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裴府注定无宁。

    内院的主屋里人进人出。

    “来了,尤典来了!”萧淮朝屋子喊了一声,将手里的人一把提溜上台阶,不顾对方是否站稳,一刻不停地提着人推门进屋。

    屋里因门窗紧闭而浊气弥漫,萧淮拖着人直穿过屏风向里屋走去,愈靠近,那股令人颤栗的血腥气愈浓重,最后他停在血腥气的源头处。

    看清床上的人,萧淮喉间滚动,眼底罕见的一片深沉,随后掩饰一般抬头看向别处,扯了扯带来的人,说:“别干看着,把安老头留的东西拿出来。”

    尤典几乎脚不着地被提了一路,哆嗦着出了不少冷汗,可脚一着地,他却一下仿佛换了一个人,镇静地拂去额头的汗,上前几步,对着床上的人端量起来。这时间,尤典一言不发,屋里其他人也都没有发出声音,唯有床上那个神智不清的人嘶哑的呻吟。

    血从她的口鼻、眼耳不停地流出,这便是血腥气的源头。

    慕昕靠在床头,用棉布将新流出的血擦去,当棉布没了原本的颜色时,他便接过下方递来的新布,替换掉满是血污的那块。

    这般来回往复,已不知进行了多久,他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也看不清神色。

    萧淮看得恼了火,“你看半天了,别光看不动呀!等你......”一只手臂挡在了他的身前,止住了他的叫嚷。

    申时晦不知何时进了屋,跟在他身后的王伯端着盛了干净热水和棉布的铜盆,将侍女手中的血盆换了,又退了出去。

    “尤典,如何?”止住了萧淮激愤之下的口出不逊,申时晦兀自向尤典问道,声色平静得像是一次秉公问话。

    尤典终于收了端量的视线,他转头向申时晦回道:“安先生走之前,与我交代了不同情形的应对之法,小阁主今日的症状确实较之前严重许多,倒也在安先生所料之......”

    萧淮截声打断:“看清了就别废话了,赶紧把血止了!再这样下去,血都能把她流死!”

    尤典抿了抿唇,没再多说,走到萧淮身后,拎起方才被自己落在地上的布包,又戳了戳站得同根铁棒一般的人,说:“我一个人不行,你得跟我一起,先去外室把东西挑......”没等他解释完,萧淮一把把人提起,连人带包提了出去。

    外室不久响起低低的交谈声,原地仅剩下申时晦还站着,他不近也不退,只是站在这个能恰好看清的不远处。

    血仿佛无穷无尽地流。

    床上的人谵妄中无意识地张开双唇,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涌出的一大股乌血呛到,喷了满床。

    慕昕已成定式的动作就这样被打乱,突然间他变得无比忙乱,不知是要去擦被溅到的脸,还是去擦新流出的地方。

    一只干净的手便在这时按住了慕昕发抖的手,随后接替了他,用握着的干净棉布细细地擦着溅满血的青白脸孔。

    慕昕顿了顿,从身后换了块新棉布,重新有条不紊地擦着新流出的地方。

    棉布划过的双唇中断断续续溢出几个字:“师……义……义父…..申……申……我会……”那只不停游动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将额头上最后几滴血珠擦去。

    收回沾满血污的棉布,申时晦没有起身,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这张仿佛在承受极大痛苦的脸,尔后,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缓缓抚上头顶黏湿的发丝,轻声应道:“在的,在的。”

    不多时,尤典便拿着挑好的东西回来了,申时晦收回手,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

    “我先给他行一遍头针,等萧淮把药熬好了再让他服下去,旁的,也得之后再看了。”尤典解释着,已经把针灸袋在床边摆开一排,边叮嘱慕昕将人扶好。

    申时晦点头,没说什么,站回不远处默声看着。

    烛火幽幽地亮着,映在帷幔、窗棂之上的墨影悄无声息地移动。

    蜡柱又消融了一截时,不再有血流出,床上的人归于平静。

    尤典停手,松了一口气,才察觉到满头都起了一层薄汗,他用袖子抹着额头从床边退远了几步,忽而,那擦汗的胖手一顿,“啊——小阁主身上应还有烧伤,可否让我再看一看?”

    “不用!”慕昕突兀地喊了一声,语气急促而慌张。

    众人一时都停下动作,看向了他。

    方意识到不妥,慕昕咬住下唇,在申时晦幽深的目光中低下头,解释道:“手臂的伤,我已经处理过了,不用看了。”

    尤典愣了一愣,“哦…..哦,好,那便无其他事了。”

    夜间,裴瑾发了一回烧,又折腾了半宿,几近拂晓才退去。

    天色晓青时,萧淮从一阵窒息中醒来,僵了半晌,才得以坐起身,旁边王伯还伏在桌上睡着,他活动活动身子,站起来径直走进内室,慕昕趴在床边,背部微微起伏,床上没有一点动静。

    他快走几步上前,见到床上的人,面容虽仍是惨白,但是一片安然之状,他轻舒了口气,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尤典因为鼾声被赶去了厢房睡,但申时晦是一直在的,而此时,屋里没有他的身影。

    萧淮打开门,强烈的白光轰然射进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片刻才慢慢睁开,然后看到了背身坐在院外头的申时晦。

    轻声将门合上,他走过去,石桌旁的炉子王伯还未收走,炉子上架着水壶,他摸了摸,已经凉透,从衣领里掏出火折子将炉子重新点上,然后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水壶从毫无动静至沸沸扬扬。

    但似乎并未出神,在水即将溢出壶口之时,萧淮一把拎了起来,将桌上的半杯水泼在地上,再倒满热水,放回身旁那个默不作声的人身前,另拿了一个空杯倒满,留给自己。

    一杯热水下肚,僵硬的五脏六腑才仿佛重生了过来,将空杯再次倒满,他忽然轻笑一声,说:“我做乞丐时,以为饿死便是最痛苦的了,如今看,较之血流干而死还是稍逊一筹的,一死也便了了,就怕死了又活,活不如死。”

    握着水杯的手渐渐收紧,他收了惯常的笑,倏而向身旁人投去目光,“我们一群人的命,都是先生救下的,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萧淮尊敬先生,愿任凭驱使,其他人亦是,又为何非得是她呢?”他抬手直指屋门,“那家伙的血,还能像这样流多少次?”

    申时晦此时终于有了动静,他转头,对上萧淮泛红的双眼。

    那副神色分明是疲惫的模样,双眼深陷,眼角的纹路也更加深了,却隐隐蕴蓄着某种令人颤栗的东西,让人不可逼视。

    “觉得我残忍,是不是?”

    “萧淮,当年你被困在废墟下,可还记得求了多少人,未有一人为你停下,那时你可曾问过一声为何?如若当时不明,那么活至今日你还不曾勘破么。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何。”

    “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1),又岂止是流血,你们没有谁真的走到那个地步,尽可继续顺世安命,但我不能,她裴瑾,更不能!道我残忍、不人也罢,这蔽世的云天雾罩,只有用带血的头颅才能撞开!”

    晨寒中,水杯面上袅袅的烟雾悄然溃散,方才顺着水液流入体内的暖意仿佛也跟着散去了。

    萧淮苦笑一声,“她会死的,为何,非得是她……”

    他低声重复着,最后成了呜咽呢喃。

    “老师所言正是,人世一遭,最终也不过枯骨一具,不痛不痒是过,死去活来也是过。”

    裴瑾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看着背对她的两人,“是我选择了后者,作为我的命途。”

    她长发还披散着,但已穿戴齐整,站在两人身后不知已有多久。晨光熹微,碎银一般的日光穿破阴霾,抵入尘土。裴瑾站在光斑中,见两人回身看她,她双手交叠,对着他们的方向轻行一礼,“让大家费心了,我已无碍。”

    裴瑾此次发病将府里搅得人仰马翻,只因昨日实为十四,并非她该发病的时候,虽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十五这日,她仍被勒令在家不准出门半步,是以她只得以养病为故,又告了一日假。

    所谓养的病,自然是在北阳州死里逃生,得的伤病。

    既是因公务负的伤,魏章帝也不能坐视不理,派了万冬上府慰问。巳时,万冬便领着一干侍从武卫浩浩荡荡地挤进了龙须巷,赤黄蓝绿地占满了整条巷子。

    此等盛况在这条巷子是许久未见了,邻里之人都哈着腰巴头探脑地向外头看。

    万冬上门之时,裴瑾正坐在书案前看刑部送来的公文。

    原本刑部需处理的公务并不多,六部中,如果户部是最劳碌的一个,那么刑部便是最清闲的一个,放在平日,远不至于要到骚扰病员的地步,但近日实在是逼不得已,一则,那动一动便能让刑部上下抖上三抖的李侯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二则,各地察狱(2)要开始了,如今刑部尚书空缺,身为左侍郎的御前红人裴瑾,眼下便是刑部的主事之人。

    慕昕携着风走进书房,指挥着侍女将书架上剩余的书都拿下来,自己则去收书案上的书,两人所过之地可谓片页不留,慕昕连裴瑾手里握着的那本也不放过,他扯了扯没扯动,怒目圆瞪:“你把手松开,我要晒书!”

    裴瑾捂嘴咳了两声,握书的手半点没松,“这本不用晒,明日你便看不见了。”

    这声音远不如平日清亮,淡淡的还含着一丝哑,慕昕眉毛都倒竖起来,刺道:“别家的书也是书!今日天好,不能浪费,晒书正合适!”他寸步不让,把怀里抱着的书往案上一扔,两只手都同裴瑾争夺起来。

    将公文撕成两半这种事传出去,实在是有损作派,裴瑾叹了口气,说:“好了,你放了罢,我松手。”

    慕昕没有立刻放手,他审视了对方半晌,见人确实是真心诚意才松了手。

    将最后一本书丢到书堆上,他轻哼一声,“病秧子气力还挺大……”转头抱着书出门了。

    他这般做,自然是在找碴。

    作为一个病人,本分便是好好躺着,这人倒好,不光不好好躺着,竟然还要在他面前处理公文!哼!没收还是轻的,若他长得和萧大哥一般高一般壮,他早扛着这个视本分于无物的恶人到院外头,将她五花大绑在躺椅上一动不能动,好让天日驱一驱她这一身不可饶恕的罪孽!

    书房的书如蝗虫入境一般被席卷干净,如何还能称得上书房,裴瑾脑中空白了一瞬,一阵软麻的感觉突然间袭上全身,她欠了欠身子,手撑着案头站起了身。

    走出门,入眼便是朗日当空,白云连绵成海,但日晕方圆内一片澄清,确是晒书的好日子,她倚在门框上,看着辉光下的两人将书一本接一本摊开,排放在长凳上。

    王伯便是在此时小跑进内院来报信。

    慕昕闻声回来,丢了书,扯过被裴瑾丢在屏风上的大氅,追了出去。

章节目录

只道天海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鹑衣风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鹑衣风流并收藏只道天海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