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火盆拿来了!”帐外传来卫兵的询问。

    “拿进来。”穆之恒立刻应道,他指着床边,说:“放那。”

    卫兵动作很快,将火盆放置好便要告退,穆之恒再次开口:“今晚不用在这里守着,你们两可以回去了。”

    卫兵顿住,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即回道:“嗷……是,将军。”

    不敢多停留,他退出营帐,似乎拉扯着守在帐外的另一个同伴向远走去,私语声愈行愈远,帐门外很快便恢复寂静。

    火盆偶尔响起火星崩裂的声音,暖气逐渐散开,驱散了周边的寒意。

    裴瑾的身子渐渐回暖,原本苍白的脸色浮出红润,闪烁的火光在她的脸上晕开,映入她的眼眸。

    如清波流转,顾盼生姿。

    穆之恒目光在她的面上停了停,忽得转过身,摆弄起桌案上的笔书,状似不经意道:“今日胡人在戈壁截杀辎重部队,其中有你的手笔。”不是询问,是肯定。

    说话时他目光没有移开过桌面。

    桌子真乱,他皱了皱眉想。幄帐紧挨着他的主帐,与各部议事便是在此处,平时被他用作书房,偶尔忘了时辰,坐至夜中,累了便会在这睡下,平时也没觉得......

    等等......

    睡?

    穆之恒翻动的手一顿,他瞥向帐中唯一的一张床。

    此刻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他的披风。

    一个男人。

    喉间微微滚动一下,穆之恒蓦地收回视线。

    方才的话还未得到回应,他正欲开口再问,却听到了对方的反问:“将军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便随意下定论,恐怕不妥罢。”

    穆之恒手上未停:“你的意思,是本将欲加之罪了?如今胡人已然得了消息,不可能无所防备,决战一事或成泡影,本将是要自己咽下这个亏?”

    他语气加重:“我再问你一遍,今日胡人在戈壁截杀辎重部队,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裴瑾沉吟片刻,说:“没有。”

    “那为何你的人会将本将引到戈壁?”穆之恒紧逼,“刚刚好,就是他们行动的时候?”

    ......

    “下官,的确知道消息。”

    意料之中。

    穆之恒将最后一本书叠放好,说:“你没有阻拦。“

    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裴瑾失笑一声,语气不善道:“将军何以认为,凭下官,能拦住他们?”她轻抬眉头,“即便可以,下官,又为何要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胡人凶残成性,没有实打实的军力,凭一介文官,如何阻止?

    便是真有那阻止的本事,能消弭于无形还罢,若是让朝廷那帮老贼知晓了,消息从何得知?能力从何而有?事后不刮下一层皮是不可能的。

    成了于大魏猜忌,与胡人结仇,败了便是死地,没有任何好处可言,的确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穆之恒靠在桌边不语,半边面容笼在黑暗中,神情变得幽深,透出危险的气息。

    裴瑾道:“不过将军莫急,依下官看,如今这个态势也并非坏事。”

    她撑起身子,随着动作,秀长的脖颈暴露出来,白得灼眼,也细弱得不堪一折。

    穆之恒眼眸微眯,慢悠悠道:“哦?何理?”

    “将军可曾想过,此战若是大捷,胡人投降,塞西尽归魏土,届时将军何去何从?”她嘴角勾起一弯红艳的弧度,如同一只蛊惑人的妖精。

    “决战对百姓对朝廷是喜事,可对将军来说,实为作茧自缚,十万士兵可以拍拍屁股归乡种田,将军呢?”

    “前镇北王尚且尸骨未知,大魏又是否容得下第二个镇北王?”

    营帐外巡逻警卫走过,她压低嗓音,说:“塞西才是将军您的保护伞,胡人要杀,但不能全杀......”

    身体乍然被一股猛劲拽起。

    裴瑾压下嘴边的惊呼,下巴被拳头抵住让她动弹不得,鬼面逼近眼前,直压她的呼吸——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扫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披风,禁锢在脖子间的狠劲时不时摩擦到伤口,让她忍不住蹙紧眉头,却丝毫不退,直直对上近在咫尺的人:“自然!当今皇帝非武帝,没有一颗开疆扩土的心,但旸关决战,朝廷二话不说鼎力支持,为何?”

    她轻吐一口气,“是怕呀。”

    “朔京虽然北有鹰江天险,西有尧山,南有岱山围绕,却没有彻底的封锁,山川河谷间尽是入口,一旦旸关被破,廉、交、易三州失陷,京都被围只是时间问题。再者,镇北铁军如今没有当得大任的统帅,冀北表面平静,实则摇摇欲坠,有朝一日胡人踏破边境,冀北十八部,便是其盟军。”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将军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衣领被攥得更紧,裴瑾有些喘不过气,呼吸无法抑制地上下起伏,她长呼一口气,继续说:“塞西不降,便一直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他们离不开你。胡人在,你就在,你在,他们的朝廷才在啊。”

    朔京位于中原地区的核心地区,却并不是一个能够长久自守的城池,能够牢牢护住朔京政权的,正是廉交易三州,它们像一个巨型的弧形盾牌,护住了中原的最外围,将大魏与塞西、冀北阻挡开,而一旦盾牌破开,面对能削铜断铁的大漠弯刀,朔京难以久战,被攻陷将是必然。塞西和冀北不降,大魏便如芒刺在身,永无宁日。

    三十年前北蛮臣服,如同给大魏服了一颗定心丸,得以将目光全数聚集到与胡蛮的对抗中,旸关作为廉、交两州的外壳,便是他们现在关注的重中之重。此次发动决战,如若大胜,胡蛮能够降服,塞西从此平静,大魏今后将再无须悬心吊胆,这对朝廷是极大的诱惑。

    可——北蛮的统治就稳固吗?

    北蛮人生性凶残,信奉弱肉强食,战斗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当年震慑北蛮的镇北王失踪多年,统帅后继无人,如今北蛮早已蠢蠢欲动,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是慑于余威,也是学聪明了,选择作壁上观。

    或是,在等渔翁之利。

    她说的没错。

    穆之恒的眸色愈发幽深,却不欲承认:“你说的这些,是大逆不道,对本将也是隐患,就不怕本将现在把你就地处决吗?”

    “将军若要一直这般自欺欺人,下官无话可说,但——”

    裴瑾的声调转了个弯似的,说:“如今世道,仁恩浩荡、无尽荣光只是一场春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才是常情啊,此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面前人的气息越发粗重,太近了,近到裴瑾能够感到彼此交缠的鼻息。

    在她以为疼痛下一瞬便将到来时,胸前却一松,她急切地喘出几口气,听见身前人嗤笑一声:“哼,肺腑之言。”

    “胡人荼毒边地数年,烧杀抢掠的民众畜产无算,马踏下数万冤魂,森森白骨,你们一字不提。”

    “好一个肺腑之言呐。”

    裴瑾缩了缩袖口下的指尖,低垂的面庞隐在黑暗中,无法窥见神情。

    她轻声说:“那又如何......奈何桥上从来不缺冤魂鬼。”

    夜风忽起,如袭一般打在营帐上,呼啦作响。

    “你与他们有仇?”

    穆之恒突然俯下身,盯着她。

    距离又在一瞬间拉近。

    裴瑾向后缩了缩,“不知将军指的‘他们’是谁。”

    “你不用装。”穆之恒眯了眯眼,双手撑在她的两侧,一字一顿:“十年前镇北王失踪,你知道些什么。”

    “你认识我父亲,是不是?”

    没有面具的阻隔,声音清晰无比地,如同贴着耳廓传入耳内。

    裴瑾全无防备地撞上面前人的脸庞,心脏仿佛暂停了一瞬。

    这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遮挡的穆之恒。

    明明是同样俊挺分明的轮廓,却是那样陌生。那双沉静如鹰的双眸,偏偏是在一张如此年轻的脸上,没有她熟悉的温切,只有紧紧攒住她的冷意。

    此刻,她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任何人,只是穆之恒,是镇北王世子,是义父名正言顺的孩子。

    呼吸越发紊乱,裴瑾有些狼狈地别过眼,“下官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穆之恒却不容她逃,他掐住她的下巴,让她无处可躲,只能看着他,开口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那你刚刚,是在看谁呢?”

    裴瑾下意识要反驳,张开嘴后,却不知道说什么。

    视线忽地被披风兜头盖住,手脚上的铐链脱落在地。

    裴瑾扯下披风,未及反应,手腕便被扣住,毫不留情地扯着她向帐外走去。

    穆之恒走得很快,丝毫不顾及身后的裴瑾,她跟得吃力。

    手腕上的力带得生疼,她挣扎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门外的卫兵听到声响纷纷探过来。

    “做你们的事。”

    穆之恒脚步未停,浑身都透露着危险的征兆,卫兵识趣地不敢多问。

    他吹了声长哨,没多久一阵疾蹄奔来,乌驹马踩着雪霜而至,急停在他们面前,铲起一阵沙烟。

    裴瑾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托起她的后背,接着一阵晕眩,再回神,她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后背紧接着贴上一堵铁壁。

    铁壁生出一双手圈围住她,她看着那双手将怀中的披风抽走,展开抖了抖,随即绕过自己的脖子,将绳带系在颈后。

    同样没有给她一点反应的机会,耳畔一声炙人的轻喝:“天仙,走了!”

    平时不让人碰一下的天仙,此时却异常兴奋,它呼哧着白气,听到主人的命令,前蹄凌空连踏数下,随即抬首嘶鸣一声,迫不及待地朝前飞速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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