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人。”

    府尹闻声看向从外面走进来的熟悉人影,起身同他拱手,“没想到国公爷竟然亲自前来,恕邢某有失远迎。”

    他说着,又同后一步领着丫鬟进门的人招呼,“许夫人安好。”

    许芸汐搭着丫鬟的手,保养得宜的脸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若有似无的檀香从她身上传出来,手腕间几粒佛珠垂落,她垂着眼,目光平和,语气却算不上友善,“若无邢大人传唤,本夫人自然一切安好。”

    府尹噎了下,他干笑两声,“职责所在,夫人见谅。”

    老国公几年前已经离世,如今继任的兴国公是许芸汐的庶兄,他年近五十,长着国字脸,留着两撇胡,这会儿捻着右边胡须,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府尹身上,“听闻邢大人传唤妹妹,正好本国公闲来无事,一道过来看看,大人不介意吧?”

    介意的话你能走吗?

    府尹面不改色,“国公爷与许夫人兄妹情深,下官自无二话,只不过您带来的这些家丁是?”

    他看着一边喝退门外看客,一边准备关门的国公府家丁,直言道:“国公爷,这京府衙门,到底不是国公府,您在这儿越俎代庖,是否有些不合时宜了?”

    “邢大人言重了,本国公这分明是在帮他们。”兴国公瞥了眼公堂上的众人,眼底轻蔑一闪即逝,他朝着叶孟贤走近几步,语气随意,“这京都城里,也不是什么热闹都能随便瞧的,叶侍郎,你说是也不是?”

    叶孟贤神情放松了些,却没有接话,他抬头看向儿子,出乎意料的,叶明泽对现在的情况并没有什么惊愕亦或是不满,冷静的模样让叶孟贤都有些分不清他是没搞懂现状还是有其他底牌。

    刚才猝不及防的檀香已经让他吃了一亏,叶孟贤皱起眉,眼下或许还该慎重些。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被赶得差不多了,府尹不让关门,兴国公也没再和他再犟,只是府里家丁完全霸占了原本看客们的位置。

    他也确实说得没错,如果只是叶家的热闹,还能看一看,发现牵扯到兴国府家的人后,就已经有不少人心底打起了退堂鼓,眼下正好有了现成借口躲开,所有人一哄而散。

    但热闹还是得有个结局才好,于是周边商铺成了不少人的临时落脚地,不让凑近了听,那就远远看看最后的情形好了。

    后堂三人同样来了兴致,敌在明我在暗,正是听“真心话”的好时候,亓官涯目光渐凉,挂在腰间的装饰性折扇落到了他手里,扇骨敲在掌心,声音微不可闻,堂内众人的心脏却纷纷跟着一跳。

    “邢大人,眼下也没外人,你想问什么,不如咱们速战速决?”兴国公坐到叶孟贤的椅子上,出声提议。

    京都府毕竟也不是兴国府一家独大,他敢直接赶人更多是仗着这会儿更上头那几座府邸来的都是管事小厮,他本人亲至,下面多少要卖他个面,但再拖下去,场面能不能控制住就不一定了。

    府尹哪能不知道兴国公的如意算盘,手捏在惊堂木上,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了继续,总归有人给自己兜着底呢,早些解决更好。

    他不再理会国公,指着檀香严肃问道:“许夫人,你可认得她?”

    打从国公府的人进来,檀香便一直被叶明泽挡在身后,此刻听见府尹的话,她稍稍侧了一步,看着许芸汐那张熟悉又格外陌生的脸,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沉默片刻,她低头福身轻喊了句,“小姐。”

    许芸汐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角落这道灰扑扑的人影身上,听见那声称呼,她下意识想要退后,但她忍不住了。

    “不认得。”她说。

    袖中捻着佛珠的手指却用力到发白。

    恍惚有一滴浑浊的泪珠砸进地面,许芸汐死死咬住牙关,收回视线,堂下因为这个答案安静了片刻,她稳住声线继续道:

    “不过来的路上,本夫人听说了一些堂上的事,二十五年前,府中确有丫鬟坏了规矩,与外男私相授受,父亲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这才牵连了院里其他下人,但这说到底是我们国公府的家事,邢大人还有何疑问?”

    她一番话将自个儿摘了个干净,府尹意味深长地看了许芸汐一眼,“看来许夫人是不打算认了。”

    叶孟贤这会儿也明白了国公府的打算,当即插话道:“邢大人这是想给许夫人定莫须有之罪?”

    府尹嘴角抽了抽,他今日才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睁眼说瞎话了,顿时反问道:“所以叶大人是想承认,自己与国公府丫鬟私相授受了?”

    叶孟贤看了案上证据一眼,不情不愿地皱眉点了下头,反正私养外室的事爆出来后,他克己守礼的名声早就没了,叶孟贤阴着脸,“这事都是老黄历了,哪个男人年轻时没点风流韵事,邢大人不会抓着这点便想给本官与兴国府治罪吧?”

    “你们不如再发个毒誓自证清白?”叶明泽突然笑着接话,他目光在叶孟贤脑袋顶那个有些反季节的帽子上打了个转,“虽然天又开始阴了,但兴许这次老天爷不开眼呢?”

    “噗——这叶明泽的嘴也忒损了些。”亓官蓉没忍住低笑出声。

    宋滢同样弯了弯嘴角,偏头同皇帝咬耳朵,“陛下,看来这叶侍郎确实同兴国府交情匪浅。”

    温热的气息洒在颈侧,亓官涯耳尖微红,漫不经心地回道:“朕也是头一回知晓此事,叶孟贤这个老狐狸,做起损人利己的事来,尾巴总是扫得格外干净。”

    只是太干净有时也是一种破绽。

    而且,眼下有了新的突破口,兴国府可不像叶孟贤做事那般谨慎,他掀了下眼皮,不远处伫立的近卫无声走近。

    宋滢见他要吩咐正事,侧头同长公主继续聊起来,亓官蓉笑过又有些发愁,“没有更直接的证据,恐怕最后还是要叫他们糊弄过去。”

    宋滢却摇了摇头,朝她挤眉道:“皇姐莫不是忘了叶明泽今日的真正目的?”

    亓官蓉怔了下,大脑飞转,片刻后,她面露恍然之色,适才交谈的重心一直围绕的是叶孟贤和兴国府是否有私情上,连她都被绕进去了。

    “能将岐崖官道的凶案真相大白自然更好,若是不能,只要叶侍郎在许夫人与檀香之中做出选择,叶明泽的目的就达成了。”

    他从头到尾可都是奔着义绝书来的,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一点,从升堂开始,叶明泽便一直把节奏往岐崖官道上那场血案上带。

    宋滢有些感慨,错误二分的逻辑陷阱总是简单又高效。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一大一小两个罪名摆在叶孟贤面前,他当然会想选择更轻的那个,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检查证据。

    当然,这个证据提交时间也卡得很妙,宋滢和亓官蓉对视一眼,深藏功与名。

    檀香言真意切的自白,先给了叶孟贤一个自我怀疑的心理暗示,兴国公的到来又打断了证据提交后的检查流程,到如今,假的在他们嘴里也已经变成了真的。

    心里有鬼的人是这样,宋滢啧了一声,见皇帝近卫已经走开,她重新凑过去,眯眼玩笑道:“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出去吓吓他们?”

    亓官涯喊人干活的时候,也没错过皇后那边的对话,看着面前的笑脸,他指尖轻蜷,没了满脑子的情情爱爱后,皇后的智商好似重新占领高地了。

    比起刚入主中宫时的模样,还是现在的她更像婚前他从暗桩那里得知的真实性情。

    心底思绪万千,也没影响亓官涯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将皇后按回自己椅子上,他耐心道:“再等等。”

    叶明泽今日拿出的燕国地图无疑有些长。

    于是,当匕现的那一刻,叶孟贤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所谓私相授受,换言之便是已经交换信物,私定了终生,而在此之前,叶孟贤与文清虽然还没能举行婚礼,却已有婚书。

    “一个人吃两家饭,叶大人胃口可真好。”叶明泽在一旁阴阳怪气,“不过两家都是软饭,吃起来倒也不伤牙。”

    叶孟贤面皮抽动几下,“你娘不会同意的。”

    “可惜我今日之所以站在这儿,便是得了娘的准许。”叶明泽笑他,“娘还让我转告你一声。”

    “叶孟贤,你真让人恶心!”

    当初那场婚事,他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为了文氏剩余的家产?

    兴国公对叶孟贤的家事兴趣不大,确定叶明泽并没什么威胁性后,他径直起身,“邢大人,看来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国公府没什么关系了,倒是叶家小子,你今日胡乱攀咬兴国府,污蔑妹妹清白一事,本国公记下了。”

    他说着,便准备带人离开,官衙外却再度传来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兴国公被手拿杀威棒的衙役们拦在了门口,顿时有些不耐烦地回头,“邢照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府尹也有一瞬状况外,但他很快会意,“国公爷留步,案子还没完呢。”

    兴国公已没了耐心,他冷笑一声,从府上带来的家丁们顿时围成一圈,和衙役们对峙,“本国公现在就要带人走,你待如何?”

    府尹犹豫着拿不定主意,眼见双方已经如箭在弦,关键时刻,外面的脚步声终于停了,兴国公转头看向衙门口,隔着人群,他对上了禁御军首领幽寒森冷的目光。

    与此同时,另一道熟悉嗓音从公案后传来。

    “朕闲来无事,过来看看,兴国公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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