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记忆的消退,阿娘说的话也变得愈来愈多。有人在的时候她就絮絮叨叨,四下无人之时她就会和枝头上的麻雀、廊下繁盛的花草等等一切可以看到的景物交流。她对这个司空见惯的尘世充满了好奇,在她眼中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新鲜有趣,不仅没有残留任何悲伤或是痛苦的记忆,反而令她的脸上多出了愉悦的笑容。

    阿娘成了个无忧无虑的老小孩,她的身边总少不有人陪着。自从谢长生在四岁的时候跟着我来过赵家一趟之后,他便隔三差五的闹着要往赵家跑。他很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外祖母”,因为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外祖母是我们之中唯一能跟他在沟通上拥有共鸣的人,于是慢慢的,他们成为了彼此最好的玩伴。于是在那些微风和煦草木簌簌的午后,经常可以看见一老一少坐在廊下,小的那个手上双手捧着着书册,站在那儿挺着胸脯像只骄傲的大白鹅。他摇头晃脑地念着《三字经》,尽管每三个字里总会出现一两个错音,但他还是会自信满满地停顿,等着坐在旁人的老夫人笑吟吟地跟念。

    谢长生觉得自己这个外祖母哪哪儿都好,他只要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可以尝到好多好吃的点心和琳琅满目的玩具。因此在物质和精神双重满足下,出现在外祖母身上的所有缺点几乎都可以被他忽略不计,可唯有一点让他十分在意,那就是自己的这个完美小伙伴居然记不住他的名字。

    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苦恼,于是他就跑来问我。

    虽然人们总说小孩子不怎么记事,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少还是有些别扭。我总是担心我会教养不好这个孩子,然而不管我和我婆婆怎么表态,谢小五最后还是决定将孩子放在我跟前。谢长生最开始喊我“母亲”,之后又跟在静姝的后边唤我“娘”。后来有一回他听见令欢喊我“姨姨”,他就觉得这个称呼比前面那两个还要简单好听,于是又连着喊了我三天的“姨姨”。若不是静姝和令欢用点心玩具作为诱饵迫使他改了口,恐怕到了外人跟前他都得“姨姨”个没完。

    彼时我正在翻看府中的账目,他扑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将下巴抵在了我膝盖上。

    他说娘,阿琰是谁。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说阿琰是他舅舅。

    他将“舅舅”这个新奇的称呼翻来覆去重复了三四遍,旋即又问道:“那这个舅舅长什么样子呢?”

    我的动作顿了顿,旋即再次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舅舅啊,就长我这样。”

    然而这个回答并不能令谢长生信服,他又问我说,怎么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是啊,怎么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但为什么我如今只要看见自己的脸,恍都会觉得是看见了阿琰?

    谢长生对于阿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充满了好奇,他将赵谢两家问了一圈,最后又问到了阿娘跟前。

    阿娘告诉他说,阿琰是个聪明健康又爱捣蛋的孩子。说罢,她还指了指眼前的槐树:“看见这个树了吗?你啊小时候最会爬树了,还爱吃荷花酥,吃完就去外边胡闹,还会跟人打架,我这个腰啊,光是为着给你赔礼道歉就不知道弯过了多少次。”

    她进了漫长的回忆无法自拔,而她的小听众和静姝早已被刚刚赶来的长姐勾走了注意力。他冲到跟前想要触摸长姐的剑穗,于是长姐便取下佩剑,弯下身子将长剑拿在手上展示给两个小辈看。旁边的令欢正和文嫣脑袋凑着脑袋研究着女红,如今天气转凉,令欢想给祖母绣上一副新的抹额。而我坐在阿娘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串圆润的佛珠。前几年陪着阿娘礼佛留下的习惯,现在成了我祈求神佛保佑阿娘平安的唯一方式。

    阿娘的声音穿过了岁月的阻隔,回到了遥远的曾经。她不在乎有没人在听,也不在乎会不会得到回答,她像是在与微风和暖阳对话,模样看得惬意又满足。

    “我还记得啊,你们小时候总爱缠着婉柔,就跟黏在她身后的两条小尾巴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那时候婉柔跟我相处得可别扭啦,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固执地叫我‘二娘’。结果后来这个称呼还被你们两个给听去了,于是你们就跟着学,跟着喊我‘二娘’。但是因为那会儿你们年纪小啊,说话也说不利索,就把‘二’说成了‘阿’,二娘就成了阿娘。”

    “你们的爹时常不着家,有的时候我也想啊,不能总是由着你们胡来,其他人也劝我啊,她们说管教孩子那得多打才行,哪能一直心软下去呢。我想着也是啊,我总得给你们来个杀鸡儆猴吧,可是你们这三个孩子里啊,婉柔不是我亲生的,阿琰身子骨太弱,看来看去,也只有阿鸢这个皮猴子最合适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吧,一棍子下去,都打在了婉柔的身上。”

    我们其他人不再说话,长姐竖起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长生立马抬头紧张地捂住了嘴巴。令欢和文嫣从面前的刺绣里抬起头,她们望着阿娘,听得聚精会神。

    “但其实,我们阿鸢才是三个孩子里最委屈的那个。从小她祖母就不喜欢她,我又难免对她有些忽视,小时候就知道婉柔盯着她,她也最听婉柔的话。你知道吗,我们阿鸢可会读书了!小时候学堂里的夫子不也说吗?他说我们阿鸢要是能参加科考,那保底都得是个探花呀。”

    她顿了顿,轻轻地叹了口气,方才继续道: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们,我的婉柔,在本来该是嫁人的年纪里,却要为了撑起这个家,女扮男装上了战场。我的阿琰在娘胎里我就没给他一副好身子骨,还有我的阿鸢,她这三个孩子里最不被重视的那个。”

    我坐在旁边笑容恬淡的听着,冷不丁的眼前出现了一块雪白的帕子。我接过帕子抬眼便看见了静姝,她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才发现我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长姐起身走到阿娘身边,单膝跪地握住了阿娘的手,动作亲昵地将脸贴在了上面,哽咽道:“你才没有对不起我们呢,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

    阿娘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慈爱地抚摸着长姐的鬓边,柔声道:

    “姑娘,你是谁啊?”

    长姐强压住泪意,轻声回答道:

    “阿娘,我是婉柔。”

    阿娘顺着长姐的话轻轻的应了声“哦”,旋即她又问道:

    “婉柔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啦,她是你的女儿。”说着,长姐伸手指向一旁正在抹泪的我,继续道:“还是那边坐着那个,她也是你的女儿。”

    阿娘的眼神跟着长姐的示意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强颜欢笑的迎上了她疑惑的视线。四目相对时,我看着阿娘朝着我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她是谁啊?”

    在阿琰去世后的第四个秋天里,阿娘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相遇和离别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早已屡见不鲜,我和长姐站在岸边,看着又一个亲人走向了象征着死亡的对岸——这种无法回避的痛苦将我们折磨的遍体鳞伤直至身心麻木。送葬的队伍像是草丛里的白蛇般蜿蜒前行,将我们一路送至了阿娘的坟前。望着石碑上那崭新的“赵门齐氏惠娘之墓”,长姐用满是疲惫的语气同我说道:

    “阿鸢,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走在我前边儿。”

    “这哪里是我能说的算的。”

    阿娘走后,日子还是要照过,我依旧时不时会回去赵家,以前时陪阿娘,现在是陪长姐和文嫣。长姐并没有待在家里守孝三年,西南叛乱,她得了军令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战场。

    对于我这种频繁跑回娘家的行为,谢小五他娘一直视若无睹,偶尔还会出手帮着料理家事。这些年因为我的缘故,谢小五他娘对我阿娘多少有些埋怨。我嫁到谢家以后他两的关系也远没有我小时候那般亲密要好,每当赵家出现重大变故时,她总会出现在阿娘身边出言安慰。我曾经还撞见过婆母悄悄叮嘱长生多陪陪外祖母,她说外祖母现在有些不记事,要是对她说了什么但是对方没记住的话,那就麻烦长生费点心多说几遍。

    令欢和静姝也一天天长大了,她们从小就由阿琰带着启蒙,虽然两个人一起读书识字,但成绩可谓是天壤之别。相较于我和谢小五,静姝那是一点儿都不爱读书,她总说自己看见字都脑袋发晕,一放下书就拿着根长木棍在院子里哼哼哈哈地挥舞个没完。她说她日后要当女将军,这话一出,吓得谢小五立马从她手上夺下了长木棍扔出去好远。

    若不是长姐跟她说要想当将军不能大字不识,恐怕静姝都不会乖乖的上学堂。但若是有人说静姝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都是受了长姐的熏陶,那立马就会有人搬出令欢举例。

    和女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令欢,成了京城里远近闻名的才女。不过在大部分人眼中,所谓的才女都是为了日后能顺利高嫁的噱头,就好比当朝太后曾经待字闺中时,谢家三姑娘的才名在京中那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于是有人猜测赵令欢以后是不是要被送进宫,毕竟圣上对女侯颇是器重,想必这才女之名也定是为了日后进宫做准备。

    但这一说法很快就遭到了反驳,他们说赵令欢毕竟不是赵家亲生的,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怎么能被送进宫去呢?

    他们说这些话时静姝和令欢就在旁边,虽然令欢不怎么在意,但是静姝还是被气得上前掀翻了他们的桌子。

    “你们有完没完?难不成这世间所有才华横溢的姑娘都是为了嫁人才选择读书识字的吗?”

    那些人被茶水溅得满身狼狈,听了静姝的话却还是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不是为了嫁人拿还当什么才女?区区一介女流之辈,总不能还指望着自己寒窗苦读高中状元吧?”

    他的话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令欢将气呼呼的静姝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她拦在前边面对着众人笑吟吟道:

    “人的肉身会形灭,但才华永存。”

    “要是先前能有人告诉我有了才女之名就意味着要嫁人的话,那我在人前说什么都要藏拙,也免得被你们这种目光短浅之徒在这里评头论足。”

    经此一役,曾经那些关于令欢其实是定安侯私生女的传言,再度席卷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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