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滴亲娘诶!你晓得我碰着啥嘞!”

    墩娃,应该叫李青山,脚步匆匆冲进屋门,扯过正在摊着煎饼的李婶,一张又大又圆又薄的煎饼一下被扯成了碎。

    李婶给他的后脑勺赏了个板板,力道丁点不带含糊:“你个龟娃,作撒嘛,这样糟蹋粮食!”

    李青山急着说事,揉了揉后脑勺便道:“我刚去申夫子他们住的屋,瞧见……瞧见......”

    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一笑一颦,他突然理解了申夫子教过的“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1)”,生平仅见,让平时利索的嘴一时犯了难。

    李婶看着他莫名其妙变红的脸,直直剜了一眼:“咋?你倒是说啊,慌里慌张的啥样!让你去屋里修个窗,弄好咧没?”

    荡出万里远的思绪突然断了,他一拍手心:“哎呀,被那人给看忘咧嘛!”

    “啥!你说屋子里有人?申夫子他们……回来了?!“李婶终于理出了重点,一时又惊又喜,猛一下扯住李青山的袖子追问道。

    李青山此刻思绪纷涌杂乱,最后竟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是,不对,哎,不知道!”

    李婶恨铁不成钢地给他后脑勺又补了一板,扔下铲子,直冲冲便往隔壁去了。

    屋子仍旧是大门紧闭的样子。

    堪堪在门口停住步子,压下了推门的冲动,她敲了敲门高声喊道:“可是申夫子回啦?”

    却没有任何回应。

    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动静。李婶走回去又走回来,最后一拍大腿,推开了门。

    屋子还是昨天打扫完走时的模样,而屋内的四方桌上赫然多出了一个包裹、一把弓箭,以及一封信,没有半个人影。

    ......

    “这些,都是那人留下地?还什么给你娶媳妇的份子钱,这是作撒嘛!他们帮了村里那么多,我也就帮着扫扫屋啊……”

    李婶坐在长凳上听李青山念完信,看着桌上包裹和弓箭,感叹不已,尤其是那弓,纹理精细,手感温润光滑,又极其有分量,便是再不识货,也知是件宝物。

    突然想到了什么,李婶惊呼道:“那人,可是瞳瞳啊?”

    李青山面色有些迟疑:“不是,那人是个.......男的。”但是感觉长得有点像老大?

    “哦男娃娃啊,多大哩?”

    “该着是......和我差不多罢。”左颊上点颗痣,就更像了,李青山死皱着眉头想着。

    李婶面露遗憾:“嗨!那说不定是瞳瞳的兄弟嘞,你咋没把人留下尼嘛?”

    七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曾经日日相伴的人便是站在眼前也不敢直接相认,李青山晃了晃头不再多想,认同了“兄弟”这个说法,回过神辩解道:“他说有事忙,着急回起地嘛!”

    没好气地瞪了他了一眼,转头看到鼓囊的包裹,李婶又是一阵嗳声叹气。

    当年三人来得悄无声息,带着好些新奇的玩意儿哟,看着是从哪来的富贵人家哩,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还教村里的人读书,多好的人啊!可就短短两个月,走的时候那模样看得是心惊肉跳啊,一晃都七年了,也不知去哪了,还好还好,应该都好好着......

    善人呐,活着还能再见上一面否?

    望善人,天佑啊!

    ——————

    廉州,位于大魏地界的西北角,为大魏十五州之一,其下所御六府中,绥安为首府,其余分别是陇东、乐余、林邑、新禹、嘉定,以地大物博著称。

    而廉州还有个名号为“出头鸟”,只因其北接冀北,西邻塞西,当两方边陲蛮子入侵时,廉州往往首当其害。

    嗨,出头的鸟先挨打嘛!

    幸而,三十年多前,还是魏武帝在位时期,由穆靖大将军带领的镇北铁骑征北大捷,一时风头无两,穆靖也因此受封镇北王,成为大魏史无前例的异姓王。

    此后北蛮首领达金木带各部向大魏俯首称臣,大魏也趁此提出互市以示交好,自此廉州便是多民族交融的地界,不仅民风开放,奇装异服的男女老幼随处可见,而且贸易昌盛,如中州少见的马驹贩卖,在此便是络绎不绝。

    而塞西至今仍战事不断。

    十年前,坐镇塞西的庆亲王一夜暴毙,胡蛮不知如何得讯,趁机强攻。

    朝廷紧急调征镇北王西下镇压,本以为是十拿九稳,当“镇北王失踪,嘉定旸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时,满朝哗然。

    还未有断决,便有镇北王叛国通敌的猜疑四起,直至他唯一的儿子,当时年仅十四的镇北王世子立下军令状,自请御敌。

    ——

    “书接上回!

    自那镇北王折戟沉沙,兵败嘉定城,边陲上至廉州,下至交州,对胡蛮子啊,那是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个糙皮彪汉眼冒狼光,劫掠践俘,杀人盈野,所过之地寸草不生。时人谓,蓝溪河津半是冤人血呐!

    忽!

    一阵山动地崩之势,黑漆漆一片飞旌铁马,鬼面将军腾驾在上,如黑云翻墨般冲陷敌阵,斩敌于呼吸之间!

    为首之人,黑金鬼具掩面,手握一丈八尺黑槊,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只听他振臂高呼曰:

    ‘以蛮骨血,祭吾亡灵,杀——!’

    天神之音呐!

    随即,鼙鼓震天......”

    “小瑾儿觉得我这评书先生如何?”

    清润的声音贴着耳畔灌入脑中,迫使裴瑾将视线从摇头晃脑的评书先生,划到身侧出现的这个不速之客。她偏头挪开了些距离,方道:“确有些东西,不过这大话也不怕吹破了天,那镇北王世子当时也不过十四年岁,怕是还没这般能耐。”

    从上到下略了眼来人,裴瑾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说:“兰衡啊,你身上熏香愈发浓烈了,得就着茶水去去味。”

    来人面如冠玉,目若秋波,一身织锦雪白长袍,华贵异常,这般华贵之人却在大堂一点也不别扭,只见他长袍一撩便坐在了凳子上,腰束上一只精巧的青叶香囊随着起伏摇摆不定,“小瑾儿这就不懂了,让六爷我给你说道说道。”话到嘴边顿住了,似是见不得空落落的桌面,皱着眉头对着身旁的小侍吩咐:“把这茶换了,拿最好的茶水点心来,让大伙以后瞧好了,小瑾儿可是爷的贵客。”

    吩咐完,沈初六转回头继续刚才的说道,手里捏着把折扇上下左右比划着,大有一副娓娓道来的架势——

    “这评书啊,便是往事今说佐以评论,说的是个喜闻乐见,评的就是个虚虚实实,那些事书理情,偏要从评书先生嘴里走上那么一遭,才得以家喻户晓。你这也是赶巧了,这位先生可是大家,以叙说故事出名,他的评书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抻着人,让人听了一回,还想听第二回哩!也就是看在六爷我这兰香楼的面子,才能请得老先生上台。”

    说着他挺起身子,将折扇甩手一展,端得是一派风流倜傥潇洒自如,“再说六爷我,靠这熏香纵横商场,你出门随便拦个人问问,何人不晓我楚蘅染香沈初六,香浓些算得什么。”

    沈初六,表字兰衡,乃乐余沈氏如今的当家人。

    西北民风彪悍,体味偏重,因此熏香常备,随之香业繁荣,而乐余沈氏便是世代经香的商贾。

    不过最初,沈初六只是乐余沈氏的一名马仆。

    四年前,沈家突变,沈初六一朝翻身,竟力排众议坐上了家主之位,不知所用何物,研制出了独门香料配方,不过区区四年,便将沈氏香业带领至廉州首席。而他本人资巨万万,如今已当得起廉州第一豪富的名头,与他打过交道的,无不评价其才干若不经商,简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谁也不敢小看了这横空出世的毛头小子,道上人皆奉称一声“沈六爷”。

    裴瑾却不买他的账,轻嗤道:“不曾听说什么楚蘅染香,倒是有听说,白面玉郎沈初六,富可敌国沈六爷。六爷风姿独绝,又财大气粗,一出手便包下了陇东所有的朱砂矿场,非金非铜非铁非煤的,也能入了您的眼,六爷眼光独具非常人啊。”

    小厮很快换了新的茶水,又端来了几盘特色点心,裴瑾拿起一块乳饼,靠近鼻尖嗅了嗅,“但皇土之下,这名号,可不是谁都能吃得下的,就怕到时候撑着了,连句救命的话都来不及喊。”倏尔,她语气冷下来,“还有,让你的评书先生换个事书理情,镇北王府,不是他能评的。”

    沈初六摩挲着下巴,饶有意味地盯着裴瑾看了许久,随后摇扇嘻笑一声:“小瑾儿的关心和警告,六爷我都收下了。”

    收起扇子,他端起新倒的茶水吹了吹茶沫,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小瑾儿觉得这乳饼如何?这味在其他地方可吃不着,整个廉州怕是都没有的,特意来我这兰香楼,不为其他,就为将其捎带走的,也是大有人在。”

    裴瑾咬了一口手中的乳饼,神色微动,倒是不腻。

    沈初六知她不爱吃甜食,能吃下去就算是认可了,越发春风得意,“这乳饼,有多种做法,或是乳酪和面加工,或是将乳酪涂抹在面饼上,或是用乳酪为馅做饼,但无论各家做法,最后吃的便是这乳酪和奶香。小瑾儿可知,绥安有处草场被我包下了?”

    他冲裴瑾眨了眨眼,“只有那片草场中的羊才能做我这乳饼的原料。咱们拔尖就要拔头尖,拿下这朱砂矿场便是第一步。”

    听闻,裴瑾眉头一拧,他要做什么?

    他二人平日虽互不干涉,但也能把对方所做之事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这次她猜不到了。

    裴瑾眉眼不展,世人不知道他如何当上沈家家主,她却是一清二楚,那日师父说带她下山去验货,在山下,她第一次见到了沈初六。

    初见那日,她永生难忘——

    他一人,静静地跪坐在重重匍匐的尸身血肉之间,双眼染着与满地同色的赤红。

    一身死气。

    后来她听说——那晚,沈氏主家三十六口,无论老小,无论男女,全数死灭。

    师父说沈初六也是从鬼门关爬出来的,和她一样,但沈初六的皮囊下只剩了一副骨头,没血没肉,是个疯的。

    良久,她轻叹一声:“兰衡啊,我就要走了,这次不知何时能再见了,你自己......万事小心。”

    台上人骤然一拍惊堂木,声音愈加激昂。

    沈初六默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一贯懒散的模样,轻笑一声:“那就恭喜小瑾儿心想事成了,沈某以茶代酒,先敬未来裴大人一杯,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合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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