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是一只妖魔。然而这也并不是我的意愿或者选择。
打我懂事起，我就被族人们牵着手，随他们一同迁徙，打打杀杀，在各处找一点存活的生机。在暗虚的春秋梦境里，他们常把追拿捕杀潜藏于世境中的我们，叫做“捉虫”。这称呼十分轻蔑，因为他们实在强大，瞧不起我们，而很多小妖魔，在成年前便死于其手了。
但我们也没有办法。没有造物的能耐，也只有靠这种辗转流浪的方式，能勉强苟活下去。
睡觉不安稳，食物吃不饱，族人的死亡是常事，任何人见了我们第一反应，就是要杀了我们。于是族人们用尽方法，隐藏自己的行踪。譬如，我们会着意留心世主常常外出的春秋梦世，悄悄地潜入其中，选择水草丰茂、物华丰盛的地方，秘密地生活在地下或深山中。我听闻，其实我们的生活方式，同琼华的嵬族差不多。
（为什么要选择春秋梦世，而不是碎琼呢？碎琼不是相对更安全么？——秦洌问。）
哈哈，我小时候也常问长老这个问题呢。长老道，碎琼远离本体、周边篱落破碎，很容易化归远古的云气，到时候岂不是全灭？所以我们还是选择流浪吧，好歹更有些存活的机会。琼华我们是进不去的，四面八方的篱落很完整呢，对妖魔来说，穿过简直必死无疑。而且实际上，暗虚们也不被允许进入。嫂嫂你说的，终风哥哥能带你穿过，那是因为我们王尊现在其中，所以篱落短暂开放了些许吧。
总之，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一直走走逃逃、住住跑跑。当然也有好处，在无限的战斗里，我们存活下来的族人，都变得十分强大、经验丰富。你别看我这样，即便是停要打赢我，也很要费一番事呢。
（秦洌笑。喂给崽崽一小块蜜桔奶糕。）
说起来... 暗虚们彼此也是不同的。我就很羡慕终风哥哥做事考虑周全，不像我家那个，凡事都感情用事，差点无法收拾。哈哈，我是在说孩子的事。我小时候看得太多了...不过嫂嫂你与我不同，妖魔们的身体强健，能承受暗虚之气的侵蚀，诞下他们的孩子，事实上我猜我不是唯一一个。但你是...夏冬世中人，你承受不住的，甚至可能孩子没有出生，你就灰飞烟灭了。
嫂嫂你不要伤心...
（秦洌笑笑。无妨。你继续说，后来是怎么遇到停的？）
那个呀...就是我十五岁那年喽，我刚学会喝酒嘛，还发誓要尝遍天下的美酒，所以对酒味特别敏感。所以走到这个春秋境旁边，闻到氤氲的陈年酒香，登时就走不动道了。虽然单独接近暗虚的地盘等于找死，但，我还是没禁住酒香的诱惑，偷偷跑了进来，酒遇到了枣醉爷爷和枣花奶奶。
我一边舔酒，一边转着弯问世主在不在。结果消息真是出乎意料的好。这个梦世，据说作为世主的暗虚，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大概是死在外头了。这么一个被抛荒的酒乡，对我们而言，实在是个好地方。于是我带着族人们偷偷潜进来，乔装打扮，做些贩卖瓜果的小生意，再取十分四五的收成，诚心去向枣花奶奶请教酿酒的方法。
这么一来二去，我们也就住下来了。因为枣花奶奶第一天就看出我是小妖魔了，她笑眯眯地问我：“旗旗知不知道呀，奶奶的酒喝醉了虎牙会露出来哦？”
（旗酒捂脸的神情不忍直视。秦洌没忍住笑出来了。）
结果枣花爷爷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这儿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世主和我们都欢迎你们这些好小妖的到来。他相信你们这些好孩子，不会对这个世间做什么坏事。”
...好奇妙啊。
真的好奇妙。暗虚一向都是凶神恶煞的，还会有这种...嗯，心慈手软的？肯定是个漂亮温柔的大姐姐吧！咦？还不是？还是、是帅、帅哥吗？
我我我我当然是不咋相信的。族人们也不相信，虽然依旧老老实实做人，但也开始时刻戒备。但是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四五年，我们...没法不相信。甚至族里的小孩子跟我说：“族长，我们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啦。”
我：......
我其实想说，我也是想的。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摸摸小孩的红毛，赶了去射箭练武。枣木作箭头，其实不怎么好用。我射了两下，也不知道在跟谁赌气，扔了弓箭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哪怕是一个妖孽，想安安分分地活着，难道就是错吗。凭什么？又不是我们天生衔罪而生，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我们也不是要打打杀杀，我们也只是想要一口饭吃而已啊！
（秦洌叹息，安抚激动的旗酒。）
唉...
不说这个，反正，也不是我能改变的。我现在啊——就只想崽崽好好长大，他也好好的，族人安安稳稳地、安安分分地在这世上好好生活，别的我还奢求什么呢。
总之，大约是从第六年开始吧，我开始真的，对这个传言中的暗虚，产生了好奇——
我时常会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爱吃什么呢，他会怎么说话呢，他为什么，会相信我们呢？
我不明白。
我问枣醉爷爷，有没有见过他。
枣醉爷爷拈须笑说，没有见过，只是祖祖辈辈，一直记着他最初的教诲。
....我不希望他死在外头。我这么说。
枣醉爷爷拿酒瓢敲我脑袋，说世主很厉害，当然不会死在外头。
好吧。我是真不希望他死在外头。
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于是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边在枣花酒庄勤勉打工，一边没事的时候，就去爬老酒馆的枣树，望向远方。喝醉了也会说些胡话...搞得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在等他——但我根本不认识他好不好！不要说得我好像对他怀春好不好！
我都没见过他呀...
枣醉奶奶笑说，旗旗要是有时间啊，不如去图书馆看看书，兴许还能知道他点事，还能多多地读书认字，省得一天天地被夫子说。
...嘿嘿。
那我就去了。
关于他的史籍还真不少，只是都零零碎碎的，对他造这春秋世之前的言语也很少，似乎还是从另外两三个来做客的暗虚啊什么的那里听说来的，说他以往是暗虚里很强大的一只，因为战功卓著，所以被暗虚的王尊赐予了造世之权，结果这货造了就懒得管，自己牵着马云游去了..
云游去了...
云游去了...
混账东西。我愤愤地合上书。什么暗虚嘛！自己的家都不管！那你造什么嘛！
...结果竟然有族人给他说情，道是他造世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容身之所。
......
其实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妖魔对他好奇。大家也都很感念他。
......
我真的很想看他一眼。
其实在那好些年里，我也见过别的暗虚的。来枣醉爷爷的老酒馆喝一杯酒，说一句：“咦，那家伙还没回来？”“哎，他没回来过一回吗？”“啊？一回都没回来过么？看来得启禀王尊，去找找了。”
我都是躲在窗边的枣叶后偷偷听的，毕竟他们不是他，见了我这种大妖魔，肯定是要打杀的。
但是也有四五回，会被发现。
其中一只暗虚还笑了，对同伴说：“哦，这就是喜欢停的那只小猫了吧。不要理会。”
我嘴角抽搐，强忍着跳下树去干架的冲动。
而且我不是小猫！
那个叫舒蝶祈的坏心眼暗虚笑了，筷子蘸酒，在桌上写：“听说，停的行踪在...”
他们窃窃笑着凑在一块。
我也忍不住扒着枣花香香的树枝，凑到窗框前去听，却冷不防地被捏住了颈子，在一阵哄堂笑声中被拖进了屋去，这群混蛋！！
我一定气急了，张牙舞爪地要开战。
还是那个年长一点、很关心他的暗虚忍笑说话了：“好了好了，别逗人家了，停知道了要生气的。他可喜欢这种小妖魔了。”
什么叫可喜欢？！还这种？！
...他知道我吗....
我要他知道干什么！
我愤愤转身，去洗酒碗。才不要再理这群心眼坏透的暗虚。
那好脾气的暗虚又笑了：“这么贤惠，我打赌停一定很喜欢很喜欢。”
我脸红了，但真得很高兴吖。
那几只暗虚忍不住笑出声来，有的窃窃笑说：“瞧瞧，高兴得耳朵都支棱了...”
我愤怒地按下耳朵。
暗虚们都快笑死了。
我破罐破摔，摔了布子回头看他们：“我是喜欢他呀！可是我找不到他在哪里呀！你们光笑有什么用，知道就告诉我好了没有！我去找他！”
暗虚们愣了愣，哭笑不得，忍俊不禁，叹气的都有。
好脾气暗虚笑叹：“小家伙，我告诉你，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方...而且我劝你有点心理准备——倒不是说他怎么着了，只是——”
那个抓我的欠揍短发暗虚死活憋不住笑，笑得捶桌：“他长得很好看的，这么多年又尽往那些地方跑，怎么知道没有比你更早追他的小妖魔呀？他又喜欢你们这种类型的，谁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得手了呀？”
我：.......
我很伤心起来。
我伤心得很，酒也不要给他们倒了。拖着脚步就往外走，还很没有素养地踹了几坛酒。
舒蝶祈就笑了，摇着凉绢折扇笑道：“不成，看着我都替这小妖魔伤心，无论如何得把他搞回来给这只小猫见一见了。”
其他两只暗虚深以为然。
好脾气暗虚拉回我来坐下，摸摸我的头发，安慰我：“你再耐心等一等。很快的，联系上他，我们就让他回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低头，在桌上蘸着残酒画圈圈：“其实我也不是喜欢他...”
“诶...”
“我是想...”
想谢谢他么。
也不是的。
我只是想，只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对我来说——
“我听说，保护我们的，就是神明了。”
“对我来说，他就是神明。”
我只是想看看他。
仅此而已。
我只是想看看他。
如果那一天知道是他回来。
我不喝那么多酒的。
我一定香香的，精神的，好好做事的，那一天乖乖地等他回来的。
他回来了。
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那天阳光真好。
稀疏地从枣花枣叶里落下来，耀得我抬手挡住眼，微微睁开了眸子，从指缝里看到他从我身边走过。他低头看到我，嘴角不自觉地微扬起来，轻轻地笑了。那并不是在嘲笑，或者知道我心思的笑，而是，真的见到了他想见到的，和他春秋世间和平共存的小妖孽的，平和而满足的笑容。而他笑得那样轻声，还怕扰到我安睡。
枣花飘落到了我手边的酒坛里。
我又喝得醉生梦死，酒气熏天，尖尖的虎牙和指甲藏不住，只好窘迫地翻身抱住酒坛，埋头在绣着枣花的袖子里。才不要见他。
而他真得像那只暗虚说的一样，很好看的。像是银色的月辉，不失锋锐的温柔与安定，强大与安稳，清透与高洁。
那一刻我觉得再等他十年，三十年，六十年，一百年都是值当的。
不过枣酒香味确实太浓郁了。
他本来俯身察看我来着，被熏得皱眉，只好去酒馆里边了。
好罢，幸亏他进去了，再不然，我的脸红得就要烧起来了。
但是他竟然是来收走枣醉爷爷的魂魄的，我失望又生气，当然要跟他干架了——他为这事记怀我很多年，时不时要拿出来跟我翻旧账，委委屈屈地看着我，用的都是同一套说辞：“我真的是你年少偶像么？你怎么不相信我不会做坏事呢？现在是不是愧疚了？还不快去给我....”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后来解释道：“春秋世中人，都是如此。寿限有定，善人魂魄归于正气，以补足云华世间万物所需的正气。所造正气越多，云华存在于虚无的威胁中的时间就越长。虽然悲伤，但也没有办法。春秋世境...原本就是为了造正气而设的。”
（这一刻，秦洌恍然大悟，心下明彻。不知是悲是伤，空空茫茫。这般残忍的真相，终风...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
“嫂嫂？”旗酒轻轻地摇秦洌的肩膀，同情唤道。
“没事...”秦洌叹息而淡笑，“没事的。我早知道了。他心里也很不好过。”又笑问：“那之后呢？停对你也是一见钟情么？”）
才不是呢！
因为跟他大打出手，他把我揍得好惨，按着我赔偿枣花奶奶酒庄砸坏的金钱损失。枣花奶奶正伤心呢，闻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一看我鼻青脸肿，就特别生他的气，狠狠骂他：“你爹刚没，你就拿娘的心肝宝贝来作孽？！”
我惊呆了。
停立马老实跪下了：“对不起，娘，我错了。但是怎么就心肝宝贝了？”
枣花奶奶大为生气：“你天天在外游东荡西，你以为家里枣谁搬、酒谁酿、你爹娘谁照看？！”
停更老实了：“我错了，妈妈。”
我已经呆傻了。
这这这，怪不得枣花奶奶一眼就看出我是妖魔来了啊。原来，原来——我真是语无伦次了，我这、这么多年暗恋他，他爸爸妈妈原来早就知道了！
我羞死了！
我真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秦洌笑得直不起腰。）
枣花奶奶当晚就要把我嫁给他。
顾停当然不愿意，因为都不了解我呢。我也更不愿意了，谁要他欺负人、瞧不起、现在还不愿意！
枣花奶奶就施展缓兵之计：“这样吧，你多年不回家，家里早大变样啦！小旗子各处都很熟悉，让旗旗带你四处巡查一番!”
这事停同意了。
看来他也不是不负责任...
于是我们同枣花奶奶和我的亲人们分别告辞，就走上了巡视的道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终风哥哥他们不跟他说，我对他的小心思——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本没找到他呀。是枣花奶奶知道爷爷寿数到了，才传香叫他快马加鞭回来的。但如果那时他要是知道了，以我的脸皮薄，是根本不可能跟他四处走走玩玩的。
所以我怀着不好的心思，揣着多看一眼赚一眼的想法，厚脸皮地跟在了他身边。他不知怎么知道了，使唤我还要打趣我：“还骂我呢。我生的这么美貌，天天给你看，这薪水还不丰厚？”我提起捣衣杵就追他打，他哈哈大笑，跑得稍慢，还真给我打了两下，把我都吓到了。
其实那时，我也不敢相信，我们会成亲。
暗虚诶，娶一只妖魔，这是作死的节奏啊。可他跟妈妈一样感情用事，决定了的事，不惜代价就要当即做的。
我们甚至没有等及回家，就成亲了。
我迄今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一个老槐树上挂满鲜红祈福绸带的温雅庭院中。停说，这世间所有人的美好的愿望，都在这里。他虽然多年远在世外，但一直都知道，也会在回来时一并帮忙实现。
我奇怪：“咦？然后呢？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呀？”
顾停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说，这其实才是这个世上的支柱，也是最美丽的地方。因为这些美好的愿望，我才知道，要把醉梦酒乡，建造成什么美好的世间。”
“哦。”我满不在乎，虽然觉得他很有道理，但是我就要装高冷。我真笨呀！
顾停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跟我指道：“你下午在客栈睡懒觉的时候呢，我也在那根的槐枝上挂了一条呢。”催我：“你上去看看，被雀儿啄了没有！”
“顾停你真懒死了！”我一边骂他，一边依他，手脚麻利地爬上槐去，找到了那条最鲜艳的红绶带，只见上面写着：
【旗宝，我想把最好的醉梦酒乡送给你。】
我可吓了一大跳，回头就喊：“这不行的呀！你才是世主，我是——”
顾停快要对我翻白眼了，他也在高槐下耐心用磬地喊：“反面还有，你看完好不好？！”
那一刹那，我仿佛有了预感，手心直发烫，脸上也不知怎么地作烧起来，捏在手里，身子发颤，怎么也——不敢去看。
直到槐风吹过，红布翻卷，上面用最温雅的楷体写着：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吧，小旗酒。】
......
（即使时隔多年，旗酒的桃花面上仍浮现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成千上万鲜丽的飘带在碧绿枝叶中飞舞，在夕阳晚霞下有一种温暖而艳丽的美。
这真是最美丽的聘礼了。
我松开手，落下槐树，紧紧抓住我一辈子的幸福飘带，落在了他抱紧的安稳怀抱里。我也不管不顾了，这世上春秋大梦那么多，给我一个顾停又能怎样呢？天难道会塌掉吗？才不会呢！
于是那一夜，我们便就成亲了。
本来是最美好、最甜蜜的夜晚，我又很煞风景地脑瓜清醒了，对他道：“万一以后被人知道了，给你惹事，我就带族人们离——”
顾停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我的妻，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哪里也不许去。”
我听到别的还好，听到孩子我就忍不住哭了：“不行，不能有孩子，养不大的...”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有我们俩的崽，看着崽崽好好长大，可是，可是——
他坚定道：“能。”
他尽说大话。
（秦洌按上旗酒捂住泪水的玉肩，柔声安慰。）
我永远忘不了两年前的中秋。
宝宝才在我肚子里待了五个月，他要去别的春秋梦世里拜会一位故交。我最会做莲蓉蛋黄月饼，所以配上莲花酿、荷叶烧鸡、桃心酥等等一块给他装在食盒里，叮嘱他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我还正做着一笼五色的红枣豆沙月饼呢，等他正好回来吃热乎的呀。
他就打趣我：“这么在意我，算着我的来回时间做呢？”
我我我羞愤：“是又怎么了啊！”
他笑得不行，轻声哄来：“我不会回家晚的，我怕我的小旗宝儿饿到咬下爪子来做酒糟凤爪，还特地用红糖蜜渍淹了，好等我一块吃。”
我脸红而低头笑，不要揍他了。
他又笑哄我：“上次见你爱在书房吃那个杏仁酥呢，你怕我嫌弃碎末多，没吃几口就放起来了，今晚我多买些新鲜的回来吃个够好不好？”
你让我怎能不心爱他。
我自然点头点头，切切地盼他回来。躺在舒服的床帐里，摸着崽崽，迷糊地盯着朦胧的纱上芙蓉，数着数等月饼烤熟烤透。
灯花才落，顾章来了。
他来了也没做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等停。
没多时，停几步走了进来，急看向我们，看我和崽崽安好，才皱眉望向顾章：“章，未经允许，你又来我的领地了。”
顾章毫不在意：“巡查使本就有此特权。王尊担心你，才让我来看看，不想你是这般情境，竟在与妖孽私通。”
停冷然：“尊重些，这是我的妻子。有事出去，别惊吓我的孩子。”
顾章应了。
“不、不行！”我拉着帐幔急急喊他，“停——”
顾停笑了，走近前抱抱我，摸摸肚子里的崽崽，低头亲亲，笑问道：“我要的月饼做好了吗？”
我的眸子瞬间盈满了泪水：“做好了的...”
顾停笑着亲在我的面颊上：“我同兄长出去喝两杯，回来再吃罢。你先带着崽崽吃饭好不好？”
我死抓着他的衣裳不放：“不要去。我带着族人走就是了，你不要跟他单独出去...”
顾停却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带着我的崽，你还要哪去，乖，在家等我。记着家里最安全。”
“你还回来吗？”
“傻话。当然。”顾停一指顾章，笑得很自在，“他是我亲生的大哥。”
然而春秋梦境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我死活追出去，怎么捶打也出不去。
外面的暗虚也进不来。
他再不会让谁进来，伤害他的家人。这是需要暗虚舍命的法子啊。
那一刻我就知道，完了——他——他——
枣花奶奶也得知消息赶来，扶起了傻掉的我。她是见过大世面的暗虚，此时却也只能抱紧我，说：“好孩子，先跟妈妈回家，先护好崽崽，好不好？”
...是啊...我们还有崽崽...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妈妈，怎么办怎么办停要死了呜——都是我害了他我害了他啊——
枣花奶奶不住地抚摸我，我也不知怎么地，昏了过去。醒来时，幸好宝宝还好，安然无恙地养在我肚子里。
枣花奶奶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自爷爷走后，她的发丝一年比一年白，但是她依然很坚强，说是有生之年，还想到处去看看，弥补枣醉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灵的遗憾。可是停走之后，她的腰也弯了，背着我偷偷的拭泪。
直到终风哥哥把停带回来。
停很虚弱，几乎死了一遍，但是微笑道：“没事了，谢谢哥。”
终风哥哥将他交给枣花奶奶和我，温声道：“不要紧，命保住了。有...人罩着，顾章不会再来。王尊也不会再查问。你们安心生活便好。只是停，以后多加小心，妖魔诡诈，或有装作良善的旗酒族人来欺骗你的。”
我比重伤的停晕得还快，纯属高兴的。我可真丢人。
醒来时，停终于又在我身边了，抚摸着我落泪的脸，疲累地笑道：“苦了我的小酒了。”
我笑着摇头，哭着跟他邀功，让他摸长大会动了的宝宝：“你不在，我将崽崽养得可好了！”
顾停笑得不行，连连夸我。便就将这些时日的遭遇，一五一十道来。原来是他这个案子，在终风哥处被压下了。风哥在上禀终焉王尊之前，先去找了一位大有来头的神秘人物，是这位大人物在得知他的事后，压着王尊和顾章准他无罪。
——那你岂不是将尊上也得罪了？
——哥都揽下了。
——他...
——他私下来牢房看我，说有事也要请我帮忙。他需要十斛正气，而我这里妖魔都能生产正气，肯定是大有余裕。
——终风哥哥干嘛用啊？还要私相授受？
——为了嫂嫂。嫂嫂虽然寿限不能更改，但是浑身旧伤病痛，他实在疼惜得难受。为了让嫂嫂余生身体好过，他这会子是连王尊也违逆了。
——你们王尊罚他了吗？
——唉，那是自然了。王尊大发雷霆，骂他背族叛主、贰臣祸逆，一定要将他从暗虚一族除名，我们几个拼命跪求相拦说情，连顾章都说终风哥以往功多劳勤、不当如此，尊上才允他留族查看，只要生受一万鞭刑，以儆效尤。不过因为终风哥很受那位人物器重，尊上现下也不好罚他，留他将功补过、日后再看，也是一大幸。也多亏了风哥思虑周全，早有预判...
——哼，你呀，你比起终风哥哥来，真是大笨蛋！大笨蛋！你这人，真是又笨，又坏透了...
——别哭呀，宝宝，别哭别哭...我回来了，我好好的，没事啊...
——你就是大坏蛋！你还不知错就改！你错到家了你...
——我...
（秦洌直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事，终风何曾提过，自己怎能疑怨他至此！当下是再不能坐听旗停二人的故事，仓促告辞，起身便去找到终风，一个字也不及说，已是紧紧抱住了正在说笑和面的惊愕暗虚。）
旗酒看得直笑，侧身躺下搂住睡得香香的崽崽。
宝宝，你知道吗，爸爸一点都不厉害。
妈妈生气了都可以揍他。
可妈妈还是很爱他。
妈妈爱他如爱妈妈的神明。
但是我更爱他是我的爱人。
因为妈妈知道他强大，但是他不能强大到真的保护一切，但是那又如何呢。妈妈其实也不能保护你们...
可纵便他跌落于我的神坛，而妈妈仍旧爱他于他的跌落。
因为他为我和我们的孩子而坠落，无论到了何方，他都是我的神明。
所以明知爸爸其实不能做到保护他自己的同时保护我们，妈妈也只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安稳，看到他时有落泪的感动，妈妈总是爱哭——其实妈妈只是在他面前爱哭，他笑或说话，逗我或者爱我，我看到他，我就想要哭，饱含欣喜的、哀伤的、委屈地，哭出来。
我是那么地渴望他爱我，又是那么感谢这世上有他的存在，我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委屈，总是会让我泪流不住。
流浪时我不哭，饥饿时我不哭，可是幸福会令我哭。更何况他是我一整个世界那么庞大的幸福。
他也不是我的神明，如果他早在我之前爱上了其他人，那么这一方安稳春秋梦我也会选择离开，因为我不能忍受，我会永远不想到他、不看到他。
他只能是我的人。
我的爱人。
我的崽崽的爸爸。
我的...世界。
如果崽崽你长大后，问妈妈的爱从何而起，其实妈妈知道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爱他。
即便我从未见过他，从未听到他的声音。
爱于我而言，我用尽手段，只为得到他的爱，我问过他很多回，问他为什么爱我。
而他却说，我是他的梦想。
好吧好吧。
我当然是他的梦想。
我理直气壮。
我都是为了他，才好好说服族人不得违背他的意愿，实现他的梦想的啊。
我当然是他的梦想。
他是我安寝饱足的梦想，我是他——
妈妈以前也真不知道，只好问他。
——嗯？情书还没写完吗？
——就还有最后一句了！快告诉我嘛！
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和睡着的崽崽实在是像，就跟复制粘贴的大小猫一样，
他说：
你是我永远的梦想。
......
我需要你具体点...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梦想。
你爸爸最会耍赖了。
真的。他这么笑说，专注地看着妈妈，那里面的喜欢和爱意真得不能再真。
好吧好吧...赶紧写完吧，真受不了他，我要把他当抱枕，我要亲亲他，我要跟他说我好爱他，我...
妈妈最终潦草地写下送给你爸爸的情书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是彼此永远的梦想。
打我懂事起，我就被族人们牵着手，随他们一同迁徙，打打杀杀，在各处找一点存活的生机。在暗虚的春秋梦境里，他们常把追拿捕杀潜藏于世境中的我们，叫做“捉虫”。这称呼十分轻蔑，因为他们实在强大，瞧不起我们，而很多小妖魔，在成年前便死于其手了。
但我们也没有办法。没有造物的能耐，也只有靠这种辗转流浪的方式，能勉强苟活下去。
睡觉不安稳，食物吃不饱，族人的死亡是常事，任何人见了我们第一反应，就是要杀了我们。于是族人们用尽方法，隐藏自己的行踪。譬如，我们会着意留心世主常常外出的春秋梦世，悄悄地潜入其中，选择水草丰茂、物华丰盛的地方，秘密地生活在地下或深山中。我听闻，其实我们的生活方式，同琼华的嵬族差不多。
（为什么要选择春秋梦世，而不是碎琼呢？碎琼不是相对更安全么？——秦洌问。）
哈哈，我小时候也常问长老这个问题呢。长老道，碎琼远离本体、周边篱落破碎，很容易化归远古的云气，到时候岂不是全灭？所以我们还是选择流浪吧，好歹更有些存活的机会。琼华我们是进不去的，四面八方的篱落很完整呢，对妖魔来说，穿过简直必死无疑。而且实际上，暗虚们也不被允许进入。嫂嫂你说的，终风哥哥能带你穿过，那是因为我们王尊现在其中，所以篱落短暂开放了些许吧。
总之，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一直走走逃逃、住住跑跑。当然也有好处，在无限的战斗里，我们存活下来的族人，都变得十分强大、经验丰富。你别看我这样，即便是停要打赢我，也很要费一番事呢。
（秦洌笑。喂给崽崽一小块蜜桔奶糕。）
说起来... 暗虚们彼此也是不同的。我就很羡慕终风哥哥做事考虑周全，不像我家那个，凡事都感情用事，差点无法收拾。哈哈，我是在说孩子的事。我小时候看得太多了...不过嫂嫂你与我不同，妖魔们的身体强健，能承受暗虚之气的侵蚀，诞下他们的孩子，事实上我猜我不是唯一一个。但你是...夏冬世中人，你承受不住的，甚至可能孩子没有出生，你就灰飞烟灭了。
嫂嫂你不要伤心...
（秦洌笑笑。无妨。你继续说，后来是怎么遇到停的？）
那个呀...就是我十五岁那年喽，我刚学会喝酒嘛，还发誓要尝遍天下的美酒，所以对酒味特别敏感。所以走到这个春秋境旁边，闻到氤氲的陈年酒香，登时就走不动道了。虽然单独接近暗虚的地盘等于找死，但，我还是没禁住酒香的诱惑，偷偷跑了进来，酒遇到了枣醉爷爷和枣花奶奶。
我一边舔酒，一边转着弯问世主在不在。结果消息真是出乎意料的好。这个梦世，据说作为世主的暗虚，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大概是死在外头了。这么一个被抛荒的酒乡，对我们而言，实在是个好地方。于是我带着族人们偷偷潜进来，乔装打扮，做些贩卖瓜果的小生意，再取十分四五的收成，诚心去向枣花奶奶请教酿酒的方法。
这么一来二去，我们也就住下来了。因为枣花奶奶第一天就看出我是小妖魔了，她笑眯眯地问我：“旗旗知不知道呀，奶奶的酒喝醉了虎牙会露出来哦？”
（旗酒捂脸的神情不忍直视。秦洌没忍住笑出来了。）
结果枣花爷爷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这儿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世主和我们都欢迎你们这些好小妖的到来。他相信你们这些好孩子，不会对这个世间做什么坏事。”
...好奇妙啊。
真的好奇妙。暗虚一向都是凶神恶煞的，还会有这种...嗯，心慈手软的？肯定是个漂亮温柔的大姐姐吧！咦？还不是？还是、是帅、帅哥吗？
我我我我当然是不咋相信的。族人们也不相信，虽然依旧老老实实做人，但也开始时刻戒备。但是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四五年，我们...没法不相信。甚至族里的小孩子跟我说：“族长，我们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啦。”
我：......
我其实想说，我也是想的。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摸摸小孩的红毛，赶了去射箭练武。枣木作箭头，其实不怎么好用。我射了两下，也不知道在跟谁赌气，扔了弓箭在地上，还踩了两脚。
哪怕是一个妖孽，想安安分分地活着，难道就是错吗。凭什么？又不是我们天生衔罪而生，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我们也不是要打打杀杀，我们也只是想要一口饭吃而已啊！
（秦洌叹息，安抚激动的旗酒。）
唉...
不说这个，反正，也不是我能改变的。我现在啊——就只想崽崽好好长大，他也好好的，族人安安稳稳地、安安分分地在这世上好好生活，别的我还奢求什么呢。
总之，大约是从第六年开始吧，我开始真的，对这个传言中的暗虚，产生了好奇——
我时常会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爱吃什么呢，他会怎么说话呢，他为什么，会相信我们呢？
我不明白。
我问枣醉爷爷，有没有见过他。
枣醉爷爷拈须笑说，没有见过，只是祖祖辈辈，一直记着他最初的教诲。
....我不希望他死在外头。我这么说。
枣醉爷爷拿酒瓢敲我脑袋，说世主很厉害，当然不会死在外头。
好吧。我是真不希望他死在外头。
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于是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边在枣花酒庄勤勉打工，一边没事的时候，就去爬老酒馆的枣树，望向远方。喝醉了也会说些胡话...搞得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在等他——但我根本不认识他好不好！不要说得我好像对他怀春好不好！
我都没见过他呀...
枣醉奶奶笑说，旗旗要是有时间啊，不如去图书馆看看书，兴许还能知道他点事，还能多多地读书认字，省得一天天地被夫子说。
...嘿嘿。
那我就去了。
关于他的史籍还真不少，只是都零零碎碎的，对他造这春秋世之前的言语也很少，似乎还是从另外两三个来做客的暗虚啊什么的那里听说来的，说他以往是暗虚里很强大的一只，因为战功卓著，所以被暗虚的王尊赐予了造世之权，结果这货造了就懒得管，自己牵着马云游去了..
云游去了...
云游去了...
混账东西。我愤愤地合上书。什么暗虚嘛！自己的家都不管！那你造什么嘛！
...结果竟然有族人给他说情，道是他造世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容身之所。
......
其实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妖魔对他好奇。大家也都很感念他。
......
我真的很想看他一眼。
其实在那好些年里，我也见过别的暗虚的。来枣醉爷爷的老酒馆喝一杯酒，说一句：“咦，那家伙还没回来？”“哎，他没回来过一回吗？”“啊？一回都没回来过么？看来得启禀王尊，去找找了。”
我都是躲在窗边的枣叶后偷偷听的，毕竟他们不是他，见了我这种大妖魔，肯定是要打杀的。
但是也有四五回，会被发现。
其中一只暗虚还笑了，对同伴说：“哦，这就是喜欢停的那只小猫了吧。不要理会。”
我嘴角抽搐，强忍着跳下树去干架的冲动。
而且我不是小猫！
那个叫舒蝶祈的坏心眼暗虚笑了，筷子蘸酒，在桌上写：“听说，停的行踪在...”
他们窃窃笑着凑在一块。
我也忍不住扒着枣花香香的树枝，凑到窗框前去听，却冷不防地被捏住了颈子，在一阵哄堂笑声中被拖进了屋去，这群混蛋！！
我一定气急了，张牙舞爪地要开战。
还是那个年长一点、很关心他的暗虚忍笑说话了：“好了好了，别逗人家了，停知道了要生气的。他可喜欢这种小妖魔了。”
什么叫可喜欢？！还这种？！
...他知道我吗....
我要他知道干什么！
我愤愤转身，去洗酒碗。才不要再理这群心眼坏透的暗虚。
那好脾气的暗虚又笑了：“这么贤惠，我打赌停一定很喜欢很喜欢。”
我脸红了，但真得很高兴吖。
那几只暗虚忍不住笑出声来，有的窃窃笑说：“瞧瞧，高兴得耳朵都支棱了...”
我愤怒地按下耳朵。
暗虚们都快笑死了。
我破罐破摔，摔了布子回头看他们：“我是喜欢他呀！可是我找不到他在哪里呀！你们光笑有什么用，知道就告诉我好了没有！我去找他！”
暗虚们愣了愣，哭笑不得，忍俊不禁，叹气的都有。
好脾气暗虚笑叹：“小家伙，我告诉你，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方...而且我劝你有点心理准备——倒不是说他怎么着了，只是——”
那个抓我的欠揍短发暗虚死活憋不住笑，笑得捶桌：“他长得很好看的，这么多年又尽往那些地方跑，怎么知道没有比你更早追他的小妖魔呀？他又喜欢你们这种类型的，谁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得手了呀？”
我：.......
我很伤心起来。
我伤心得很，酒也不要给他们倒了。拖着脚步就往外走，还很没有素养地踹了几坛酒。
舒蝶祈就笑了，摇着凉绢折扇笑道：“不成，看着我都替这小妖魔伤心，无论如何得把他搞回来给这只小猫见一见了。”
其他两只暗虚深以为然。
好脾气暗虚拉回我来坐下，摸摸我的头发，安慰我：“你再耐心等一等。很快的，联系上他，我们就让他回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低头，在桌上蘸着残酒画圈圈：“其实我也不是喜欢他...”
“诶...”
“我是想...”
想谢谢他么。
也不是的。
我只是想，只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对我来说——
“我听说，保护我们的，就是神明了。”
“对我来说，他就是神明。”
我只是想看看他。
仅此而已。
我只是想看看他。
如果那一天知道是他回来。
我不喝那么多酒的。
我一定香香的，精神的，好好做事的，那一天乖乖地等他回来的。
他回来了。
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那天阳光真好。
稀疏地从枣花枣叶里落下来，耀得我抬手挡住眼，微微睁开了眸子，从指缝里看到他从我身边走过。他低头看到我，嘴角不自觉地微扬起来，轻轻地笑了。那并不是在嘲笑，或者知道我心思的笑，而是，真的见到了他想见到的，和他春秋世间和平共存的小妖孽的，平和而满足的笑容。而他笑得那样轻声，还怕扰到我安睡。
枣花飘落到了我手边的酒坛里。
我又喝得醉生梦死，酒气熏天，尖尖的虎牙和指甲藏不住，只好窘迫地翻身抱住酒坛，埋头在绣着枣花的袖子里。才不要见他。
而他真得像那只暗虚说的一样，很好看的。像是银色的月辉，不失锋锐的温柔与安定，强大与安稳，清透与高洁。
那一刻我觉得再等他十年，三十年，六十年，一百年都是值当的。
不过枣酒香味确实太浓郁了。
他本来俯身察看我来着，被熏得皱眉，只好去酒馆里边了。
好罢，幸亏他进去了，再不然，我的脸红得就要烧起来了。
但是他竟然是来收走枣醉爷爷的魂魄的，我失望又生气，当然要跟他干架了——他为这事记怀我很多年，时不时要拿出来跟我翻旧账，委委屈屈地看着我，用的都是同一套说辞：“我真的是你年少偶像么？你怎么不相信我不会做坏事呢？现在是不是愧疚了？还不快去给我....”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后来解释道：“春秋世中人，都是如此。寿限有定，善人魂魄归于正气，以补足云华世间万物所需的正气。所造正气越多，云华存在于虚无的威胁中的时间就越长。虽然悲伤，但也没有办法。春秋世境...原本就是为了造正气而设的。”
（这一刻，秦洌恍然大悟，心下明彻。不知是悲是伤，空空茫茫。这般残忍的真相，终风...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
“嫂嫂？”旗酒轻轻地摇秦洌的肩膀，同情唤道。
“没事...”秦洌叹息而淡笑，“没事的。我早知道了。他心里也很不好过。”又笑问：“那之后呢？停对你也是一见钟情么？”）
才不是呢！
因为跟他大打出手，他把我揍得好惨，按着我赔偿枣花奶奶酒庄砸坏的金钱损失。枣花奶奶正伤心呢，闻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一看我鼻青脸肿，就特别生他的气，狠狠骂他：“你爹刚没，你就拿娘的心肝宝贝来作孽？！”
我惊呆了。
停立马老实跪下了：“对不起，娘，我错了。但是怎么就心肝宝贝了？”
枣花奶奶大为生气：“你天天在外游东荡西，你以为家里枣谁搬、酒谁酿、你爹娘谁照看？！”
停更老实了：“我错了，妈妈。”
我已经呆傻了。
这这这，怪不得枣花奶奶一眼就看出我是妖魔来了啊。原来，原来——我真是语无伦次了，我这、这么多年暗恋他，他爸爸妈妈原来早就知道了！
我羞死了！
我真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秦洌笑得直不起腰。）
枣花奶奶当晚就要把我嫁给他。
顾停当然不愿意，因为都不了解我呢。我也更不愿意了，谁要他欺负人、瞧不起、现在还不愿意！
枣花奶奶就施展缓兵之计：“这样吧，你多年不回家，家里早大变样啦！小旗子各处都很熟悉，让旗旗带你四处巡查一番!”
这事停同意了。
看来他也不是不负责任...
于是我们同枣花奶奶和我的亲人们分别告辞，就走上了巡视的道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终风哥哥他们不跟他说，我对他的小心思——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本没找到他呀。是枣花奶奶知道爷爷寿数到了，才传香叫他快马加鞭回来的。但如果那时他要是知道了，以我的脸皮薄，是根本不可能跟他四处走走玩玩的。
所以我怀着不好的心思，揣着多看一眼赚一眼的想法，厚脸皮地跟在了他身边。他不知怎么知道了，使唤我还要打趣我：“还骂我呢。我生的这么美貌，天天给你看，这薪水还不丰厚？”我提起捣衣杵就追他打，他哈哈大笑，跑得稍慢，还真给我打了两下，把我都吓到了。
其实那时，我也不敢相信，我们会成亲。
暗虚诶，娶一只妖魔，这是作死的节奏啊。可他跟妈妈一样感情用事，决定了的事，不惜代价就要当即做的。
我们甚至没有等及回家，就成亲了。
我迄今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一个老槐树上挂满鲜红祈福绸带的温雅庭院中。停说，这世间所有人的美好的愿望，都在这里。他虽然多年远在世外，但一直都知道，也会在回来时一并帮忙实现。
我奇怪：“咦？然后呢？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呀？”
顾停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说，这其实才是这个世上的支柱，也是最美丽的地方。因为这些美好的愿望，我才知道，要把醉梦酒乡，建造成什么美好的世间。”
“哦。”我满不在乎，虽然觉得他很有道理，但是我就要装高冷。我真笨呀！
顾停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跟我指道：“你下午在客栈睡懒觉的时候呢，我也在那根的槐枝上挂了一条呢。”催我：“你上去看看，被雀儿啄了没有！”
“顾停你真懒死了！”我一边骂他，一边依他，手脚麻利地爬上槐去，找到了那条最鲜艳的红绶带，只见上面写着：
【旗宝，我想把最好的醉梦酒乡送给你。】
我可吓了一大跳，回头就喊：“这不行的呀！你才是世主，我是——”
顾停快要对我翻白眼了，他也在高槐下耐心用磬地喊：“反面还有，你看完好不好？！”
那一刹那，我仿佛有了预感，手心直发烫，脸上也不知怎么地作烧起来，捏在手里，身子发颤，怎么也——不敢去看。
直到槐风吹过，红布翻卷，上面用最温雅的楷体写着：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吧，小旗酒。】
......
（即使时隔多年，旗酒的桃花面上仍浮现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成千上万鲜丽的飘带在碧绿枝叶中飞舞，在夕阳晚霞下有一种温暖而艳丽的美。
这真是最美丽的聘礼了。
我松开手，落下槐树，紧紧抓住我一辈子的幸福飘带，落在了他抱紧的安稳怀抱里。我也不管不顾了，这世上春秋大梦那么多，给我一个顾停又能怎样呢？天难道会塌掉吗？才不会呢！
于是那一夜，我们便就成亲了。
本来是最美好、最甜蜜的夜晚，我又很煞风景地脑瓜清醒了，对他道：“万一以后被人知道了，给你惹事，我就带族人们离——”
顾停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我的妻，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哪里也不许去。”
我听到别的还好，听到孩子我就忍不住哭了：“不行，不能有孩子，养不大的...”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有我们俩的崽，看着崽崽好好长大，可是，可是——
他坚定道：“能。”
他尽说大话。
（秦洌按上旗酒捂住泪水的玉肩，柔声安慰。）
我永远忘不了两年前的中秋。
宝宝才在我肚子里待了五个月，他要去别的春秋梦世里拜会一位故交。我最会做莲蓉蛋黄月饼，所以配上莲花酿、荷叶烧鸡、桃心酥等等一块给他装在食盒里，叮嘱他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我还正做着一笼五色的红枣豆沙月饼呢，等他正好回来吃热乎的呀。
他就打趣我：“这么在意我，算着我的来回时间做呢？”
我我我羞愤：“是又怎么了啊！”
他笑得不行，轻声哄来：“我不会回家晚的，我怕我的小旗宝儿饿到咬下爪子来做酒糟凤爪，还特地用红糖蜜渍淹了，好等我一块吃。”
我脸红而低头笑，不要揍他了。
他又笑哄我：“上次见你爱在书房吃那个杏仁酥呢，你怕我嫌弃碎末多，没吃几口就放起来了，今晚我多买些新鲜的回来吃个够好不好？”
你让我怎能不心爱他。
我自然点头点头，切切地盼他回来。躺在舒服的床帐里，摸着崽崽，迷糊地盯着朦胧的纱上芙蓉，数着数等月饼烤熟烤透。
灯花才落，顾章来了。
他来了也没做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等停。
没多时，停几步走了进来，急看向我们，看我和崽崽安好，才皱眉望向顾章：“章，未经允许，你又来我的领地了。”
顾章毫不在意：“巡查使本就有此特权。王尊担心你，才让我来看看，不想你是这般情境，竟在与妖孽私通。”
停冷然：“尊重些，这是我的妻子。有事出去，别惊吓我的孩子。”
顾章应了。
“不、不行！”我拉着帐幔急急喊他，“停——”
顾停笑了，走近前抱抱我，摸摸肚子里的崽崽，低头亲亲，笑问道：“我要的月饼做好了吗？”
我的眸子瞬间盈满了泪水：“做好了的...”
顾停笑着亲在我的面颊上：“我同兄长出去喝两杯，回来再吃罢。你先带着崽崽吃饭好不好？”
我死抓着他的衣裳不放：“不要去。我带着族人走就是了，你不要跟他单独出去...”
顾停却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带着我的崽，你还要哪去，乖，在家等我。记着家里最安全。”
“你还回来吗？”
“傻话。当然。”顾停一指顾章，笑得很自在，“他是我亲生的大哥。”
然而春秋梦境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我死活追出去，怎么捶打也出不去。
外面的暗虚也进不来。
他再不会让谁进来，伤害他的家人。这是需要暗虚舍命的法子啊。
那一刻我就知道，完了——他——他——
枣花奶奶也得知消息赶来，扶起了傻掉的我。她是见过大世面的暗虚，此时却也只能抱紧我，说：“好孩子，先跟妈妈回家，先护好崽崽，好不好？”
...是啊...我们还有崽崽...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妈妈，怎么办怎么办停要死了呜——都是我害了他我害了他啊——
枣花奶奶不住地抚摸我，我也不知怎么地，昏了过去。醒来时，幸好宝宝还好，安然无恙地养在我肚子里。
枣花奶奶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自爷爷走后，她的发丝一年比一年白，但是她依然很坚强，说是有生之年，还想到处去看看，弥补枣醉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灵的遗憾。可是停走之后，她的腰也弯了，背着我偷偷的拭泪。
直到终风哥哥把停带回来。
停很虚弱，几乎死了一遍，但是微笑道：“没事了，谢谢哥。”
终风哥哥将他交给枣花奶奶和我，温声道：“不要紧，命保住了。有...人罩着，顾章不会再来。王尊也不会再查问。你们安心生活便好。只是停，以后多加小心，妖魔诡诈，或有装作良善的旗酒族人来欺骗你的。”
我比重伤的停晕得还快，纯属高兴的。我可真丢人。
醒来时，停终于又在我身边了，抚摸着我落泪的脸，疲累地笑道：“苦了我的小酒了。”
我笑着摇头，哭着跟他邀功，让他摸长大会动了的宝宝：“你不在，我将崽崽养得可好了！”
顾停笑得不行，连连夸我。便就将这些时日的遭遇，一五一十道来。原来是他这个案子，在终风哥处被压下了。风哥在上禀终焉王尊之前，先去找了一位大有来头的神秘人物，是这位大人物在得知他的事后，压着王尊和顾章准他无罪。
——那你岂不是将尊上也得罪了？
——哥都揽下了。
——他...
——他私下来牢房看我，说有事也要请我帮忙。他需要十斛正气，而我这里妖魔都能生产正气，肯定是大有余裕。
——终风哥哥干嘛用啊？还要私相授受？
——为了嫂嫂。嫂嫂虽然寿限不能更改，但是浑身旧伤病痛，他实在疼惜得难受。为了让嫂嫂余生身体好过，他这会子是连王尊也违逆了。
——你们王尊罚他了吗？
——唉，那是自然了。王尊大发雷霆，骂他背族叛主、贰臣祸逆，一定要将他从暗虚一族除名，我们几个拼命跪求相拦说情，连顾章都说终风哥以往功多劳勤、不当如此，尊上才允他留族查看，只要生受一万鞭刑，以儆效尤。不过因为终风哥很受那位人物器重，尊上现下也不好罚他，留他将功补过、日后再看，也是一大幸。也多亏了风哥思虑周全，早有预判...
——哼，你呀，你比起终风哥哥来，真是大笨蛋！大笨蛋！你这人，真是又笨，又坏透了...
——别哭呀，宝宝，别哭别哭...我回来了，我好好的，没事啊...
——你就是大坏蛋！你还不知错就改！你错到家了你...
——我...
（秦洌直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事，终风何曾提过，自己怎能疑怨他至此！当下是再不能坐听旗停二人的故事，仓促告辞，起身便去找到终风，一个字也不及说，已是紧紧抱住了正在说笑和面的惊愕暗虚。）
旗酒看得直笑，侧身躺下搂住睡得香香的崽崽。
宝宝，你知道吗，爸爸一点都不厉害。
妈妈生气了都可以揍他。
可妈妈还是很爱他。
妈妈爱他如爱妈妈的神明。
但是我更爱他是我的爱人。
因为妈妈知道他强大，但是他不能强大到真的保护一切，但是那又如何呢。妈妈其实也不能保护你们...
可纵便他跌落于我的神坛，而妈妈仍旧爱他于他的跌落。
因为他为我和我们的孩子而坠落，无论到了何方，他都是我的神明。
所以明知爸爸其实不能做到保护他自己的同时保护我们，妈妈也只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安稳，看到他时有落泪的感动，妈妈总是爱哭——其实妈妈只是在他面前爱哭，他笑或说话，逗我或者爱我，我看到他，我就想要哭，饱含欣喜的、哀伤的、委屈地，哭出来。
我是那么地渴望他爱我，又是那么感谢这世上有他的存在，我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委屈，总是会让我泪流不住。
流浪时我不哭，饥饿时我不哭，可是幸福会令我哭。更何况他是我一整个世界那么庞大的幸福。
他也不是我的神明，如果他早在我之前爱上了其他人，那么这一方安稳春秋梦我也会选择离开，因为我不能忍受，我会永远不想到他、不看到他。
他只能是我的人。
我的爱人。
我的崽崽的爸爸。
我的...世界。
如果崽崽你长大后，问妈妈的爱从何而起，其实妈妈知道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爱他。
即便我从未见过他，从未听到他的声音。
爱于我而言，我用尽手段，只为得到他的爱，我问过他很多回，问他为什么爱我。
而他却说，我是他的梦想。
好吧好吧。
我当然是他的梦想。
我理直气壮。
我都是为了他，才好好说服族人不得违背他的意愿，实现他的梦想的啊。
我当然是他的梦想。
他是我安寝饱足的梦想，我是他——
妈妈以前也真不知道，只好问他。
——嗯？情书还没写完吗？
——就还有最后一句了！快告诉我嘛！
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和睡着的崽崽实在是像，就跟复制粘贴的大小猫一样，
他说：
你是我永远的梦想。
......
我需要你具体点...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梦想。
你爸爸最会耍赖了。
真的。他这么笑说，专注地看着妈妈，那里面的喜欢和爱意真得不能再真。
好吧好吧...赶紧写完吧，真受不了他，我要把他当抱枕，我要亲亲他，我要跟他说我好爱他，我...
妈妈最终潦草地写下送给你爸爸的情书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是彼此永远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