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桢啊,你应知晓,穆之恒并不脆弱,他是在风涛中长成的鹰,见过野花山海,也见过饕风寒雪,即便是在朔京这个角斗场,你的庇护,他不会要。”

    “朔京这趟浑水他避不了,你能做的,只有替他占夺先机。”申时晦拍了拍裴瑾的肩,又在下一瞬收回,“穆之恒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在廉州调查你的,实则是锦衣卫的势力,锦衣卫办的是皇家事,荡无垠的手还伸不到那,这消息是穆之恒送来的。”

    裴瑾一怔。

    “为何?”

    “这就要问你了。”申时晦撇着茶沫不再说话,好似等着她的解释。

    裴瑾张了张口。

    那道深压在心底的颀长身形仿若再度出现在身后,紧贴着她的后背,肆意妄为地将呼吸灼在她的脖颈、耳畔,一如两年前,驰行在黄沙道上的那夜。

    那个……那个轻佻的登徒子!

    发闷的心口添上了些许烦躁,“……许是因着义父的缘故。”她呼出一口气,解释道,“两年前学生在旸关,被他发现了,义父教习武术之事……”

    她垂下眼眸,皱起眉心,喃喃道:“可学生与荡无垠的关系,怎会被他察觉?”

    申时晦听闻一顿,倏尔看了身侧一眼,眸光中意味深长,但在对方看向他的一刻又平复如常。

    他摇头,徐徐道:“非也,消息是通过沈初六送来的,廉州盐政之事,你与沈初六合作本就未加遮掩,能查到这个也不意外,但他能截到锦衣卫的消息,这可不是区区武夫所能做到的。”

    “锦衣卫......老师是怀疑,锦衣卫中有他的暗线?"

    “这便不知了。”申时晦捧着茶盏一顿,“既说到此处,我有一问——胡蛮犯我大魏多年,先武帝曾倾尽国力出兵讨伐,获大捷,胡蛮方逃至旸关以西的漠莽深处再无力敢犯,可为何不过三十余年,又能卷土重来,猖獗更甚。”

    裴瑾沉吟一瞬,道:“老师曾说,荒漠上崛起了一头野狼,他野心勃勃又睚眦必报,将带领胡人开拓出前所未有的大漠之国。”

    “不错,如今大漠已然一统,我们不愿承认他们的国,却不能不认岱森这个王。先前我暗中探访塞西......”

    “老师!塞西何等危险,您怎可亲身前往!”

    裴瑾腾地一下直起身,虽不曾去过塞西,可也深知其中险恶,若是老师在那遭遇不测,若是……若是......仿若有一股血液涌上头顶,她不敢再深想。

    一边讲着悄悄话的两人被这声势吓到一怔,连着院中已经毫无章法地舞着剑步的萧淮也停下身,齐齐看向他们,申时晦咳了一声,对着四人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说:“这不是无事嘛。”

    裴瑾深吸一口气,含着隐忍道:“日后老师即便有要事,定要告诉学生,万不可再如此。”

    “荡无垠发展至如今,也不必我再做此事了。”申时晦道,“你先听我说完,穆之恒有此能力,必是有自己的情报组织,这或许,还与岱森有关。”

    他接着说:“荡无垠的情报来处是商队以及来往散商,这原是我那时在塞西学得的,岱森的情报之术,实属精妙。在他统一塞西之前,塞西大大小小几十部落原本极为松散,只能以小骑队袭扰为主,不成气候,而其统一后,日趋庞大的胡军却成为了一支极有组织又兼具灵活的军队,其中多得益于此术。”

    见裴瑾无大反应,他停了停,又说:“我且与你说,在岱森最强势之时,他掌握了从漠莽到中原之间的每一寸土地与国情,他们尤善于在边境、集市收集情报,所托之力有兵力、间谍,更甚者来往商人,这是何等可怕。”

    “我初到那也着了道,被套了些消息,穆之恒与他们多年交集,想必更是知晓其中厉害。我猜,他走的是用兵之道。”说至此处,申时晦轻笑一声,“穆之恒的幸运之处在于,在他羽翼渐丰的时候,他的对手已经老朽了,如今世道于他有益,单看他如何想了。”

    “我要说的是,他既能触及皇城,若是能与之联手,天下尽握。”

    裴瑾抬眼,正对上申时晦投来的目光,其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她垂眼错开视线,片刻方道:“依学生接触之见,穆之恒此人惯是刁猾诡谲,放荡形骸,一时恐难以取信,此事请容学生,从长计议。”

    “......”

    刁猾诡谲?放荡形骸?

    申时晦乍听见这两个不雅之词跟在穆之恒后面,还是从裴瑾的嘴里吐出来的,怔愣地没了声。

    这是在说穆之恒?他不着痕迹打量了裴瑾一眼。

    但这话说得也并无不妥,此事确实快不得。他囫囵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旸关决战捷报传至朔京当日,朝廷就下旨让其回京觐见,穆之恒不会抗旨。”

    穆之恒要回朔京了。

    这个事实此刻清晰地映入脑中,从昨日起糊在胸口的莫名躁乱便如同抓到了线头。

    裴瑾分心压着暴起的躁乱,恍惚回道:“是,收到消息,昨日已启程。”

    “他这次回来,怕是出不去了。”

    出不去的,除了被困住的活人,还可以是走不了路的死人。

    裴瑾下意识蜷起手掌,想说什么,忽然听闻一阵嘈杂。

    仿佛是在搬运重物,隐隐还能听到呵斥,夹杂着“世子”“最爱的”“轻点”这些字眼。

    裴瑾一顿,是从后邻的院落里传来的。

    声响并不大,也只有邻宅的他们能听到,但这是她住下之日起,第一次听到从那处传来声响。

    申时晦忽道:“这宅子,怕不是随意买下的罢。”

    裴瑾没有否认,她无法辩驳。

    初时定下此处,一是喜静,二是——它背靠坐落于护龙大街的镇北王府。

    是的,声音正是从后邻的镇北王府传来的。

    都是各自心知肚明的事,申时晦也无意多问,只说:“依照大军的行速,顶多下月初便会到朔京,府邸此时有动静也不足为怪。”

    身边人漫不经心地撇着浮沫,轻轻“嗯”了一声,申时晦悠悠道:“怎么,还在对旸关决战之事耿耿于怀?”

    裴瑾的手一顿。

    见她如此,申时晦便知是说中了,话锋一转:“你要他挟旸关以自重,若他做了,就不是我所认识的穆家人,也不会是你一直惦念的人。”

    穆家历经五朝,戍疆辟土,论功业不可胜数,可到了穆靖才加封公爵,传到穆之恒这一代,煌煌家业,更是仅剩下他一人。是成也不争,败也不争。

    穆家人一身铮骨,有他们坚守的执。四代人都这般的实属罕有,便是他,自认也做不到维系如此。

    可朝堂上那些人还是不放心呐。

    申时晦轻磕手中的茶盏,“你为此事介怀,那过去那些年,你义父是白疼你了。”

    裴瑾心神一震:“不,不是......”

    声音渐渐沉下去,泯没在唇边。

    不是什么?

    世人皆是旁人,与他们何干?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叩谢感戴吗?可空有声名难道不是指间沙土中水一般,终会消散吗?纵然有幸于百年后流传,也不过是留与后人评述,与此刻的他们又有何干呢?

    她就是这般想的。

    是了,即便能够敬重他们的气节,却再也无法认同,权衡利弊,惟利是营,成了她的本能。

    裴瑾闭了闭眼,她终是变成了那个,自己曾经最憎恶的样子。

    “君不见古来牢狱地,几多冤骨埋黄沙......”

    风卷过叹息而去,申时晦的眼神中透出厉色,“十多年了,那人不倒,地狱仍是地狱。”

    “除之为吾辈之大任,不容有差错。方才你在棋盘上能杀伐果决,自损一千也要斩将夺旗,是老师看中你的原因之一,可现下你这般感情用事,必不能成事,那便是我......看错了人!”

    看错了人......

    这句在曾经能将她轻易推入深渊的话,如今听到,也无异于当头一棒。

    顾不得身前的茶桌,她猛地退开身,叩伏在榻。

    “学生知错!”

    院子在一瞬间陷入死寂。

    裴瑾伏在榻板上没有动。申时晦亦不说话,他看着身前的人,拢在袖中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今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的,也正是他。

    “咚!”

    “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一下又一下的打更声从街头传至街尾,又从护龙大街传入龙须巷。

    原来不知不觉已入了二更夜。

    申时晦别过头。

    “桢,钢木也,柔则不器。”

    他叹出一口气,“今日老师便再教你一课——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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