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赁的那个房子在一处清幽偏僻的地方,闵意安穿过一片桐花树,来到小楼前。

    秀秀推门,闵意安一眼便看到坐在窗边的女子。

    天光昏暗,屋内暗沉,仍看得出窗边之人面色苍白,鸦发乌黑如炭。

    见来人,那女子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弱质芊芊,但仪态极好。

    “妾,阚姓,贱名妙”女子盈盈福身,十分规矩孱弱,不到一句话便咳嗽起来。

    “你不冷吗”闵意安面无表情开口问出第一句话。

    立春已经良久,南风夹杂冷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春捂还不到脱冬衣的时候。

    那女子穿得单薄,弱不胜衣,想来已在窗口冷风中站立良久,脸色微微乌青。

    便是这人,让她处在风口浪尖。

    闵意安清楚,这账如何也算不到这女子身上,她顶多算个契机。

    不过自己需要这样的契机,一个彻底引爆雷点的导火索。

    阚妙一双柳叶眼悄无声息望着踏进来的素裳女子。

    传言她家是行商的。商贾身份卑微不受世人敬重,然眼前这个被未婚夫悔婚羞辱的女子却并不似传言中那般庸俗不堪。

    锦缎素衣,心气高,年龄虽轻,然气势稳健。非是池中之鱼!

    那费家公子,怕是看走了眼!

    闵意安任其打量,心湖波澜不惊未有涟漪。

    她此来非问罪,只把此行当做一桩生意,将心中筹码做了精准衡量,计算如何能让自己这个债主收到足额的利息。

    起了心思要让谁还债,那边是连本带利一样都不能少。自己从来都不是善心的菩萨。

    费檀惹到她了!

    见她不答,闵意安亦不生气。

    “怎么不说话,穿这么少,不冷吗?既生病,便该躺在床上养着才好得快。”

    阚妙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裳,仿佛被人拨动哪根神经,再开口竟有些涩意,“妾冷。”她缓了缓,抬头往向窗外,“但想看看外面的天光。这是个好地方,冬日雪景应该也很美。”

    “蜀南地势低,暖和宜人,应是看不到星城大雪纷飞的光景。但是听说桃花开得很烈,也比江北更繁茂些,自来有桃花美人的说法。”

    听闵意安提起蜀南桃花,阚妙神情有些缅怀,一时竟走了神。

    “把衣裳穿上。”半晌,闵意安指着木床上的厚衣裳对她言。

    阚妙面色微怔,随即扯开嘴角笑起来,是梨花一朵,清冽如雪。

    秀秀抱着剑去外面了,屋内时不时传出咳嗽声,听得屋的家丁直皱眉头。

    这么个西施病美人,看看确实养眼。但是在人间讨生活,这样的性子,真的不会水土不服吗?

    “好生看着,主子在里面呢。”秀秀叮嘱守门的人。

    见她冷面凶煞,看门的几个小厮哪里敢偷懒。

    秀秀嘱咐人打起精神,抱着剑转下小楼巡看四周。

    一辆马车歇在远处,马儿拴在桐花树树干上,不见车夫。

    秀秀警觉,小心翼翼向马车踏过去。

    此时,桐花小林里信步走来两个人。

    一个面善,秀秀认出此人。

    另一人不曾见过,靛青色的衣色衬得人瓷白,含章玉质。

    远远看到秀秀,那两人驻足,谈天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官职在身,秀秀不敢怠慢,立刻抱拳行了礼,不欲得罪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家姑娘也在此处?”阮咸明知故问。

    秀秀脑子转得快,答“是”

    对方避嫌,自然不再靠近身后小楼。

    无论两人出现在这里的意图是什么,只要不勘破她家姑娘的计划行踪,姑娘密谋的事便成了一半。

    那两人果真没再有再靠近,转而上了马车谈起其他的事情来,只是却并未将马车驾走远离。

    车内隐隐约约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虽隔着车壁,然秀秀听觉好,加之她有意探听,便是一字不落都入了耳朵。

    两人是来赁房子的。

    提到兵书,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不适再听下去,会惹来麻烦。抱了剑转到另一边去盯梢,紧盯马车何时离去。

    这边两人自上了马车再没有下来。没一会儿车夫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了,手里拿着两个油皮纸袋子,和一个食盒子。

    车夫将两袋包子连同食盒子递进去。

    不久食盒子又被递了出来。那只手腕光白如瓷,靛蓝色的衣裳贴在上面,热烈清冷跌撞得人惊心动魄。

    车夫接过主子递出来的碗,不知所然。

    “我和你家主子要去其他地方看房,找了几日都没有合适的。时间赶,哪有空去还碗。”

    “可是……”车夫有些懊恼。

    可是与君楼的碗很贵诶,为了打包这碗面,他特意押了一个月的月银。

    这碗是精致好看,但他一个破驾车的,拿一月月银买个碗做什么!今日不退回去,他的押金就别想拿回来了。

    “你走了谁来驾车?”阮咸追问。

    三人僵持不下。

    “洗砚,你将东西送去给抱剑的姑娘,便说面条是请她家姑娘吃的。不白吃,只托她一件事,央她把这碗替你还了,押票给她。”

    洗砚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秀秀远远看到车夫提了食盒子朝自己走来,不知他要做什么。

    当车夫表明来意。

    秀秀严词拒绝:“这事我做不了主。”

    要事在身,谁要去给他还碗退押金!

    车夫无垂头丧气提了盒子回去。却一会儿又提着回来了,只传了一句话,秀秀便伶仃大作。

    “我家公子说,请你家姑娘吃面。趁热吃,久了影响口感。”

    秀秀忍住拔剑的冲动,生硬隐忍地接下食盒。

    见她接过,洗砚高兴得驾车都轻快了。

    押金妥了,一个月的月银保住。

    秀秀盯着嗒嗒驶去的马车,黑着脸。手里食盒子似有千斤重,待马车走远,才磨蹭上楼。

    见她手里提着回来的食盒子,闵意安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味道,问道:“这是什么?”

    秀秀将东西摆在桌子上,惜字如金地道了两个字,“马车。”

    闵意安何等聪明,只一瞬便明白。

    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她捏捏手,自己要行的事,不能容人破坏!看来行动要提早。

    那是色香俱全、卖相极好的鳕鱼青丝小面,与君楼的拿手招牌。

    面碗大,分量多,够三个人的份,男子的话,应该够两人吃。

    闵意安问踟躇不安的秀秀,“你吃吗?”

    秀秀摇头,很坚决。这透露着阴谋的味道,秀秀劝闵意安也不要吃了,唯恐有毒。

    闵意安直言:“民以食为天,不可暴殄天物。”

    一碗面条能威胁得了谁。

    秀秀不吃,速速退出房门,冥思苦想担心自家主子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个房子是临时赁的,没有置办家具锅碗,闵意安找不到分食的器皿,只能将碗盖翻过来当物件用,挑走一半,把另一半推给对面的人。

    看她吃得专心致志,阚妙脸色有些讶异,而后亦拿起桌上的红木筷吃起面条来。

    没一会儿一碗鳕鱼青丝小面就被两人分食光了。

    临走时候,闵意安将面碗收拾好嘱咐阚妙:“你准备好。”

    进过食的弱身女子此时已有了烟火气,不似方才那般弱不禁风。

    阚妙起身向闵意安行了时揖礼,长身而立,自有一番风骨,“妾身无长物,只担自己。”

    走出门前,门内的阚妙问闵意安,有些忧心,“你会嫁他吗?”

    闵意安微微偏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犹如开糜的海棠。却未作答。

    她拂袖出门再没有回头,身后小楼越来越远。

    屋内的女子扶门而立,怔怔望着闵意安的背影,思绪飘到朝思暮想的故里,山河金带,星辰不坠。她苍白的脸因半碗面条回了血色,嘴唇胭红,像极桃花。

    三日后

    闵家门口炸了

    街坊四邻将榆林巷围堵得水泄不通,热闹堪比上元节。

    只因传闻中的费家檀郎终于露面。

    蓉都人听闻费檀貌美,然除了走马章台及他的狐朋狗友,见过其真容的寥寥。

    今日在榆林巷的人都有眼福。

    费家郎君真真好看!

    容貌真乃天人!

    就是……脾气不太好。

    “闵意安,你给我出来!”

    费檀拍打闵家大门,额头青筋暴起,俨然凶兽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漆金门环被叩得霹雳叮咚。这哪里是敲门,简直砸门。

    敲了半晌大门依旧紧闭。

    费檀气急,手脚并用把降香黄檀黑漆的门踹得嘭咚响,门太硬,疼得他差点哭出声。

    “公子!”

    他带来的小厮连忙上去将人扶起,恐他摔坏哪里。

    尽管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也顾不上颜面了,一心一意想的都是那个冷若梨花的病西施。

    闵意安怎么敢,她怎么敢!

    “让开!”他一把推开小厮,像条疯狗。疼痛使他俊脸憋得通红,但眼睛死死盯住漆黑的大门,似要将那门烧出两个洞。

    ‘吱呀’一声

    一直紧闭的漆门从里面开了。

    闵意安站在门内。

    她今日穿了雪白,身披天青色披风,毛领微微出锋露出青灰色,一张秀脸藏于其中,越加显得人弱质纤纤。

    “费二公子这是做何?今日我阿爹阿娘阿兄去往寿光寺还愿,皆不在府,留我一人于家中养病。你是特意上门来寻我的晦气吗?”

    她止不住咳嗽,这愈加证实了外面那些揣测她身子不好的传闻。

    流云赶紧给她顺气。

    便是这个人管不住双脚,与姑娘定了亲还跑到花楼寻花问柳。更管不住嘴,竟口出狂言宁娶青楼女子也不娶她。

    拿花楼女子与她家姑娘齐肩相比!

    闵家三房是商贾,但她家四姑娘那是清白人家,如何能受此等侮辱!流云恨不得过去撕烂那斯败絮其中的嘴脸。

    看客指指点点看好戏。

    就这姿容的,费家二公子瞧不上,还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天仙?

    是了,她是商贾女子。姿容好又如何,背景不好啊!

    街坊四邻窃窃私语。

    瞧她孱弱娇小,三月的天还披着披风,大约身体真的很不好。费公子瞧不上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费檀盯着闵意安,眼睛要盯到肉里面去。

    闵意安站在风口吹了风,嘴唇干涩,面色十分苍白,捂着嘴要把肺都咳出来。

    稍歇,向前踏了一步,流云紧紧拉住她。

    费檀如今就是发了疯的狗,近他一步就多一分危险。

    闵意安乜了一眼被流云拉住的衣袖,定定没有说话,虽面无表情,气势却足,让流云不敢违抗。

    流云立刻放手,心里那根弦崩得死紧,生怕她踏出去的不是门槛,而是生死门。

    费檀心火汹涌。

    她还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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