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庄二离席，回来时手间捧了个大瓷盅，里头盛着一满盅长寿面，裴瑾方知今日是张纶寿辰，连忙起身道贺，带着除江望、申时晦二人之外的其余人都站了起来。有申时晦在一旁插手，张纶从江望手里又抢下了两杯酒喝，这会儿带着点醉翁之意看着一排人给他贺寿，眼角的皱纹许久都消不下去。
酒足饭饱，江顺领着庄二将桌子收拾一番，只剩了樱桃在桌上，换上新茶，留在圆桌上的人谈起了正事，江顺拍了拍庄二拉着他退进了屋，片刻纯一也跟着进来，他带着两人走到溪边挑了水回来，没了用武之地又跑回屋里的窗台边看书去了。
庄二屁股只沾了点竹凳的边沿，猫着腰将一旁递来的碟子冲洗干净，边打量着递碟子来的江顺，他看着并不高大，甚而得说长得单薄，但比之他那干瘦如柴的主子又好上不少，那须发也全白了，浑身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宁静，这股宁静所致，庄二起初总带着惶恐，对方年岁比自己大，想来在权贵名公府中当差有不少年头了，原先他在馄饨摊子总听食客唠嗑，说那些权贵跟前的人个个菩萨面，蝎子心，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故而对方在身旁时他下意识便小心翼翼的，直到散了席，那点惶恐才消去。
“当差不久罢。”低着头的江顺突然说道。
胡思乱想的对象毫无预兆地开口，将庄二吓得手里的碟子差点飞出去，待稳住了手，后背都起了热意，慌忙回说：“是、是，还未满月嘞…..”
江顺朝他笑了笑，手上动作没停，说：“你我都是仆役，跟我犯不着慌，我瞧着那裴大人也是个好相与的，今日能带你来便是信你，干我们这个，归根底是上头的信任，信你忠，信你济事，你开始便能如此，很好，立定脚跟，犯不着慌。”
庄二怔了怔。
他万分没想到对方开口竟是对自己的宽慰，那口吻毫无波澜，他听着却越发不能平静，好似是冻雨雪夜里燃起了一把火，鼻头突然一酸，后知后觉他那心始终是悬着的，到此时才落了地。将眼底的热意眨了回去，他忍不住也笑了一声，有了些从前与食客唠嗑的意味，“江哥……我唤你一声江哥，可使得？”在江顺笑意不减的点头许可后，他才接着问道：“江哥在张大人身边当差有多久了？”
江顺搅着竹刷的手忽地顿住，抬了抬头思忖一下，才道：“有五十三个年头了……原来竟这么久了……”他手上继续刷着碟，目光却远去，“我七岁便跟着他了，从前我唤他少爷的，也不知哪日起，改口成老爷了。”
庄二微微抽了口凉气，“五……如此，想来江哥对张老的习性已经驾轻就熟了罢！”
江顺扫了他一眼，“干我们这个，’谨言慎行’四字你也得时刻记着，这话可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说得的，”见对方脸色一下涨红了，他语气又缓了缓，“在我这不要紧，你说得也没错，这五十三年，不管是在朔京，还是被调去永州、辽州，再回顺州，我一直跟在他身边，熟悉得他抬一抬手啊，我便能知晓他要做什么……”他声音在这时忽而哽了一下，“可很多时候，能知晓却帮不了……”
似是领会了什么，庄二顿时泛起一阵涩意，他垂下眼避开了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江顺的上身，为了方便洗刷，他两手的袖子都撩了起来箍在身后，宽大的袖口在风里飘飘荡荡，衬得露出来的臂肘更是枯瘦如柴，皮紧绷在骨头上，随着动作能看清那骨头一突一突的，庄二看得眼里心里都不是滋味。
“不说这些，我正有个不情之请，你方才做长寿面的汤头可能教我，席上老爷吃了不少，我看得出他是喜欢的，也不会让你白教……”庄二出声截断：“江哥不用多说，这算得什么，我待会写张方子给你，你看了若有疑问再问我便是，我再做一遍也使得！”
他暂搁下手头的活，对着江顺笑得矜持，“不瞒江哥，我原先在城北支馄饨摊子做营生，一日少说也能卖上百来碗嘞，好些都是老熟客，就冲着我这汤头来的！”
“哟，那不得了！为何不接着做，来干这个了？”
“嗨，婆娘病了，不能再让她陪我出摊啊，我一人难呐……”
屋里头一室欢洽，屋外头却起了争执，相持不下，为的正是塞西新王贺奇封贡的事。
两年前塞西内乱，在众人视线之外的三子贺奇成了最后的赢家，无异于晴天里冷不防的一个炸雷，在众人猜度不定时，他却率领族人向大魏投了降，那是臣服，而非退避，他表示愿意入贡，只请求开行互市通商，他清楚二十一年前冀北与中州互市的获益，他想成为达金木，重现二十一年前的结果。
“不可能！如今的塞西远非当年的冀北，当年达金木正值壮年，十八部有一统的迹象，如日中天，但这塞西刚经历了内乱又逢大战，正是羸弱之时，那新王从前一个不受待见的王子，即便如今成了王，手里又能握得住多少人，依我见根本无需封贡，互市之请更无需理会，断没有给无力反抗的敌人送补给扶养的道理！”
江望站出了草棚，指着仍坐在棚下的人，脸色铁青。
申时晦背身坐着，在对方如刀的目光中分毫未动，“塞西没有你见到的那么简单，当年冀北是如日中天，可达金木始终没有实现冀北的统一，他岱森做到了，贺奇是他的儿子，陪他打下了整个塞西，即便如今兵力受损，头领受创，那一套指挥、战略之术磨灭不了，不可死逼，与之交好才是长策。”
“指挥？战术？你申时晦何时也会怕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江望跨到他身旁，“今日议和便是示弱，你！你这与通敌卖……”
“这不是议和。”申时晦目光对上江望，“谓和者，乃自度不敌其力者不得已而求和，今则他塞西主动称臣，归顺于我大魏，议和一说从何谈起。”
“你这根本是强词夺理！”江望拂袖走远，“按你说的，便是与他封贡互市，又能太平多久，那帮胡人贪如饕餮，给了修养的机会，将来必定返土重来，届时大战起，我大魏又将生灵涂炭，那时你我便都是罪人！”
“他们修养，我大魏难道会固步自封吗，眼下边塞不再受压迫，正是可从容布置的时候，修整兵备、加固边防、充盈国库哪样做不得？你江望身为内阁大臣，疑惮而无为才是罪人！”
“你……”江望胸膛起伏得厉害。
“你如今若是死逼，不用届时，过不久便能再次兵戎相见，眼下绝对不能开战。”
“不会的……”江望眉头紧拧着，“他们伤了元气，必不会再开战的，胡人惟利是求，不会自取灭亡，只是他们睚眦必报，即便真要再战，不该是因为拒了封贡互市之事，该是因那京观之事！”
申时晦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人，没再说话了。
“我同意封贡互市之事。”张纶背靠在立柱上，一直低着头沉默，这时突然开了口。
江望登时转身，“老师......”
“即便那贺奇有忌惮不会同大魏再战，他们想要重起，与最初一般的沿边抄掠断绝不了，如今我们要的是停战，连战多年了，文远，大魏需要修养。”
张纶缓缓撑起上身，在静默中咳了两声，他脸上的红潮此时已经褪去了，徒留下黑天长夜般的寂静。
酒足饭饱，江顺领着庄二将桌子收拾一番，只剩了樱桃在桌上，换上新茶，留在圆桌上的人谈起了正事，江顺拍了拍庄二拉着他退进了屋，片刻纯一也跟着进来，他带着两人走到溪边挑了水回来，没了用武之地又跑回屋里的窗台边看书去了。
庄二屁股只沾了点竹凳的边沿，猫着腰将一旁递来的碟子冲洗干净，边打量着递碟子来的江顺，他看着并不高大，甚而得说长得单薄，但比之他那干瘦如柴的主子又好上不少，那须发也全白了，浑身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宁静，这股宁静所致，庄二起初总带着惶恐，对方年岁比自己大，想来在权贵名公府中当差有不少年头了，原先他在馄饨摊子总听食客唠嗑，说那些权贵跟前的人个个菩萨面，蝎子心，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故而对方在身旁时他下意识便小心翼翼的，直到散了席，那点惶恐才消去。
“当差不久罢。”低着头的江顺突然说道。
胡思乱想的对象毫无预兆地开口，将庄二吓得手里的碟子差点飞出去，待稳住了手，后背都起了热意，慌忙回说：“是、是，还未满月嘞…..”
江顺朝他笑了笑，手上动作没停，说：“你我都是仆役，跟我犯不着慌，我瞧着那裴大人也是个好相与的，今日能带你来便是信你，干我们这个，归根底是上头的信任，信你忠，信你济事，你开始便能如此，很好，立定脚跟，犯不着慌。”
庄二怔了怔。
他万分没想到对方开口竟是对自己的宽慰，那口吻毫无波澜，他听着却越发不能平静，好似是冻雨雪夜里燃起了一把火，鼻头突然一酸，后知后觉他那心始终是悬着的，到此时才落了地。将眼底的热意眨了回去，他忍不住也笑了一声，有了些从前与食客唠嗑的意味，“江哥……我唤你一声江哥，可使得？”在江顺笑意不减的点头许可后，他才接着问道：“江哥在张大人身边当差有多久了？”
江顺搅着竹刷的手忽地顿住，抬了抬头思忖一下，才道：“有五十三个年头了……原来竟这么久了……”他手上继续刷着碟，目光却远去，“我七岁便跟着他了，从前我唤他少爷的，也不知哪日起，改口成老爷了。”
庄二微微抽了口凉气，“五……如此，想来江哥对张老的习性已经驾轻就熟了罢！”
江顺扫了他一眼，“干我们这个，’谨言慎行’四字你也得时刻记着，这话可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说得的，”见对方脸色一下涨红了，他语气又缓了缓，“在我这不要紧，你说得也没错，这五十三年，不管是在朔京，还是被调去永州、辽州，再回顺州，我一直跟在他身边，熟悉得他抬一抬手啊，我便能知晓他要做什么……”他声音在这时忽而哽了一下，“可很多时候，能知晓却帮不了……”
似是领会了什么，庄二顿时泛起一阵涩意，他垂下眼避开了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江顺的上身，为了方便洗刷，他两手的袖子都撩了起来箍在身后，宽大的袖口在风里飘飘荡荡，衬得露出来的臂肘更是枯瘦如柴，皮紧绷在骨头上，随着动作能看清那骨头一突一突的，庄二看得眼里心里都不是滋味。
“不说这些，我正有个不情之请，你方才做长寿面的汤头可能教我，席上老爷吃了不少，我看得出他是喜欢的，也不会让你白教……”庄二出声截断：“江哥不用多说，这算得什么，我待会写张方子给你，你看了若有疑问再问我便是，我再做一遍也使得！”
他暂搁下手头的活，对着江顺笑得矜持，“不瞒江哥，我原先在城北支馄饨摊子做营生，一日少说也能卖上百来碗嘞，好些都是老熟客，就冲着我这汤头来的！”
“哟，那不得了！为何不接着做，来干这个了？”
“嗨，婆娘病了，不能再让她陪我出摊啊，我一人难呐……”
屋里头一室欢洽，屋外头却起了争执，相持不下，为的正是塞西新王贺奇封贡的事。
两年前塞西内乱，在众人视线之外的三子贺奇成了最后的赢家，无异于晴天里冷不防的一个炸雷，在众人猜度不定时，他却率领族人向大魏投了降，那是臣服，而非退避，他表示愿意入贡，只请求开行互市通商，他清楚二十一年前冀北与中州互市的获益，他想成为达金木，重现二十一年前的结果。
“不可能！如今的塞西远非当年的冀北，当年达金木正值壮年，十八部有一统的迹象，如日中天，但这塞西刚经历了内乱又逢大战，正是羸弱之时，那新王从前一个不受待见的王子，即便如今成了王，手里又能握得住多少人，依我见根本无需封贡，互市之请更无需理会，断没有给无力反抗的敌人送补给扶养的道理！”
江望站出了草棚，指着仍坐在棚下的人，脸色铁青。
申时晦背身坐着，在对方如刀的目光中分毫未动，“塞西没有你见到的那么简单，当年冀北是如日中天，可达金木始终没有实现冀北的统一，他岱森做到了，贺奇是他的儿子，陪他打下了整个塞西，即便如今兵力受损，头领受创，那一套指挥、战略之术磨灭不了，不可死逼，与之交好才是长策。”
“指挥？战术？你申时晦何时也会怕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江望跨到他身旁，“今日议和便是示弱，你！你这与通敌卖……”
“这不是议和。”申时晦目光对上江望，“谓和者，乃自度不敌其力者不得已而求和，今则他塞西主动称臣，归顺于我大魏，议和一说从何谈起。”
“你这根本是强词夺理！”江望拂袖走远，“按你说的，便是与他封贡互市，又能太平多久，那帮胡人贪如饕餮，给了修养的机会，将来必定返土重来，届时大战起，我大魏又将生灵涂炭，那时你我便都是罪人！”
“他们修养，我大魏难道会固步自封吗，眼下边塞不再受压迫，正是可从容布置的时候，修整兵备、加固边防、充盈国库哪样做不得？你江望身为内阁大臣，疑惮而无为才是罪人！”
“你……”江望胸膛起伏得厉害。
“你如今若是死逼，不用届时，过不久便能再次兵戎相见，眼下绝对不能开战。”
“不会的……”江望眉头紧拧着，“他们伤了元气，必不会再开战的，胡人惟利是求，不会自取灭亡，只是他们睚眦必报，即便真要再战，不该是因为拒了封贡互市之事，该是因那京观之事！”
申时晦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人，没再说话了。
“我同意封贡互市之事。”张纶背靠在立柱上，一直低着头沉默，这时突然开了口。
江望登时转身，“老师......”
“即便那贺奇有忌惮不会同大魏再战，他们想要重起，与最初一般的沿边抄掠断绝不了，如今我们要的是停战，连战多年了，文远，大魏需要修养。”
张纶缓缓撑起上身，在静默中咳了两声，他脸上的红潮此时已经褪去了，徒留下黑天长夜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