撇,最后自然而然就砸到了他头上。”

    办不好,那是太子无能。

    办妥了,便将八面树敌。

    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那时大哥哥尚统领虎贲军,父皇要趁机收回兵权,命其领受文职,他却当廷忤逆父皇,请求让虎贲军协助他推行度田令,否则此事会无从入手。父皇将怒,一向中立的左相出面打了圆场,成功说服父皇和大哥哥各退一步,待此事终了,便将虎贲军编入宫中禁卫,由帝王直接掌管。向来善良宽和的太子哥哥自那时起完全变了个人,他开出虎贲军,以军队执法令,用极其粗暴的手段处死了各州郡为首的反抗者及其家眷,韩荇更是当众划去人口簿上死者姓名,活阎王似的一个人。要知道大多数反抗者都只是被煽动的替罪羊,大哥哥曾经对异族的无辜百姓都倍加怜悯,自那时起,却愈加残暴。”

    虎贲军上下人员皆由太子在底层士兵中选拔,一手组建训练起来,以柔治下,却得使兵将无不心服口服,其军纪战力仅次于刘平统领的戍边军,并因早年跟随甄国舅于南方平定少数部族叛乱时刚柔并济,从不滥杀无辜,得了“仁义之师”的名头。

    “只是杀人,就能把这事儿了了?”

    刘平注视着杜玉泠,眼眸深深,冷笑道。

    “小叔叔,我说的都是真的。”杜玉泠很是委屈,继续说,“大嫂意外发觉了她的女儿身,正欲找准时机禀明大哥哥,要将之逐出东宫,却遭其先发制人,她趁大哥哥一家三口泛舟游湖时在水底设下陷阱,害死了嫂嫂和侄儿。我有大嫂的贴身侍婢作证。”

    “事情真伪,我自会查明。说到底,你并没有这位太子妃杀害先太子妃的确凿实证,不是么?既是一面之词,这种毁人清誉的话,王爷今后还是不说为妙。”刘平站起来,向杜玉泠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转身便走。

    “小叔叔!你为何不信我了!”

    刘平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侧眸道:“你不也不信我了吗?”语气很轻,仿佛毫不在意。

    与此同时,东宫。

    太子舍人杨则恭敬回禀:“太子下朝后便待在书房不许人打扰,整日水米未进。”说罢抬眼看向这位东宫新的女主人,神色复杂,因万未料及,曾与之野郊纵马的同僚,曾衷心视为挚友的伙伴,某日竟成帝嗣后妃。

    这一切都变化得过分急遽。

    “交给我。”她平和微笑,旋即接过身后小侍女提着的食盒,推门步入了青云殿。

    小侍女恋恋不舍地将食盒还给她。

    韩荇提了一路,临到青云殿了才将食盒交给她做样子,提手上分明还残留着那人的香气。

    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仍旧沉稳可靠、毫无架子,是最随性的朋友、最值得信赖的战友。平日挥不去的那股冷漠疏离,也不因成为太子妃或多或少。

    她还是那样。

    青云殿内,蟒袍黄衫的青年正于书案前默写道德经,周身散发阴霾,不见寻常温润。

    “养护身体,是面对战争的基本礼仪。”

    “战争,就是来摧毁身体的。”

    “如此,将使亲者痛,仇者快。”

    她轻柔地在圆桌上摆好碗碟,随后拿出怀中一封信,盖住了太子笔下晕染墨迹的宣纸。

    他被迫搁笔。

    “这是她的信?”

    说着,杜景炆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

    果然是熟悉的娟秀字体,字里行间,语气明净活泼,鲜明得好像晴天里日边朵朵云。

    无论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她一如既往,轻易便可抚平他眉心的褶皱与心上的疤痕。

    晶莹滴落纸页,他慌乱揩去脸上泪水。

    “对不起。”低声说,不知向谁致歉。

    “她不怪您,臣不怪您,没有人会怪您。天底下千万个坎,自有千万个人去过。”

    她语气柔和,眼眸静如潭水。

    “殿下,臣明白您。但您要相信,有臣在,没有什么问题是您所不能解决的。”

    她总是笃定自信,好像不论怎样绝望的时刻,她依然能在举目荒茫的处境里找到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安宁绿洲,最终反败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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