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王走后,我们陪着长姐在门口站了许久。

    赵家冷落的门庭前人流如织,他们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在这银装素裹间忙碌装点着年节的喜庆。我听着木轮碾过了门前的青石板路,眼睛却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去。

    我心里隐隐还怀有期待,总想着记忆里的那阵马蹄声会再次出现打破笼罩在赵家上空的冷寂,带着他爽朗的笑声逆光而立。

    可是回应我的只有簌簌风声,阿琰迎着寒风咳嗽了两声,不曾想却将长姐飞走的思绪拽回。

    她调转过身子,语气从容,她对我们笑了笑,说回家吧。

    在这个冬天里祖母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她那强健的身子一日接着一日的衰败了下去,整日里只能病恹恹地歪在床上,靠着府里原先积攒着的那些名贵药材续命。

    这年的除夕,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了冷清的影子。这天晚上我听着被冷风托过来的远处的炮仗声响,那里边混着的人声隐隐绰绰,不知不觉就模糊了我的眼睛。

    长姐说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问长姐,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长姐的视线顺着我的话落到了一旁的阿琰身上。阿琰此时的手里正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我们害怕着了凉,特意让人给他备了祛风寒的汤药。

    长姐说去从军吧。

    她说既然我们赵家是靠着阿爹的战功来的京城,那大不了,就再靠着军功站稳脚跟。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阿琰,脑筋一下转不过弯,我问她难道真的指望阿琰去从军吗?我说就阿琰这个身子骨,能不能顺利到达北边都难说。

    长姐摇了摇头,她说:“不是阿琰去,是我去。”

    她说她要用阿琰的身份去北边参军,她说她要为阿爹报仇。

    阿琰手里的汤碗应声落地,那褐色的汤汁顺着桌沿滴落在地面一路蜿蜒,阿琰却浑然未觉。

    他问长姐是不是疯了。

    长姐才不会疯呢,她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清醒得很。旋即她将这话告诉给了阿娘,阿娘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盯着长姐的脸望了好久。

    摇曳的烛光将阿娘的影子扯得很长,连带着声音都被拉得很远,飘忽着在半空中打着旋。

    她问长姐还会回来吗。

    长姐模样郑重的点了点头。

    见状,阿娘朝着长姐微笑,她如以往般将手覆于长姐的发顶,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

    阿娘对长姐说:“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天塌下来了还有娘在后边顶着。”

    她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大年初一那天,阿娘照例起了个大早。她是朝廷玉轴钦封的诰命夫人,以往这个时候她都是要同祖母一道穿戴整齐去宫里谢恩。然而如今她身上挂着白事,祖母也跟着病倒了,理应是不用觐见的。然而宫里的贵人派人递了话,点名要阿娘在这天进宫。于是到了最后,就只剩阿一人娘孤身前往那朱墙琉璃瓦的皇城。

    她天还没亮就动身,直到晌午才归家。据家中仆妇所说,阿娘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脚步都是虚浮的,每一次落脚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她前脚才刚迈进院子门,后脚身子一歪就栽了下去。

    我得了消息赶到阿娘房里时,长姐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正院里的侍女们分工行事。人群之中的阿娘面色苍白,她出声制止了长姐要请大夫的提议,只说自己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让人去叫阿琰过来,又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唤来了账房。我和长姐见到阿娘这架势还以为是要分家,但是等人都到齐了以后,阿娘用她虚弱的声音,十分平静的向我们宣布了她的决定。

    她说她要将赵家的部分家产捐献给朝廷,用以告慰边疆那五千战士的亡魂。

    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阿娘那天的入宫觐见并不顺利。她是一品诰命夫人,理应站在队伍的前列,可是由于阿爹的逝世,加上天子的冷落,导致了宫里的那群人精见风使舵。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阿娘“请”到了一品夫人队伍的末尾,待到进殿以后,那端坐于上首的皇后,更是当众唤了阿娘上前。

    “赵夫人,赵将军之死于大周而言是难以估量的损失,本宫与陛下心痛不已,合该派人前去你府上慰问一二。然,如今边疆战事吃紧,国库虚空,陛下终日里为了这些事儿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是分身乏术。如今就连那五千将士的抚恤,都还一直被搁置。”

    她的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但是这话中之意在场的其他人又怎么会听不出来?阿娘赔着笑脸,她说赵家既受天恩,便理应为朝廷出一份力。

    再后面发生了些什么阿娘便都有些记不清了,她后来同我说,她那会子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她的夫君尸骨未寒,但是他曾效忠的朝廷,却想着榨干他最后的一丝价值。

    阿娘将一半的家财都上交给朝廷,换回来了一块天子亲笔而书的牌匾。那牌匾上的字贴着金箔,金光闪闪的“忠心赤胆”仿佛是在像世人宣告着天子对阿娘识时务的满意。

    传旨的公公掐着嗓子,他说赵夫人,明儿个千万要记得去宫里谢恩呐。

    阿娘点头应是,起身接过了眼前明黄的圣旨。祖母这会也被人搀扶着跪在下边,待那太监一走,她就怒不可遏地扬手给了阿娘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阿娘的脸都因着祖母突然的动作而歪到了一边。我不知道一个病人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赶忙上前劝架。阿琰挡在祖母身前,试图劝上她两句,却不曾想祖母这次压根顾不上素日里最疼爱的孙子,她将阿琰随手拨到一边,指着阿娘怒骂道:

    “我儿这才刚走啊,你就敢这么挥霍他留下来的东西!这么多的家产啊,你居然全都送给了出去,你让我孙子以后该怎么办?你让我们阿琰以后该怎么办啊!”

    祖母情绪一激动,便开始弯腰连声咳嗽,身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递上了帕子。待当那帕子离口时,中间陡然出现了一抹殷红的血迹。

    阿娘的脸肉眼可见的红肿着,偏偏她的表情无比的平静,只说银钱没了还可以再赚,更何况如今的赵家也没法子守住这样多的钱财。

    阿娘的这番道理祖母是不会懂的,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令她学会了要将家产紧攥于手心之中。祖母的生平是我逢年过节时从那些长辈们的口中拼凑而来的,她出生于清贫的农户之家,偏偏底下还有一堆的弟弟妹妹。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她俏丽的长相让她的婚事成了缓解家人温饱的良方,这方子见效很快,于是等到她十六岁时,她便同邻村一个秀才家的儿子定了亲。

    在这年头,能读上书的人家往往都会有些祖产作为支撑,她的相公,也就是我的祖父自然也不例外。祖母本来很满意这门亲事,尤其祖父还生得一表人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看着身形有些消瘦,应当是没怎么下地干过活的。媒人听了她的话笑出了声,她跟祖母说她嫁去赵家哪还用得着下地干活呀,自然是奔着做那富贵人家的少夫人去的。

    祖母信了她的话,欢天喜地的嫁了过去。结果等到洞房花烛之夜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是中了这媒人和赵家的道,原来她眼中的如意郎君,竟有个心疾缠身,曾被郎中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短命鬼。

    而她嫁过去的时候,祖父已过十八。

    她惊呼上当受骗,第二天便往家跑。临到门口却发现家门紧闭,她爹站在那黄泥糊着的矮墙后边,直冲她朝外摆手。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是回去吧,哪有新妇第二日就要回娘家的道理?”

    那天祖母跪在门口求了许久,她爹也没有开门。后来她死了心,站起身一抹眼泪:“既然你们要把我往那火坑里推,那以后就权当没我这个女儿好了。”

    她话说得决绝,殊不知当初那赵家送来的二十两彩礼,已被她爹娘商量着要用来为她二弟娶妻。

    祖母红肿着眼回了赵家,她那温文尔雅的夫婿见到她这副狼狈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面色愧疚,对祖母说你若是想走的话,我绝不会拦你。

    可是祖母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她没了去处,只能留在赵家。好在祖父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因而他们两倒也有过一段温馨和美的日子。当祖父无惊无险地活过了二十岁时,祖母长舒了一口气,她以为如今的她已是苦尽甘来,却不曾想这竟是苦难的开始。

    祖父倒在了他二十一岁这年。

    他两眼一闭便撒手人寰,只给祖母留了个不知男女的遗腹子。偏偏赵家这会儿变故横生,赵老爷因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打击,没过半月也跟着一块儿去了。他前脚刚走,后脚一群人就站在他的棺椁前垂着泪嚷嚷着要分家。

    他们的算盘打得响亮,只想着趁祖母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落地,便尽早将祖父的那份吃干抹净。然而祖母的性子泼辣,她拎着把菜刀,站在我太爷爷的棺椁前朝着众人望了一圈,她说谁若是敢动她儿子那份,她就跟那人同归于尽。

    那会儿她挺着个大肚子,谁也不知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可她却言之凿凿的朝着众人发誓说,她肚子里怀的绝对是个儿子。

    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虚得很,可到底实在是没了法子。

    最后许是碍于面子,那些人便不再大张旗鼓地闹着要分家。然而等到三个月之后我阿爹呱呱坠地,那些祖产私下里也早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最后祖母和阿爹只分得了三间屋子和十几亩的薄田,值钱的物件没到手几件,祖产的地又不好变卖,所以阿爹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的。饶是如此,那些族人们,却还是三天两头地想打他们孤儿寡母的主意。

    所以祖母不能理解阿娘将家产送出去的决定,她想着,既然自己当初都能在那群如狼似虎的族人们手中守住她的那些地,那现下她的儿媳妇就没理由守不住她儿子挣回来的这硕大家业。

    她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将这一切怪罪到阿娘的头上。

    于是她当着仆妇们的面朝着阿娘破口大骂,她说:“既然是我赵家又哪有什么守不住的道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没用!”

    她说我们赵家造了什么孽啊,娶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而回来。

    旋即话音刚落,她便再次弯腰,连声咳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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