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好得差不多时,尚仪局的崔尚仪带着两名女史到了芙蓉殿,我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睡个回笼觉,崔尚仪就站到了我面前。

    崔尚仪在看清我的容貌时有短暂的诧异,但印在骨血里的规矩礼仪还让她的神情纹丝不动,只眉头稍颤,朝我行了个万福礼:“公主,奉陛下之命,从今日起由微臣教授公主宫中礼仪,以便公主能早日熟悉宫中事务,侍奉陛下起居。”

    我大大咧咧摆摆手:“崔尚仪不用这么客气,快起来吧,沁馨快去扶尚仪起来。”

    沁馨虚扶崔尚仪一把,叫宫娥们搬了案几过来放在窗下。

    我知道这是要开始今日的课了,提着裙子想站起身,偏生冬日里的衣裙繁复重叠,我刚迈步就踩到了裙摆,整个人朝前飞了出去。

    “公主!”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沁馨和崔尚仪七手八脚地扶我起来,我揉揉摔得酸痛的手肘和膝盖,疼得直咧嘴。

    一旁站立的宫娥忙拿了药油过来,在我的伤处轻轻涂了一层,崔尚仪的脸色阴晴不定,她这下应该更怀疑我是以前的王妃而不是西凉来的公主了吧。

    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脑子里只想着怎么藏拙,怎么写西凉字,因为我看到女史们拿《千字文》和《说文解字》过来了。

    我会说西凉话,在西凉待了一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西凉字却不怎么会,我还要装不会写中原字,我在想我该怎么应付崔尚仪时,就一脚踩在裙摆上了,西凉人只是豪迈些不爱弯弯绕绕,又不是真的蠢。

    我的手肘摔伤了,崔尚仪觉得我写字是没指望了,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布头,是上好的素锦,她让我先随便绣个什么东西给她看。

    绣什么好呢?

    我想了想,在素锦上绣了一只潦潦草草的大雁。

    我在西凉见过最多的飞禽除了苍鹰便是大雁,水草丰茂时它们便聚集在水边饮水嬉戏,用喙把自己的羽毛打理得干干净净,天气寒冷时它们便飞回玉门关内过冬,等春风吹起来时,它们便再次飞过玉门关,来到草原自由生活。

    崔尚仪大概是觉得我的女红还可以,她说:“本来要请佟尚功来教公主女红针织,如今看来公主女红尚可,就不必让佟尚功再来了。”

    我这可算看明白,沈业不止想让我学规矩,他想让我什么都学个遍啊。

    我既摔伤,今日的课算是躲过去了,我早上起得早,这会刚好再补一觉,沁馨却在我耳边说:“公主您的法子用得了一时,却不能日日都用,早晚您都是要学宫中规矩的,明日崔尚仪再来,您又打算用什么法子呢?”

    感情她以为我摔伤是为了躲崔尚仪的课,我进宫后日常起居都是她在照顾,她知道我性子懒散不爱受规矩束缚,便以为我不想上崔尚仪的课。

    我躲进被子里哀嚎:“我是真的摔了,不是为了躲崔尚仪的课啊…”

    我偷偷露出眼睛看沁馨,她摇摇头无奈地为我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

    沁馨在宫里侍奉了快十年,对宫里的一切比我还熟,年龄也比我大三四岁,她是沈业亲自指给我做掌事宫女的,做事勤谨认真,我对她也很依赖,偶尔见一次她对我无可奈何地模样,反而觉得格外有意思。

    到晚间我的膝盖起了淤青,肿倒是没肿,就是青紫一片很是吓人,沁馨用热帕子敷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消不下去,急得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忍不住道:“沁馨,没那么严重的,我也没多疼…”

    沁馨眉头蹙起:“陛下将公主交由奴婢照顾,奴婢却让公主…”

    我正想着怎么告诉她我真的没事,沈业正好进来了,还没坐稳就看我膝上的淤青,发现摔得很重时他脸色一沉,沁馨立刻跪在地上请罪:“奴婢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我忙道:“不怪她,是我自己踩到裙子摔了的,其实没有很疼,就是看着吓人。”

    沈业这才让沁馨起来,宫人都退下去了,他才说:“早上崔尚仪来回话,说你什么都没开始学就摔了一跤,只能作罢。阿言,你是真的不小心还是故意的?为了躲崔尚仪的课?”

    我这下才是有苦说不出。

    最后沈业也没罚我,他只对我说让我明日好好跟着崔尚仪学礼数,我便知道明日我是非学不可了。

    我知道沈业对我的纵容不过是愧疚,我若是再不知好歹等他真正厌恶我,李长季和我,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第二日崔尚仪来时我已坐在案几前等她,崔尚仪很满意。

    崔尚仪步态平稳身姿轻盈,行礼的姿势很好看,我学着她的样子,带了些笨拙懒散,虽和她差得远,但好歹也有些嫔妃的样子。

    她教我如何服侍皇帝用膳就寝,不同场景该如何向皇帝行礼,遇到不同位份的嫔妃时又该用什么礼数,走路不可急奔转身幅度不可太大,吃饭不能总夹同一道菜…这些琐碎的事整整教了两日,比王府里的规矩可麻烦多了,最后我实在记下不来,只能让崔尚仪记在纸上。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在她眼里我是不该认识中原文字的,我掩饰道:“西凉和中原前朝时便有贸易往来,西凉也有不少中原客商,父王说我们几个姐妹虽是女孩,但也要多识字,所以简单的中原字,我是识得的。”

    要真说起来,我的字大部分是李长季教的。

    乡下有学堂,但学堂里都是男孩,我娘亲跟在嫡母身边时也认识几个字,她帮嫡母算账管家,久而久之就会了。我小时候娘亲买了幼童启蒙的书教我识字,什么《三字经》《千字文》都读过,然而再深奥些的,娘亲也不懂了。

    李长季知道我识字后还挺高兴,他说高门大户的女孩都有闺学可上,我在乡野还能识字实在难得,后来他发现我也不过识得千百字时觉得这可不行,买来笔墨教我写字,慢慢地我抄完了一整本《千家诗》和《蒙求》,我虽然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但我也因此认识了很多字。

    一想起李长季我就不想说话了,我怕我在宫中待得太久忘了他,我怕他也忘了我,我怕侍寝的那一天真的到来,我怕李长季以为我会重新喜欢沈业…

    我这么一想心里就难过得不行,眼泪吧嗒掉在了桌子上,倒吓了崔尚仪一跳,她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无事吧?”

    我抹去眼泪,笑着对崔尚仪说:“没事,我只是有些想我父王,以前在家的时候,父王亲自教我读书写字,现在离家几个月不见父母,有些想亲人了。”

    崔尚仪说:“公主远离故土前往中原和亲,为的是两国的子民,公主既然想念家乡,不如微臣教公主几首思乡的诗吧。”

    崔尚仪写了几首诗放在我面前,我照着抄一句她就念一句,等她念完所有诗句,我也全部抄完了。

    她把这些诗一行行译给我听,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对她道:“我妹妹康米娜来中原的时候,也是尚仪教的她规矩吗?”

    崔尚仪闻言愣住了,她神色哀伤,好像在回忆什么,她说:“康婕妤确实是奴婢教的。”

    我说:“不如尚仪告诉我一些妹妹的旧事吧,她虽已不在了,可我还是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崔尚仪踌躇一阵还是答应了,她坐在我面前,缓缓道:“康婕妤刚入宫那阵也是和公主一样,病了有半个月,太医说是水土不服,半个月之后就好了。奴婢奉旨教她礼仪,她学得可不如公主快,下跪时也常常踩裙子,她还跟奴婢说为什么中原人的衣裳要做成这么麻烦的样式,跑跑跳跳一点都不方便。康婕妤光是下跪行礼就学了三四天,奴婢急得不行,先皇只给了奴婢半月时间,这哪里耽误得起…后来奴婢要教她中原字,她说她也会写中原字,最后不过写一些连四五岁的孩童都会写的字,奴婢笑得不行,康婕妤仿佛是要争口气一般,到底在纸上写了个不简单的字。”

    “什么?”

    崔尚仪提笔,一笔一划写出来让我看,我看完鼻子又酸了。

    是言字。

    我俩刚认识那会,她一时兴起问我我的名字怎么写,我在纸上写给她看,她歪歪扭扭照着描了半天,最后只写出来一个言字。

    她说其他两个字太难写了,尤其是卿字,好像两个耳朵中间夹着一个踢脚的人,她只能写出这个字来。

    我笑得俯身猛捶桌子,康米娜见我笑她不肯服输,硬是要原模原样描出卿字,我枕着手臂看她认真的劲头收起了笑意,等啊等啊,她反倒把笔搁下了。

    我把纸拿起来看,上面赫然出现一个硕大的墨团,她不知笔顺不知结构,只会照猫画虎,最终写了个四不像出来。

    这下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她怎么这么可爱,可爱得让我说不出话只想盯着她看,我看她噘嘴生气的样子只好哄着她,跟她说我先教她一些简单的字,只要学会简单的字知道怎么下笔,不管什么字写起来便都轻而易举了。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我的名字还没学会,她就去中原和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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