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裴则毓便恢复了最初的作息,直至夜深方才归府,回来后也是径直去了书房,鲜少到后宅来。

    甚至过了几日,也温声同阮笺云说不必每日给他送午膳了。

    “午休时辰短,我身为大理寺卿,应为众人表率,不宜再特殊对待。”

    阮笺云自然无不可,应了一声,给周英吩咐了下去。

    裴则毓不在的时间长,青霭也逐渐被锻炼出来了,与周英一道,将府中事务处理得得心应手。

    阮笺云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想起进宫前裴元斓的好心提醒,自己平安出来了,也该与裴元斓去报个信才行。

    哪知到了四公主府,在前厅坐了好一阵,裴元斓才姗姗出来迎她。

    她出来时,两颊酡红浅浅,如醉酒微醺,连一向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歪向一边,略显散乱。

    阮笺云瞧得新奇,忍不住打趣她两句:“可是有什么喜事,竟连你都这副模样?”

    裴元斓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喜事?分明是冤孽!”

    她嗓音底色有着藏不住的哑,声音又不高,阮笺云一时没听清:“什么?”

    裴元斓没再重复,只是转移了话题:“没什么。”

    “你来得正巧,即便你不来,我也是要去寻你的。”

    她丝毫没有引人往里走的打算,只吩咐曙雀就将茶上到前厅来,随意与阮笺云就近坐下。

    咽下一口雨前龙井润润喉,才开口道:“阮贵妃……不,现在应该叫她阮嫔了。”

    此话如平地炸雷,叫人不由怔忡。

    瞧成帝那日的神色,阮笺云原也预料到了他会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届时阮贵妃必定会受到责罚。

    却不想,责罚来得这般深重。

    阮相可还在前朝,成帝就直接将人从贵妃之位上捋了下来,沦为一介没有封号的嫔。

    裴元斓没看阮笺云神色,只自顾自说道:“还不止,不仅褫夺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甚至还禁足一年,不允她与六皇子相见。”

    “陛下这次应是当真动怒了,宫中口风极紧,我的人探查许久,也不曾查出来什么。”

    “也不知阮嫔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裴元斓似乎会想起来了什么,转而看向阮笺云:“说起来,你之前那次进宫,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阮笺云闻言定了定神,一五一十地将那日宫中的事讲与裴元斓听。

    听到“裴则毓进宫”时,裴元斓眯了眯眼。

    她这个九弟,是一众兄弟姐妹间,最让她捉摸不透的了。

    太子端肃,老五粗浅,老六莽撞。

    唯有裴则毓,似要得道升仙般,整日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偏偏从前京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仔细查去,都能隐隐约约探到与他有关的痕迹。

    从前倒未见他对谁如此伤心过,连进宫都舍不得离开,要陪着一道。

    不由抬眸看了阮笺云一眼,只见她此时微垂着眸,睫羽浓长,颊色雪白,肩背单薄如纸,坐得端正笔直。

    如同引颈天鹅,又如袅娜花枝,无端让人生出一股怜惜之心。

    看来英雄确难过美人关。

    阮笺云讲着讲着,却觉裴元斓的目光疑似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不由摸了摸脸颊,疑惑道:“殿下?”

    “嗯?”裴元斓回过神来,“你继续讲,我在听。”

    “我已经讲完了。”

    裴元斓尴尬地端起茶盏,含糊应了一声。

    一口茶饮完,又理了理思绪,才道:“原来如此。”

    “我说怎连阮相的情面都不顾了,原是抓到她觊觎征西将军府,替六皇子结党营私的证据了。”

    “幸好有你,惠阳才逃过这一劫。”

    阮笺云摇了摇头:“我应当做的。”

    裴元斓笑了一声,支手撑着下颌道:“阮嫔这一次,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说老六要娶的那个是文渊侯家的?这门第,能嫁与皇子,祖上在下面恐怕烧了不少香吧……”

    她似是被勾起了兴趣,身子前倾,就要与阮笺云畅聊起来。

    门帘却在此时被掀起,曙雀快步走了进来,眉间带有忧色,俯身在裴元斓耳边说了些什么。

    裴元斓听完,眉目间不由浮上一抹怒意,两颊飞上薄红,将素来古井无波的面容都衬得生动了许多。

    “你让他老实等着,我这就去。”

    曙雀领命,退了下去。

    转头见阮笺云满眼好奇地盯着自己,裴元斓有些躲闪地别过眼神,道:“我府中还有事,就先不留你了,改日请你去食鼎阁吃酒。”

    阮笺云不是个爱窥私的人,听裴元斓如此说,便利索地站起身告辞。

    走在路上,想起上次青霭所说的“幕僚”,加之裴元斓不同寻常的脸色,唇边不由泛起笑意。

    能让裴元斓吃瘪的人,可不多见。

    裴则毓既说了不用送饭,阮笺云的时间便很宽裕了。

    她午间素来有小憩的习惯,用过午膳后便浅浅睡了一会。

    一觉起来,下人进来通报,说是相府二姑娘来了。

    阮筝云进来时,手里还提了一个竹篮子。

    掀开篮子上的布,见到里面装的是许多五色棉线。

    “这是何物?”

    “姐姐竟不知道?”阮筝云有些惊讶,解释道,“这是用来打络子的,京城惯常在端午前编成,端午时挂在腰上,很好看的。”

    宁州没有这个习俗,阮笺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有些感兴趣。

    她朦胧间想起从前话本里的故事,笑着问阮筝云:“你若想要,自可叫坊间巧手的绣娘做出来,何必亲自动手。”

    “莫非,是想送给谁?”

    阮筝云两颊一热,嗔她一眼:“姐姐明知故问。”

    她撒娇似地靠着阮笺云坐下,道:“游龙舟那日,人人身上都有络子,自己织的,总归比旁人动手更有心意。”

    “而且,我也不愿在他身上看到别人织的络子……”

    似有些难为情般,阮筝云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了许多。

    阮笺云含笑看着她这副小儿女情态,道:“我想上官监正定然会喜欢的。”

    阮筝云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姑娘,不好意思再与她聊自己的情郎,忙忙转移话题道:“我想着,姐姐若想给殿下也做一个,我们不妨一起,这样也能少些无聊。”

    给裴则毓也做一个吗?

    阮笺云于女红一道向来不甚精通,自从青霭学成之后,更是将刺绣缝补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手艺早不知生疏成什么样了。

    但闲着也是闲着,做一个也并非什么难事。

    再者,阮筝云特意来寻自己,总不能是真的只为与她一道打络子来的吧。

    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阮筝云见她同意,便拿起棉线给她示范,手把手教她如何打。

    她玉指纤纤,又快又灵巧,不到一会便打好了一个。

    阮笺云也学着她的动作,指尖捏着线的一端,艰难地在棉线之间穿梭。

    她手虽笨了些,但到底悟性高,又练着几回,打出的络子总算也能看得过眼了。

    熟练之后,两人便一边打着络子一边闲聊。

    “靖远侯家的赏菊宴定在端午,母亲已经着人回了帖子,说是会带我一道去了。”

    阮筝云眉间忧郁明显,有些闷闷不乐地垂着头。

    阮笺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斟酌着道:“你的婚事还要经过……相爷的准许,想必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还有回旋余地。”

    “父亲”二字抵在唇边,她却迟迟说不出口。

    与裴则毓成婚那日,她也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能顺利地唤那个陌生的男人为“父亲”。

    阮筝云正在沮丧,并未发现阮笺云称呼中的生疏。

    她苦笑了一下,眼神迷茫:“可……即便不嫁进靖远侯家,他们也会将我嫁给别人。”

    “父亲前两日,曾邀请陈状元来家中一叙。听下人说,两人从书房出来后均是面带笑意,想来应当谈得很融洽。”

    “姐姐,不瞒你说……”

    阮筝云顿了顿,似是下了几大决心般,低声道:“有时,我甚至都想直接将生米煮成熟米,他们就只能……”

    “别做傻事。”阮笺云打断她,眉目罕见地冷了下来。

    “他若当真心爱你,便绝不能容忍你为他做出这等不爱惜自己之事。“

    阮筝云静默良久,才轻声应好。

    她露出一个有些凄楚的笑,道:“姐姐,今日过后,我恐怕便不能常来寻你了。”

    “我想今晚,便向父亲母亲坦白。”

    “若实在抗争不过,我便认了。”

    她低着头,怔怔注视着手中刚刚打成的络子。

    “这个,就当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念想吧。”

    阮笺云坐在一旁,瞧见她眼底隐隐的晶莹,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她只能倾身过去,握住阮筝云的手,无言地陪着她。

    —

    夜色低垂,穹顶漆黑。

    “姑娘,殿下回来了。”青霭进来通报。

    阮笺云应了一声。

    “知道了,将那盒点心拿来吧。”

    这点心是京中的老字号,造型精美且软糯香甜,且每日做出的量十分稀少,售罄即止。

    她还是托了裴元斓的关系,才从南安伯夫人手里抢下最后一盒。

    于是阮笺云拎着那盒点心,走出了后院。

    成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叩响裴则毓的书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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