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枉然已经许久不做梦,但昨夜一宿都沉浸在潋滟消魂的梦里,他梦见了前世在江府生活的片段,又梦见墙上的落日,落日中一抹无限拉长的倩影,之后又梦见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总之,翌日起床时,他的鬓发均是汗,几缕赤发贴在下颌与脖颈上,似霜叶照映冰璧,妖冶而迷离。

    叶落知秋意,江谈夙一早起床推窗而坐,见几株枝头染霜色,醒了醒神,文霁进来伺候她梳洗,问起昨晚之事,江谈夙只道是风来过。

    昨日出去收罗情报的白歧与应必萩皆等在昭夙苑,江谈夙让应必萩先说发现。

    应必萩:“昨日我共查了两件事、两个人。第一个人是拓跋骨,鹘夏人士,自幼在关内长大,祖父曾任仓监,因先帝不喜胡人,官职被罢,不过得了补偿,置换成几亩水田,经营至今,因此家境尚算过得去。拓跋骨是家中独子,尚未婚娶,在灵州城里养了两个小妾,也都是鹘夏女人。”

    “非大富大贵,但倾家荡产筹钱,总有办法赎罪。”江谈夙揣测道。

    应必萩却摇头:“这便是奇怪之处。秋收正忙完,田赋征收还未开始,拓跋一家的粮食还在仓库中放着,他家也还在原来宅子里住着,甚至他父母出入的行头也未见凋败迹象。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去赎刑?”

    江谈夙捕捉到要义,反问:“你认为赎刑的钱不是拓跋骨出的?”

    “县主也猜到了,拓跋骨与梁岱衡等人走得近,或许是哪位公子替他出的头。”

    江谈夙问:“拓跋骨性情如何?”

    “孤傲乖戾,喜欢舞刀弄枪。”应必萩说出心中猜想:“我以为,他与梁岱衡等人格格不入,并非淫朋狎友。”

    “既不是幕下好友,又不是儒冠门生,哪家公子愿意掏这个钱去买他的罪?”江谈夙也听出蹊跷之处。“第二个人呢?”

    应必萩:“我查了徐鉴。徐家世代居灵州,祖上干的是配种养骡之事,直到五年前,徐家才扩大马场,接住官马民养的生意,至此发家。除了战马外,也在关市开了一家马店。”

    江谈夙咦了一声:“突然发家?背后怕不是有高人指点,又或是徐鉴就是一个台上傀儡,背后有人操纵着灵郡马市。”

    这么一聊,马瘟病一事便大有文章了。马为什么生病?死的又是谁的马?

    “关于马瘟病,我也有些眉目了。”白歧等不及发言:“县主跟我来。”说着,递上几方白巾,隐隐有草药香,嘱咐大家:“捂上口鼻。”

    她自己也绑住鼻端,率性引人出去。

    孙延石一脸菜色:“白大夫,东西放在垂花门外了。”

    白歧朗声笑道:“对不住了,孙管家。”

    江谈夙快步跟过去,走到麻布盖住的大物事前,她心下了然,待白歧揭开麻布,看到马匹腐烂尸体,还是喉咙一紧,胃内泛酸。

    白歧:“县主站远点。”她自然地蹲下去,摸出腰间一把刀子,切开马肉,边解释:“白马瘟在关外也叫错骓命,说的是马涉水时染上一种寄生的怪虫,突发的恶疾。”

    她于马肉中挑出一条弯曲虫子,戳破它某处,流下血,血流尽又复归白色。“这种怪虫是湖中诅咒的蛊虫,关外话叫休屠诅咒。相传休屠国王白帐为了向格萨尔复仇,将此虫播散在湖中,阻拦格萨尔的军队跨越阿拉善河。”

    江谈夙:“只有火能将之烧死?”

    白歧赞赏笑道:“正是。关内鲜见白马瘟,不识得病症也很正常。饶是关外人对此也将信将疑。我们运气好,碰巧关在徐妻隔壁的两人是关外老牧民,又恰巧红鹦姑会听藩言,再恰巧我是一名大夫。”

    “巧得真好!白歧与应必萩重赏。”江谈夙毫不含糊地唤孙延石记在功劳簿上。

    “火是司马郡守命人放的,因此……”江谈夙放低声音:“司马郡守知道马匹到过关外,染上蛊虫,却不愿意他人发现。”

    贾东西:“休屠古国地址正是如今的西凉,阿拉善河是鹘夏与西凉的分界河。因此,马匹所到之地实际是西凉。”

    又是凉州?

    江谈夙颦蹙蛾眉,嘱咐:“继续查。贾先生,接风宴之后你便动身前往阿拉善。武家商队也将启程凉州,我想办法将你引荐给武老板。你借此掩护行踪。”

    “是。”贾东西自信十足,他本业是跑商,这趟行程应当得心应手。

    “红鹦姑,你随我去衙门,徐妻与关外牧民都在牢里,或许知晓一些内情。”江谈夙托住应必萩的手腕。

    应必萩混迹江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尊敬过,服服帖帖道:“任凭县主差遣。”

    到了衙门,江谈夙要进大牢,狱吏抵死不肯放她进去,刘郡丞扶着官帽跑出来,冲江谈夙喊:“哎呀夙惠县主来得可不巧了。”

    江谈夙瞪他:“你巴不得我不来吧?”

    刘郡丞刹住脚,有种应付胡搅蛮缠妇女的不耐烦,道:“下官哪敢臆造县主?只是当真不巧,大牢昨夜刚遭劫狱,郡守有令,在查清楚劫徒身份前,一律不准探视。”

    “劫狱?谁被劫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徐妻杜氏。”

    还真是。

    江谈夙急切问:“有几人劫狱?”

    “两人。”

    “查得如何?”

    “毫无头绪。”刘郡丞干巴巴对答。

    江谈夙怒喝:“饭桶。一个犯人都看不住。万一是徐家仇人,杜氏这回九死一生。”

    刘郡丞跪下,仍不服气:“不可能。若要杀杜氏,在牢里杀了一了百了,何必大费周章地劫狱?何况县主何等高贵,实在没必要为一个罪妇如此动怒。”

    “是我身份高贵不值得动怒,还是不值得因为她来训斥你?好你个刘绍樊,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就是为了拐着弯来骂本县主?”

    “下官绝无此意。”

    “但有此心。”

    “天地昭心。”刘绍樊血气上涌,指天吹胡子。

    “起来说话吧,何必跪着,反倒显得我折辱斯文。”江谈夙的脾气刹那收回,喜怒无常。

    刘郡丞不怕江谈夙发怒,可对她这副疯癫做派,却有些怯掸,他深谙“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之道理。

    江谈夙看他垂头掩饰轻蔑,冷笑问:“还在骂本县主?”

    “下官……不敢。”刘郡丞强迫自己抬起头,“衙内公案多,下官先失陪了。”

    “哦,你去忙吧。刘郡丞伏枥千里,心系大朔,他日必能乘轩高登,得见龙颜。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像本县主这般赏识你的人,天底下也不多了。”江谈夙笑眯眯对刘郡丞一通称赞。

    刘郡丞身子歪了歪,拱手道谢,同手同脚地快步逃进衙门。今日之后他又深谙了一个道理,女人善变,夙惠县主更善变。

    应必萩问:“徐妻去向不明,还要查吗?”

    “查。”江谈夙神色凝重:“徐妻若知道内情,马瘟案背后主使不会留她活口。”

    “你去查拓跋骨与梁岱衡等人行踪,若杜氏是他们劫走的,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来。”江谈夙朝应必萩低声嘱咐,然后又说:“我去找一个人。”

    “我随你去吧,县主一人行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无法与侯爷交代。”

    江谈夙嫣然展笑:“放心,我去找的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谁?”

    “偃枉然。”

    偃枉然居前高坐,边煮茶边看对面伏在案几前大快朵颐的杜氏。

    云去留替杜氏斟酒,劝:“慢些吃,当心噎住。”

    杜氏嚼一口肉,含一口酒,不在乎道:“姑娘好心了,只是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无下一顿,黄泉路长着,当个饿死鬼便没力气去寻徐死鬼算账。”

    杜氏性情嚣悍,徐鉴惧内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杜氏待徐鉴好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既然把你劫出来,就是送,也会把你送出关外。”云去留罕见有耐心地给她布菜,又说:“连带你儿子也一并送走。”

    杜氏却说:“我不走。你们把我儿子送给哪户好人家收养。我要留在灵州杀了拓跋混球。”

    “你打算如何报仇?”偃枉然蓦然开口,饶有兴趣看杜氏。

    杜氏放下肉,擦了擦手,神色坚定:“我先埋伏在拓跋骨养的小妾房中,待他与小妾浓情蜜意之时,持刀从他后背,一刀剁了他当家脑袋。”

    “曾有一个人暗杀朝中权臣,也如你这般心性执着,暗中潜伏,从背后果断刺杀。”

    杜氏:“那杀没杀成功?”

    “如她所愿,杀了。”偃枉然嘴角挂笑,却非真正的开心。“如她所料,她也被杀了。”

    哐当,杯子砸下。杜氏大声狞笑:“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偃枉然目光深远,问:“如果我替你报仇呢?”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杜氏停下笑,在大牢里死和在这帮人手里死,哪里死都一样,可让她选个活法就难了。

    “不是我,是有人。”偃枉然轻描淡写。

    云去留又给杜氏布菜,劝:“吃吧。吃饱再做决定。”

    杜氏又埋头大吃,吃着吃着想到什么,泪珠涟涟,边哭边吃。

    公孙籁从外间回来,甩着一串大牢钥匙大摇大摆,他慢悠悠进来,见席间已经收拾干净,杜氏也被带去歇息,闲闲坐下,对煮茶的偃枉然说:“楼主,这壶茶喝得够久了。”

    偃枉然不理他。

    公孙籁兀自说下去:“再喝就天黑了。”

    偃枉然还不理他。

    公孙籁继续道:“夙惠县主的马车都到灵武山下了。”

    偃枉然仍不理他,稳稳放下手中热茶,交代:“快马带上杜氏。”

    随即炉火骤灭,旋起罡风带出黑底金丝曲线,若游龙忽现云间,转眼即逝。

    公孙籁愕然停下手中动作,大牢钥匙哗啦坠地。他扭身朝外跑。

    “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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