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经常与我说,都是因为你赶着时辰与我同时投胎到了阿娘的肚子里,这才让我在娘胎里就染上了弱症。我后来听得多了,就难免有些恨你了,尤其是当你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就总想啊,我要是也能有这么康健的身子就好了。”阿琰的语气里有着化不开的悲伤,他的眼神很远,像是穿过了铜镜,望向了被模糊淡忘的从前。

    我想打破我们之间沉重的氛围,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果然我们小时候是在互相讨厌着对方,我那个时候也挺烦你的。”

    阿琰听了我的话,极其轻微的笑了一下:

    “我不喜欢读书,从来都不喜欢,可是长姐说我能考状元,祖母也说我将来就是要当状元郎的命。你知道我当时听见这话心里有多高兴吗?她们以前只担心我到底能不能好好活着,那还是她们第一次对我有了要求。于是我在她们的期愿下努力地学啊学,我想证明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病秧子,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不如你。”

    他的语气平静,平静的一览无遗。

    “你在读书上的天赋比我高,你走后夫子就总爱当着其他人的面拿我两说事。他说明明都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还都是同一天,怎么这弟弟读起书来就能不如姐姐呢?那会儿他一说完底下人就开始捂着嘴偷笑,那笑声往后越来越大,也让我越来越恨你了。恨完你之后我又会恨我自己笨,于是我更加努力地学习经略史策,学着学着我就放下了,我想着你读书再好也没有用,反正也不能参加科考,最后撑起赵家的那个还得是我。”

    屋外人声喧嚣,鞭炮声不绝于耳。女客们的笑声由远及近,我从中轻易就分辨出了阿娘的声音,以及身侧阿琰恍若未觉的低语:

    “我是真想胜过你们去。外边那些人每次一谈到赵家,除了提起阿爹,就是说你和长姐这两个赵家女。他们那些人甚至都能记住你和长姐名字,可是到了我这儿呢?我这个赵家的儿子在他们的嘴里,从来都是用'病秧子’这三个字来代称。”阿琰的声音顿了顿,他好似自嘲般极快极轻地笑了一下,复又继续道:“若不是长姐,这外头人啊,哪里还会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看见镜子里那个身穿嫁衣的女子,她的表情慢慢与身侧的男子同步。我这会儿才发现我与阿琰长得真的很像 。小时候大人看见我两,总会感慨一句不愧是双生子,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而我此前从未觉得我们姐弟二人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若真是这样,为什么祖母会偏爱阿琰而对我视而不见呢?

    直到这会儿我看清镜子里两人眉眼间一模一样的悲伤,我才理解了小时候周围人的感慨。窗外的说笑声越来越近,我听见了镜中女子轻飘飘的叹息,用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何必在意那些,反正现在大家都记住了你的名字。”

    阿琰没继续这个话题,谈笑声停在了门口,在房门被推开之际,他的话语应声落地:“待会儿就让我抱你上花轿吧。”

    各色裙摆携阵阵香风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挂上了待客的微笑,在被周围的贺喜声淹没时,我看见阿琰退到了人群的后边,被敞开的房门彻底吞没。

    阿娘被那群女客的道喜声推至我跟前,她握着我的手,话都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抢先滚落了下来。我感受到了阿娘身上浓浓的不舍,这股不舍之情方才还萦绕在阿琰低垂的眉眼间。我本以为只要两家离得近,我便不会感受到被剥离出原生家庭的不安与忐忑。可是直到这一刻,我看见了阿娘的眼泪,才明白了婚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拉开了我与阿娘紧握的手,在我们直接划开了一道难以忽视的鸿沟。

    从此这里不再是我唯一的家了。

    阿琰言出必行,他不顾阿娘的反对,说什么都要将我抱上花轿。阿娘劝他多少应当先顾及着自己的身子,谁知他却苍白着一张脸,他说从来都是要兄弟抱着姐妹上花轿才行的。

    从我居住的小院走到大门口的这段距离不长也不短。我盖着红盖头,感受着阿琰温热的体温,萦绕在鼻尖的那股带着干涩的清淡药香味在我的感官里被膨胀放大,像是沉入杯底的菊花,一点点舒展着花瓣。我小时候讨厌阿琰,总觉得正是因为他分走了家里人大部分的关心,所以轮到我时才会只剩下那么些为数不多的亲情。可是等我长大了,在不知不觉间我竟也成了在小时候的那个自己眼里的,围在阿琰身边嘘寒问暖的大人的其中之一。因着我过分的关心,我总还会将他当作孩子一样看待,却忘记了其实我两的年龄本就是一般大。

    泪意漾了上来,随着距离的拉近,阿琰的脚步也愈发地缓慢且沉重。我听着他胸腔里越发急促的心跳声难免有些担心,可阿琰还是坚持了下来,待我坐在花轿里时,我听见郭子通对阿琰的关心从那一片嘈杂里跳了出来,清晰了落入了我的耳中。

    他问阿琰还好吗。

    话音刚落,挂在大门两侧的长鞭炮被人点燃,铺天盖地的炸响声里,我再寻不到他们二人的声音。

    尽管赵谢两家离得很近,不过一行人还是在绕着京城走了一圈后这才吹吹打打地进了谢家。当谢小五将我头上的盖头挑下时,他那一身大红喜服,与脸上难掩的欢喜,就这么径直撞进了我的眼里。

    有个夫人曾告诉我,新婚之夜盖头被掀开的这一瞬间尤为重要。它既是婚事里必不可少的开场,也是后来漫长岁月里要被屡屡翻找出来仔细咀嚼的食粮。

    她说女人的这一生啊,左不过就是为了这样几个瞬间而活着。

    在一系列繁琐的仪式过后,阿琰便回到了席间招待宾客。这次前来道贺之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在他们得知太子和太子妃此次都会出席之后,更是说什么都要来一趟。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微姐姐了,当她在一众贵妇人的簇拥下出现在我眼前时,周身那股难以忽视的雍容华贵的气度,仿佛与我当年和阿娘入宫时见到的那个太子妃并无什么不同。岁月总是怜惜美人,当微姐姐朝我微笑时,恍惚间好像又让我回到了她还是谢三姑娘的时候。那会儿长姐还在家,她们总爱凑在一起,好似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每当长姐在烈日底下舞刀弄枪时,微姐姐就会领着我们三个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语气轻柔地同我们讲述着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

    而如今她说话的语调依旧温柔,笑起来时眉眼的弧度都与谢小五如出一辙:

    “阿鸢,你果真最后还是要当我妹妹的。”

    诸如此类的话微姐姐曾经对我说过好多次,比如在我流利地背出谢小五背不完的文章时,亦或是在她与长姐谈笑风生时,她总是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让我去她家给她当妹妹之类的话。长姐一开始还会故作认真的跟她争上几句,嘴里翻来覆去说的无非就是那句“你休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再后来微姐姐说这话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全都习以为常,于是每每当她又提起这句话时,长姐和谢小五都会面不改色地将话题从她这句话上平稳地滑过,不带丝毫的停顿。

    这些在当时平淡而又略显乏味的日子,如今却也成了再珍贵不过的回忆。这句只有我们几人才明白的暗号,在这一刻模糊了她衣裳上的纹样,越过了横在我们二人之间的这十一年的空白,她一如七年前我第一次进宫时那样朝着我悄悄地眨眼,我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微姐姐发间的那根蝴蝶簪子上。它于那金光熠熠的凤钗之中振翅,已不再是少女发间最为璀璨夺目的存在。

    至于我长姐手上那根同她一模一样的簪子,我已许久没有再见到过了。

    我原以为阿爹的死是我这辈子经历的第一次离别,实则在微姐姐嫁人的那一天,我便已毫不知情的同我的过去告了别。再后来以陈家姐姐为首的班上那些平日里对我颇为关照的姐姐们,也相继出嫁,她们有的还留在了京城,有的却是天各一方。

    蝴蝶于半空之中划出了一道月牙状的弯弧,在微姐姐掉转过身子的那一刻,我突然读懂了从定亲以来便埋藏在我心底的那股不安和恐惧究竟源于何处——它将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们陆续带离了我的生活。无论是眼前的微姐姐,还是陈家姐姐,亦或是现在的我自己。

    新婚之夜那天,谢小五在四下无人时与我承诺,他说他绝不会将我拘束在后宅的这一四方天地里。在满屋摇曳的烛光下他的面貌变得格外柔和温润,他说阿鸢你放心,我日后定会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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