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文嫣的话不多,样子总是在笑。她性子贤淑,在接人待物时表现的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大方。她在赵家的人缘极好,上至阿娘长姐,下至丫鬟仆妇,没有一个不是对她称道有加。就算是到了贵夫人们扎堆儿的宴席聚会上,她们对她也是赞扬大过挑剔。于是文嫣在这几年里逐渐成为了那些世家夫人口中拿来规训新妇的典型:

    “要是你有定安侯她弟媳一半儿的能干,我啊哪还用替你这般操心。”

    可我知道,文嫣不喜欢这样。她的温婉恭顺不仅像是一层灰沉沉的浓雾遮盖在了初次见面时那双眼睛里细碎璀璨的光亮,还令她整个人被迫地由其他人的言语给抬至引人瞩目的高度。那些人总是这样,他们不容分说地将人安在了那些泥胎佛像的位置上,以为这么做就会令对方丧失七情六欲,从此甘心成为那些教条偏见的忠实傀儡。他们自作主张,所以往往只需要出现一点儿风吹草动,那些烂菜叶子臭鸡蛋就会代替先前将人捧上神坛的赞誉,从他们的手里飞出。

    文嫣不想当什么典范,她也知道今天在赵家发生的一切早晚会飞出赵家的地界,但眼下她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在为我上完药以后,她反而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出现的是她一贯的温婉笑意:

    “二姐,刚刚吓坏你了吧?”

    我赶忙摇了摇头,只说无事。文嫣脸上的笑意加深,她温柔的视线浸润着我,轻声同我说着抱歉。

    她同我解释她留下我的原因:“我方才必须留你在这儿,只有这样我才能狠下心,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他们裹挟。”

    她的冷漠平静随着文家两夫人的离开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想起她说自己是文家最不听话的女儿,记忆里也有人同我说过一样的话,而那个翩若谪仙的姑娘,早已化作自由的鸟儿飞出了京城。

    “其实你也不必同她们吵的,”我斟酌着开口道,“我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最后长姐是一定会看在你的份上,对文家网开一面的。”

    “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二姐,”文嫣眼睫低垂,如蝶翼轻颤,“我不希望长姐这么做。外头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长姐,他们就等着抓她的错处好将她从爵位上拉下来。最近这段时间,长姐房里一直都是临近天明时方才熄灯,昨天夜里相公发热,长姐是最早赶来的那个,我看见她时她身上穿着的,都还是白日里出门时的那套衣裳。”

    我在她的话里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了新的疑问:“那你先前还跟文夫人她们说,说你会去求长姐留你二叔一命。”

    “我要不这么说的话她们势必不会罢休的,若是一直闹下去只会让长姐更难做。”文嫣将目光移至门口,那里阳光明媚,草木蓊郁,就连路过的人声与鸟鸣都好似沾染上了一抹苍绿。日光倾洒在廊下,一寸寸地向室内蔓延,最终停在了她还留有茶渍的裙边。

    “更何况二姐你也说了,就算我不去求长姐手下留情,她也必然会考虑我的想法,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文嫣的声音一点点地轻了下来,近若呢喃,“是一家人啊。”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胳膊上的疼痛也已消散了不少。我听着耳边文嫣的倾诉,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她明明自己被夹在两个家庭的矛盾中间尚且找不到喘息的空当,却仍然满心满眼地替别人考虑。我看着她轮廓柔和的侧脸,那个在我心头萦绕了许久的疑问顿时脱口而出:

    “你当时为什么会同意嫁到赵家?就只是因为定安侯吗?”

    一个为了全家性命敢于在长辈的马匹上动手脚的胆大姑娘,怎么可能仅凭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将她按头塞进花轿?

    文嫣听见了我的话怔愣了一瞬,旋即她笑着承认道:“是啊。既然我逃不了嫁人的命运,那我就要选择我认为对的那个,更何况她可是女侯啊!一个敢于逃脱世俗偏见站在一众男子的肩上光耀门楣的巾帼女子,谁能不想成为她的家人呢?”

    她的眼里再度拥有了细碎了光亮,我看着她的脸,恍惚间就好像是多年未见的陈茵茵坐在了我的身边。

    奇怪的是,我越想要记起陈茵茵的脸,她的相貌就会在我的记忆里被模糊的只剩大概。尽管这些年里我们一直都有着书信的往来,她在她的笔下向我展示着她的生活和更广阔的天地,并试图用她的笔尖带我领略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她的文字令我感受到了来自他乡的陌生气息,那是一种带着惊喜的自由,在我的心头翻腾,久久无法平息。

    可人无法活在文字里,临了还是要归于实际。只是年少时那些绮丽的梦却像是扯不断的丝线,在千篇一律的生活里穿针引线,绣出了一朵朵烂漫的山花。

    尽管在这次短暂的闲谈里,我们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尽量避开了阿琰的病情,然而命运却远没有我们这么好心,它将毫不知情的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我们以为看到希望的曙光时给予了所有人迎头痛击。

    明明前几日大夫们都说阿琰的病情没什么大碍,他的身子也很快有了好转的迹象,没过多久也已可以被人搀扶着下地出门晒晒太阳。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那一面发展,当年太医也说了,只要好生将养着,说不定阿琰能活到三十出头。可最后,他却倒在了所有人带着侥幸的期盼里,在他二十九岁这年,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我永远无法忘记阿琰临终前的场景。彼时我们所有人都聚在了他的床榻前,小声地呜咽着,勾魂的鬼差就坐在他的榻上,青目獠牙地朝人亮着手里的魂锁。在这被死亡的恐惧光顾的房间里,阿琰靠坐在迎枕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格外地清明。

    他像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开始唤人上前托付着自己的身后事。他叮嘱阿娘千万勿要因为他的离世太过伤心,宛若儿时撒娇般牵着阿娘的手,让阿娘答应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此时的阿娘泣不成声,她用帕子捂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帕子上便出现了一大块的水渍。后来阿琰又唤了文嫣上前,他同样牵起了她的手,对她语带歉意道:“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文嫣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意,她同样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抬手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努力牵扬起唇角露出清浅的笑意。

    阿琰继续道:“你还年轻,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若是日后你想离开赵家,在我最常看的那本诗经里,藏着一封我早就写好的放妻书。”

    文嫣顿时泪如雨下,她只摇着头,她说她哪儿也不去。

    阿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旋即他唤了令欢和静姝上前,他叮嘱她们一定要用功读书,不要因为觉得自己是女子就能够荒废学业。他说人死如灯灭,可才华会帮史书记录下她们存在过的痕迹。

    令欢和静姝两个小孩早就哭成了泪人,一向沉稳内敛的令欢,这会儿也跟着静姝扑在了阿琰的被褥上,她们哭喊着“舅舅”,当仆妇们上前试图将她们拉开时,两个人却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她们的哭声翻腾着室内的悲伤,酸涩感自我的心头一阵阵地涌动至喉口,使得阿琰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他唤了我声“二姐”。

    记忆里阿琰称呼我为“二姐”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我们两之间的那点子时间差距短到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所以他习惯连名带姓的喊我“赵鸢”。

    他唤了长姐和我一同上前,我站在长姐身边,看着他的视线在我们二人之间游移,最后毫无意外地先停在了长姐身上。他嘴唇翕动着,好半晌才说道:

    “谢谢你,长姐,谢谢你成全了我。”

    他谢她在危难之际为家人的挺身而出,谢她给予了“赵琰”这个名字不一样的含义。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那年,在他置身于后宅不便显露于人前时,听到的那些从围墙外边飞进来的关于“赵琰”的赞誉。

    “我曾有过一息短暂的错觉,就好像我真的拥有过这样一段精彩纷呈的人生。”

    长姐在心里仍希望着奇迹的降临,她强撑着笑脸说这有何难的,等你身子好些了,你想去那儿长姐都带你去。

    阿琰听了长姐的话只是在笑,他没有作出回答或是承诺,而是选择将目光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他苍白的脸色并没有削弱我们在面容上的相似,我们是双生子,我们心有灵犀,千言万语哽在了喉间,我看着他张了张嘴,知道他有许多话要说。可紧接着我就眼睁睁地瞧着他身子猛然前倾,呕出了大口的鲜血。

    屋内登时乱做了一团,人群后面的大夫挤上前来。他将手指搭在了阿琰的腕间,眉头始终紧锁着,过了许久,直至他站起身朝着长姐摇晃着脑袋时都未曾松开。

    明明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却好似一辈子那般漫长。阿琰躺在床上,仿佛是失去了生机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他上抬起沉重的眼皮,只稍稍动了动手指,文嫣便心领神会地将我再度推到了他的床边。

    我握着他的右手,他的指尖冰凉的几乎令我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看着眼前这张与我极为相似的脸,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好像现在躺在这里的不是阿琰而是我一样。

    阿琰的声音变得十分的微弱,在刚刚那一段回光返照之后,他的身体里所有的精力几乎已被消耗殆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的试图想要说些什么。

    我俯下身子,将耳朵得贴近了些。我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在我的耳边断断续续的盘旋:

    “抱……抱歉……我……你……小……时候……不……不该……不……等……等你……一起……回……回家……”

    ——抱歉,我小时候不该不等你一起回家。

    在说完最后一个“家”字之后,他费力抬起左手,将手掌覆上我的脸,却又很快地滑落下去,彻底没了呼吸。

    这一刻,我心痛到无以复加,甚至连哭都忘了。我的弟弟,还没到三十岁就死了。我们一脉相承,有着相似的长相,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可是他不在了。他模样安静的躺在那里,身体尚留有余温,却再不会跳起来与我拌嘴,也再不会有人用故作愠怒的语气连名带姓的唤我一声“赵鸢”。

    在四周爆发出的宛若浪潮般汹涌彭拜的哭声里,我被铺天盖地的悲伤彻底吞没。恍惚间我感受有人搀扶着我的胳膊,我试图借助那股力量挣扎着站起身,可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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