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正兴,尤典却讲饿了,夹了筷庄二刚拿去热过一回的鳝丝进嘴里,那头慕昕又央求了起来,他嘴里吧嗒着鳝丝,滋喽一口酒,酒肉下肚,才又信手拈来一个讲起——

    “从前——”尤典顿了顿,笑骂道,“总他娘是从前!从前呐,有一个想发财的人得到了一张藏宝图,那图上标画了一处深山,其中藏有一种宝藏,据说——有使人长生不老之效……”

    王伯:“呵,假。”

    尤典不干了:“嘶!老王,我才说哪你就说假,武断使不得!”

    慕昕两眼闪闪发亮:“那是真的吗?”

    尤典:“……莫急,且听我道来——那人置办了满满一身的物件独自一人进了山去寻宝藏,山林里云雾弥漫,他一进去便迷失了方向闯进了一片荆棘丛,他只得卸下背上原本用来砍树生柴的斧子,边斩边走,走出去时斧子都裂了口,不等他感慨,面前又是一片沼泽地,沼泽无边无际似是通连了天,他没有返回,换道上了高岭,呼哧呼哧一路走一路丢身上的物件,当他被看不到头的攀升折磨得痛不欲生时,他终于看到了山顶,那时他全身仅剩下腰间一条粗麻绳,紧接着他却差点儿气绝身亡——前方,竟是悬崖!让他没死成的是,借着月光和虫子发出的光,他看见下方隐隐闪着红光。于是他在山顶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红日三竿,看清了那悬崖不算高,下方一片洼谷,他把粗麻绳绑在山顶一棵似有千年的老树上想借力爬下去,他没有想到,在下爬过半时千年老树会不惜自断枝干,不过最终他大难不死,然后,他看到周围——竟都是斗大的灵芝!”

    一时,人声停止,杯箸声竭,堂内鸦雀无声。

    王伯:“喔霍,还当,什么呢。”

    慕昕:“那灵芝便是宝藏?长生不老?”

    尤典:“……同我道述的人没说了,我估摸着不大像,那人同我透了个声,图上标注的深山所处地界在廉州最西北的林邑那片,啧,那地方丛山峻岭的,找起来真得踏破铁鞋喔,哪那么容易。”

    慕昕:“听着也不容易……只是这斗大的灵芝,我跟着主子也见过一些……那人你可还能见到?快同他说这物什不稀奇,让他别再这么死里来活里去的了。”

    萧淮:“这谁那听来的,下次别讲了,什么剩一条麻绳,我若他留什么也不留麻绳,蠢,不,藏宝图长生不老都信,蠢得没边。”

    尤典叹了口气:“人生呐,总是各种机缘巧合的嘛,不留绳子,他怎么能爬下去?”

    萧淮一副“你居然信这个蹩脚故事”的神情扫了他一眼。

    “……”尤典夹走了萧淮筷子尖上的鸡翅。

    萧淮不干了:“我哪错了么?旁人就算了,你一个医药堂的怎可信这个,说什么长生不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尤典来劲了,撸了把袖管:“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信什么便信什么!世间何奇不有,便是城北那条街的怪异你都道不明所以然,信长生怎么了!”

    一时,厅堂的温度骤升。

    两人唾沫横飞在空中,坐在中间的慕昕噤若寒蝉,倒并非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口仗,而是还沉浸在方才尤典虎口夺食的余悸中。

    萧淮胸膛起伏得十分剧烈,酒醺下微红的面色一度红得滴血。他平生有三恶,一是到嘴的鸭子被夺,二是败于尤典没完没了的嘴,三是比小人还难养的女子,现下三恶齐集,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干脆嗓子一扯:“安老头,你评评理!”

    这一声如雷贯耳,平安端着酒杯的鹤躯一震,很快恢复淡定地嘬下一整杯酒。他面上没了笑,神情沉静,动作间白眉轻飘,带着尘外人高深莫测的意味。众人寂静下来,平安道:“无人能长生。”

    不等众人反应,他忽地眼开眉展,看向尤典:“那人若是寻到了那宝藏,你可得记得知会我,让郎中我见识见识……”

    众人:“……”

    穆之恒规规矩矩地看着热闹,伸出去的筷子忽然感到了一股阻力,他目光循过去,发现正有另一双筷子与他夹在了同一块黄瓜上。

    握着筷子的手纤白,他目光顺着指尖一寸寸上移,看到了手主人眉头轻蹙的模样,眉间出现了竖向皱起的细纹。

    穆之恒不动声色地喉间动了动,他又发现了一个。

    耳朵、绒毛、细纹。都这么勾人。

    裴瑾方才走了神,回神之际便遇到了此种窘况,平静的心境起伏了一下,她收回手,将盘中的最后一块黄瓜让给了对方。

    穆之恒挑了挑眉,夹起了让给自己的黄瓜,收回的手却在半空中忽地调转方向,筷子上夹着的黄瓜便落到了身旁人的碗中,但同时,做出这个举动的穆之恒却愣了愣。

    心头涌上些后悔,不过还不足以让他打退堂鼓,他说:“裴大人已经慷慨收留我吃席了,当然该让给裴大人。”

    “不……”

    “裴大人莫不会嫌弃罢?”穆之恒声音带着些沮丧。

    “不……”

    “我就知晓裴大人定是要嫌弃的。”穆之恒重重叹了声气。

    裴瑾面上变幻几息,最终恢复平淡,说:“谢过侯爷了。”

    穆之恒满意了。

    低眼看着对方小口咬动咽下着他夹过去的黄瓜,穆之恒不禁勾起了嘴角——他眉间的皱起的细纹还在,虽在逐渐变深,也丝毫不影响它的可爱,咀嚼时下巴带动耳朵上下晃动,连同上面的绒毛一起,不知是饮酒的原因,他想起了上一回见到这个样子的时候,那日恼羞成怒时的晃动与这时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许久,目光终于再次移动,落到对方持着用具的手上,指节纤长分明,肤若白瓷,穆之恒一时觉得她手中箸筷十分碍眼——那样的手,不该只是用来握笔握筷,应该轻摇着最精致的小折扇。

    眸光闪了闪,他说:“裴大人,今日外头好热闹啊,哎,我回京后还未逢佳节游过朔京,一人属实凄凉,不知裴大人可能作陪?”

    说罢,他搁下筷,手撑起抵在脑后,望着视线那头的人一派悠然,只等着对方将拒绝之词说出口,而自己则以不变应万变地送还回去。

    但今日不知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

    随着微弱的一声“嗯”,裴瑾轻轻点了点头。

    在对方的某句话中,她蹙起的眉头倏地松懈下来,随即又微微揪起,那好似呈现出“八”字的形态在世俗认知中,是一种名为“不忍”的容态。

    似是觉得这声太轻,恐怕对方听不到,她补道:“从这儿往南些有条城中河,今日沿岸上应有灯会的,侯爷若有兴致,我可带侯爷去那儿看看。”

    穆之恒面上凝固了一瞬,便生怕对方悔改似的紧忙说:“裴大人,说出的话可不能翻悔。”

    裴瑾朝他掀了掀眼皮,“侯爷只要没醉,便不会翻悔。”

    穆之恒咧着的嘴顿收,而后没再沾一滴酒,直至终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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