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正厅。

    堂下左侧的圈椅上,一身青袍的谢韫玉坐得文质彬彬、道貌俨然,但他的眼神逐渐游离到堂上,尤其是靠坐在右侧的人——

    瞧瞧那是谁!

    镇北王世子穆之恒!

    如今的定西侯!

    打下塞西的大英豪啊!

    ……

    ……

    天——哪!他正在看我!

    除了大军班师抵京的那日,谢韫玉再没有与他心中的大英豪这般近距离地相处过了,往日在早朝上他也只能远远地站在后头瞧几眼人家的背影,莫说像此刻这般人近在眼前,双眼还直盯盯地瞧着自己,谢韫玉简直心都要飞到嗓子眼儿了,他将愈发激动的目光投向坐在左侧的裴瑾,期望对方能够给予他一些心有灵犀的回应。

    然而,视线移到堂上另一侧时,他神情一顿,紧接着心头泛起了丝丝怪异。

    伸了伸脖子头微微后仰,将堂上的两人同时容纳进视野,顿时,这股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笑容渐渐僵硬在嘴角,他不由自主地摸向身旁的茶几,端起放在上面的茶盏作势要喝,掀了盖却见里头已经见了底,才想起茶盏刚端上来就被他一口饮了个干净。

    放下茶盏,他干笑两声,说道:“子桢,你同穆侯爷关系这般亲近,怎么也不说替我引荐引荐呐,我对穆侯爷可是好生敬慕的……”

    “子、桢?”

    钉在谢韫玉脸上的目光终于变了,转向左侧一直低头看手中信书的人,“我竟不知,裴大人有这么多亲近之人啊。”

    那目光锋利地几乎化为实质,饶是裴瑾再无心理会,也招架不住,不过她猜不透对方的意思,方才在巷口便被这人莫名其妙呵斥了一声,直觉告诉她若放任在外头恐要生出些事端,好不容易才将人请了进来,眼下这语气阴阳怪气的,听着总让人不太舒服。

    无法坐视不理,她将心神暂时从手上的信纸移开,对上身旁人的目光,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抢了先——

    “可不是!子桢你藏得真紧,我们这关系你也不同我透个声……”

    “这位……阁下,与裴大人是何关系?”穆之恒闻言,面上又一阵风云变色,双眼中一瞬间凝聚成了两片剑刃,骤然射向堂下。

    顿了顿,好似察觉到不甚妥当,补充道:“阁下如何称呼?”

    这一下,接刃的谢韫玉非但没有创痛,反而双眼一亮——大、大英豪这是打算了解自己啊!

    心头的怪异顿时一扫而空,亢奋的洪流直冲上脑门,他“嗖”地一下站起身,纵步走到穆之恒身前距离一步之遥才刹住脚,但也没昏了头,定了定神,他抬起双手合于胸前,作揖道:“下官姓谢,名韫玉,表字道运,年二十一,乾贞九年中了进士,本贯河州章台阳县人,不知侯爷可听说过我们章台阳县——‘丝缎之乡’!不才,家中亲族行的正是丝织业……”

    “停——”穆之恒脸色已经僵硬得同一块梆硬的盘石一般。

    谢韫玉被打断了话头喉口一堵,不过打断他的人是自己心中的大英豪,他一点也不计较,又听:“这些本侯知晓了,本侯问的是与裴大人的关系。”

    谢韫玉一拍头盖骨,“瞧我,这都忘了说!下官如今在户部奉职,任主事,掌户籍事务,先时子桢还在户部时,共事一载,投缘之下结为至交……”

    “咳——”

    裴瑾放下抵在唇边的拳头,朝说话的人问道:“我怎么不知这结为至交之事?”

    原本见两人一来一往颇有话头,她索性放下了调和的心思,将心神转回了信纸,却在留神听声时听到了这等子虚乌有的东西,那必得打岔追个根究个底。

    谢韫玉再一次被打断了话头,这回他整个上身皆是一堵,“子桢、子桢这是何意思?”

    “他意思是你在睁眼说瞎话。”

    裴瑾刚张嘴又被抢了先,她向那人瞥去一眼,而对方恰好也看向了她,眉梢轻抬,仿佛在说——难道他说的不对?

    “……”倒是没有不对。

    裴瑾张了张嘴——

    “这事哪里能说瞎话嘛!子桢与我患难真情,乃是以恩德相结的君子之交,自然是至交!”谢韫玉急道。

    裴瑾微微一顿,提了口气张嘴——

    “患难真情、恩德相结,怎么个说法?”

    “……”裴瑾闭上嘴,不打算再张了,将手里的信纸也放回桌上不看了,好整以暇地等着说法。

    被上头成对的大眼盯着小眼瞪着,谢韫玉澎湃的心潮一下退回了大海里,只余下一些浪花的余韵,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方才那股怪异的感觉又露出了点苗头。

    不得劲。

    哪里不得劲嘛……又说不上来,于是人生头一回,谢韫玉身体力行地领会了四个字——如鲠在喉。

    “怎么,谢大人答不上来了?那这至交一说,当不得真啊。”穆之恒靠上椅背,声音闲散道。

    “自然当真!”怏怏的谢韫玉陡然又昂起头,都是信而有征之言,有理!那必定得争个明白,他一下振奋而起:“那年田地清查,我初任户部主事尚且不通世务,若非子桢在旁倾囊指点,我少不得要因漏报田亩数受到惩处。夫子曰,友也者,友其德也(1),子桢这般的不正是值得我交与真心之人!”

    谢韫玉兀自说着,没看见或是视若不见堂上的穆之恒向对座投去询问的目光,而对座的裴瑾这回倒是未置辩驳。

    “再说,前年兵部右侍郎谢世同贪腐边供一案,若非子桢当时劝阻了我,提议先将《户部实数录》、《边考录》与旧有史料、账簿一一校对,核证出了差异与讹误之处,又一同编录出边供疏,还舍身出言呈堂作证,仅凭当时我看出的那些许异常便上疏参劾,是断无法将罪犯伏案的,此非恩德相结?”

    听到此处,穆之恒扫了眼一红一青的二人,摸了摸鼻尖:这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啊……

    不过,谢世同的边供贪腐一案……

    再次向对座看去,穆之恒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竟是他促成的。

    兵部和边防之间历来便是烂账无数,边军军饷、粮草、装备,乃至任命、决策无一不受制于兵部,刚接手旸关时,他便在兵部分配的废铜烂铁上吃了大亏,后来,他偶然间得到了一座铁矿得以解决装备问题,而他母亲用一条命为他夺下决策的自由和边屯的准许,但军饷,仍受制于兵部,饷兵造器,处处都要用钱,这些年他在旸关没少受兵部的气。前年正是与塞西决战的关头,他将拖欠的军饷再次上报,原本以为又是一场持久战,但不久,军饷实实在在出现在了眼前。

    当时他只粗略探悉了一二,得知是与谢世同一案的清查有关。

    “……如此种种,岂非至交才能做到?”谢韫玉将举证一一明列完毕,得出了一个结论,等着对方再无可争辩。

    这是他惯用的阐释之法,承于他最敬佩的御史前辈,简直屡试不爽,尤其是对家中日日追着他念叨“科举为本”的顽固老爹,可谓战无不胜。

    他在心里对御史前辈合掌拜了拜,昂首挺胸,对上前头的两人,一对上,他陡然一堵——他的大英豪两眼都盯着旁边的人在看,而被盯着看的人正眼都在手里的信书上,反正是没一人应他。

    敢情他说了半天,人都没在听?!

    ………..这还真是这一法子的巨大破绽。

    那边谢韫玉一口气上不上也下不去,裴瑾对此一无所知,自“再说”起她便没再听了,以她对谢韫玉的了解,听个大概便知晓了这“至交”一说的根由,虽说其间有不少误会,但真要解释起来还要让个一根筋的人接受下,那费的功夫还不如将人直接运送到辰州来的划算,总之是没有必要,此种事的诀窍便是:相信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是以她重新拿起桌上的信书看了起来,越看神色越发高深莫测,一言不发地把手伸进袖袋,将其中的东西拿出来,照着信比对了起来。

    “金元宝!”

    在裴瑾掏出东西的瞬间,随着灿灿金光冉冉升起,谢韫玉也被点亮了全脸,他凑到裴瑾身边,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她手上那颗胖月牙瞧。

    这绝对不含任何非分之想,他对于金元宝的情感是绝对纯粹无邪的。

    据说在他的百日宴的抓周礼上,一堆七宝玩具、文房书籍、算盘印章中,他偏偏两手都抓上了金元宝,他老爹想要扯开一只手塞进书也以告败为终,当时有人便解围说他手握元宝,诸事无恼,将来必是个日进斗金的好手,把老头儿气得发了脾气。

    当然,他没能做成个日进斗金的好手,反而连金元宝也摸不着了,前者倒没多大感触,后者可让他遗憾了好些时候。

    他搓着手心,问:“子桢……你手上这金元宝能给我摸摸吗?我有好久......好久没摸过金元宝了......”

章节目录

只道天海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鹑衣风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鹑衣风流并收藏只道天海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