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闪过,先前所有疑问都在此时豁然开朗。

    阮笺云有些发怔,身形轻微摇晃,下意识伸手撑住座椅。

    恰逢此时裴则毓也落下手,两人手背相触,一擦而过。

    裴则毓微一蹙眉,在案下牵过她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温暖她冰凉的指尖。

    她的手似乎总是凉的。

    阮笺云恍惚地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殿下。”

    她脸色是不寻常的苍白,眉尖细细蹙着,睫羽微颤,墨黑的眼珠望向他时,眼中似含了无限不安。

    裴则毓心尖一软,想也不想便捏捏她的指尖,低声安抚道。

    “我在。”

    阮笺云抿唇,抑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小声道:“……我有个猜测。”

    她指尖微微挣脱,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惠”字。

    “结束之后,我再与您详说。”

    裴则毓不解她意思,但听她如此说,便颔首应下:“好。”

    得他保证,阮笺云定了定神,重新将目光投向殿上。

    只听阮贵妃曼声道:“陛下问话,你说话可得仔细些,别漏了什么才好。”

    说话时,“仔细”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那宫女闻言身子抖了一抖,沉默半晌,如同被抽尽力气般缓缓伏倒在地,声音嘶哑绝望:

    “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攀咬许姑娘……”

    “许姑娘所言,句句属实。”

    陡然转变的话语令众人神色各异,皇后缓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此婢口供前后迥异,实难不令人多想啊。”

    说罢,转头看向成帝:“陛下怎么看?”

    成帝神情喜怒难辨:“来人。”

    他挥手:“将这婢子关入慎刑司,着人审问。”

    纵然早有预料,阮贵妃还是手一抖。

    她强自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假装自己内心毫无异样。

    自上次后,陛下对她的信任便再不复从前。

    然而问询还未结束。

    “许氏,”成帝换了称呼,冷淡道:“朕听闻,你在席上并未饮酒。”

    “既如此,六皇子醉酒失仪,你为何不阻拦他?”

    来了。

    许令窈心中默念,深吸一口气,朝成帝恭敬地叩首:“回禀陛下,臣女的确未饮酒。”

    “但不知为何,席至一半,忽感神躁面热,遂欲离席冷静片刻。然而行至园中,因不熟地形迷了路,这才向那宫婢求助。”

    “臣女至六殿下宫门时,已眼花无力,分辨不清顶上牌匾,只能听凭直觉进去……”

    “臣女进去后便靠在门口的一处软榻上,失了知觉,再之后……”

    许令窈喉中溢出一丝呜咽,哽咽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女之错。”

    “臣女自知才德甚微,身份卑贱,不堪与殿下相配。”

    “但望陛下念及臣女父兄,赐臣女一死,以示文渊侯府清白。”

    言罢,再次深深叩首。

    话音落下,殿上一片寂静。

    众人都没想到她竟会刚烈至此,内心颇为唏嘘。

    成帝叹了口气,缓了语气:“起来吧,何至于此呢。”

    “老六,你自己说,该如何处置。”

    被点到名,僵硬许久的裴则逸也朝着成帝叩首,沉声道:“儿臣愿将功补过,娶许二姑娘为妻。”

    “不可!”阮贵妃惊呼一声。

    她奋力捶了裴则逸数下,转而朝成帝哭求:“陛下,陛下,皇子妃人选应慎重,怎可轻易决定!”

    “逸儿虽有错,可他到底也是皇子!为示弥补,将许氏收入房中为妾,不也算文渊侯府之幸吗?”

    许令窈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阮贵妃。

    随即咬牙,起身飞快朝大殿边缘的柱子跑去。

    “不好,”阮笺云瞧出端倪,低喝一声,“拦住她!”

    宫人如梦初醒,却还是晚了一步,堪堪只减缓了许令窈触柱的力度。

    她额角一丝鲜血蜿蜒而下,裴则逸瞧见,不顾阮贵妃阻拦,快步至许令窈身边,将她揽进怀中,哑声唤她:“窈儿。”

    许令窈费力地睁开双眼,美眸晶莹,缓缓坠下一颗泪来:“殿下……”

    “臣女乃文渊侯嫡女,祖宗有训,不可为妾。”

    “今生无福侍奉您身侧,臣女只盼来世,能与殿下相守……”

    她断断续续说完,便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裴则逸眼见她在自己怀中闭上眼,只觉心脏如被人攥住般阵阵抽痛。

    他缓缓收紧力道,将许令窈抱在怀中,低声道:“母亲,出身并非人自己能抉择的。”

    “窈儿秉性贤良,坚贞不渝,儿臣已属意择她为妻,还望母亲成全!”

    阮贵妃急火攻心,连声音都变得更尖厉了几分:“她这是在逼……”

    “你”字还未说出口,成帝猛地一掌拍在案上,低吼道:“够了!”

    “当初你求朕为老六选妃,只说让他自己挑个钟意的;如今他已满意,你倒是不满了。”

    “文渊侯府家世清白,对朝廷忠贞不二,你若还不满意,朕当真不知你是要择何等尊贵的儿媳!”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成帝一锤定音:“卢进保,拿纸笔来。”

    “朕现在就为他们二人赐婚。”

    大局已定,阮贵妃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裴则逸看也不看她,只抱紧怀中的许令窈,叩首谢恩:“谢父皇成全。”

    皇后瞄了一眼下首,柔声开口道:“陛下,那宫婢……”

    成帝回神,想起那婢子,淡淡道:“交由皇后审问吧。”

    “依许氏所言,今日之事,恐是有人蓄意陷害。皇后务必严加审问,将幕后主谋查个水落石出。”

    此举正合皇后心意,她当即应道:“臣妾遵旨。”

    “今日之事,所有人务必守口如瓶。”

    成帝眼神巡视了一圈,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众人领命,纷纷各自散去。

    为处理政事,裴则毓暂且住在西暖阁,两人拒了轿辇,一步步相携走回阁中。

    待门窗紧闭后,裴则毓才在阮笺云身边坐下,温声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这个猜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即便打过好几遍腹稿,话到临头,阮笺云还是不免紧张。

    她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和盘托出。

    听她讲述的过程中,裴则毓的眉尖也一点点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阮贵妃原想在惠阳身上下药,却误打误撞被许二姑娘吞了?”

    阮笺云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她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裴则毓,自己并未在席上见到许令窈吃鱼。

    那碟芙蓉鱼片,自始至终只在方若淳的案上出现过。

    “惠阳身后,是整个征西将军府。”裴则毓轻而易举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语气冷然:“当真是好计谋。”

    阮笺云不语,内心阵阵寒凉。

    方若淳到底只是个孩子,平素又对阮贵妃颇为亲近,她竟也下得去手。

    她头一次鲜明地感知到,这宫中,个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纵使是莽撞跋扈的阮贵妃,坐上今日这一地位,内里也绝不是简单的人。

    裴则毓见她沉默半晌,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吓到她了。

    犹豫片刻,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温声道:“别怕,有我在。”

    他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发间女子馨香的气息悠悠传入鼻腔,蓬松柔顺的触感令人如置身堆叠的绸缎间。

    身前男子的臂膀宽阔有力,阮笺云鼻尖触到他坚硬的胸膛,鼻腔盈满熟悉的桃花香气,不安的心神也逐渐平定下来。

    两人又相拥了片刻,阮笺云才想起自己还有话与他说,微微使力,挣开了他的怀抱:“殿下,还有一事。”

    怀里柔软温热的躯体骤然离去,裴则毓臂弯里瞬间空荡荡的。

    他收回手,心中罕见地出现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何事?”

    阮笺云斟酌着字句:“原先府内一应事物,均由孔嬷嬷负责。”

    “如今我替嬷嬷分担厨房食务,决策方面,难免与嬷嬷意见相左……”

    闻弦歌而知雅意,裴则毓了然。

    这是在问他可不可以动孔嬷嬷。

    “皇子府一切内事均由皇子妃做主,你只管放手去做,不必来请示我。”

    他没意见。

    阮笺云放下心来,犹豫着告辞离宫。

    裴则毓看出她心思,温声道:“时辰也差不多了,用了晚膳再走吧。”

    夫妻俩久未相见,阮笺云心中不知为何,也不想如此快地分离,便欣然同意了。

    晚膳回归御膳房的正常水准,比清明家宴那日好吃了不少。

    阮笺云心中暗自比对了一番,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如裴则毓亲手做的好吃。

    她这会忙着出神,因此没看见裴则毓将时良叫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用完晚膳,准备套车回府时,却见青霭耷眉耸眼地走了进来:“姑……主母,下面来人说马儿受凉,腹泻不止,恐难回去了。”

    阮笺云讶然,还不等她发问,裴则毓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那当真不巧了。”

    他语气里透着些许遗憾,随即话锋一转:

    “舟车劳顿,夫人今夜不如宿在宫里,明日一早再回府好了。”

    阮笺云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有了上次的经验,想必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吧。

    届时她睡偏殿,裴则毓睡主殿便是。

    只是……

    阮笺云歪了歪头,眼神有些困惑。

    偌大一个皇城,竟只有那腹泻的四匹马可供差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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