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隐蜡蝉在深雪覆盖的石上叫。

    琼妃的袖袂拂过两杯茶盏。一雪白,细勾以墨莲蓬与白芦苇。一雅绿,点染以绿芭蕉和红樱桃。清茶倾入,氤氲雪气。

    琼妃温声问:“君上多年不见。这次回琼华,所见如何?”

    空净淡水色的眸子眨了眨,仿佛从一场久远的深梦中醒来,缓缓道:

    【昨天之前,我在盛稷,看过一场雪。

    那时冬寒料峭,晌午便有些雪意,下午便霏霏落了小雪。待到日暮时分,我刚好穿过落雪萧林,到了一处渔村。

    渔灯明点,我借宿于船家,观夜间落雪,好似万点旋转飘飞的星蝶,在千山之中,说不尽的寒冷与繁华。

    我在船头时,船家也出来了,打着伞,撩了衣摆,在我身边坐下。这是一位相貌华丽璀璨的问采氏,不怎么说话,只递给我一个温热酣香的酒囊。我也沉寂,同他对饮。

    并无酒菜,只是以这千山飞雪、万古寒涧、冰溜冷松下酒,倒也意趣盎然。

    不一时,两人眉鬓皆白,倒真有几分钓翁意思。

    后来两人都有些醉意,才有几句话说。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这一刻。

    ——过客?

    定居。

    我想这个问采氏果然闲到无聊了,一年到头消磨在此人迹罕至的地方,只为了这一夜鹅毛大雪。你看人一旦长生,就不懂得时间的珍贵。

    问采氏不再言语,起身去睡。

    落雪的伞半倾盖于我头顶,我独自看了一夜的雪蝶。

    第二天上午,水面冰封,船不成行。问采氏淡然然地在篷内煮茶,而后铺了纸笔作画,画得便是昨夜的大雪。

    我坐观。

    他用墨很淡,雪色凸显,画心寒凉。

    一上午他未起,我未动,直到最后他在右侧浅浅题款,“冬寒夜雪”。再看,云烟氤氲里,隐约初春意。

    这很不像这个问采氏的风格。

    但是他并不说什么,我只知道他笔墨精微,功力极深。吃罢午饭,他便下船而步上冰滑山道。我想了想,决定也跟去看看,果然如我所料,其所去的地方,都是佳绝雪景。

    比如,寒瀑冷泉,冰水之上,有雪色鹿母,舐犊情深。

    比如,寒山雪林,积雪三寸,有冬雀叽喳,翻雪寻栗。

    比如,万古苍松,雪华坠上,竟仍成花型,琼华繁美。

    ——真是只为那一刻么?

    也为这一刻。

    入夜,我们寻了山洞安歇,他对此山了如指掌,挖了甘薯来烤,融了雪水煮沸,倒也十分清新甘美。

    第二天,又是重复作画、赏雪二事。

    第三天,亦复如是。

    我同他待了十五天,最后一天,他卷了这些天所作的画给我,道我该走了,这是盘缠,他得睡了。

    我不太明白。

    他叹了口气。这个问采氏有一种看我如同孩童的无奈的蔑视。

    我审视他良久,看他是否是哪一个我的同族,流落在此。但是,我失望了。

    他说,他最爱此山雪景,但是等待太枯燥,所以习惯连睡三季,只在初冬醒来活动。现在早春将至,他该春眠了。

    至于那些雪景山水图,是看我身无银两,让我饿得受不了时,去卖了换钱用。

    我沉默了。

    我抬眸看向这个有良心的问采氏,询问恩人的名字。

    问采氏说他叫无名。

    ......好罢,谢谢。

    我叹了口气,离开了。

    我抱着雪景山水图,走过风雪山径,走下山去。

    山下深雪中,我撑着纯色淡蓝伞步步难行。前面一个女公子向我的方向努力行走,怀中抱着几个长长的画轴,抬袖挡着冲脸而来的雪霰,在漫天风雪中实在走得艰难。

    我唤住她。

    她抬眸,愣住了。

    我把伞给她。

    她却恩将仇报,要拉我作画。

    我拒绝。

    她笑了,说能给我提供客栈的食宿。

    好罢,我妥协了。

    在此撑伞立在风雪中,冷得很还要坚持气质时,我不得不发散下思绪,防止这具行客的身体真的冻昏过去。我的“人生”,不能有这么丢脸的时刻。

    有天氏对美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具体体现在他们将造物的能力应用于司命、山水郎职位的美感上。琼妃,不管你设置的规矩如何,有天氏并不允许最初不美丽的事物诞生于琼华。

    然而事实上我在造云华时,并没有想很多,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对“美丽”有追求。但是我那时并非追求“美丽”,我只是在想怎么造的舒服,造的均衡。

    ……后来这成了云华人和盛稷人研究的美感原则。

    有天氏在这方面尤其的…追求极致。

    当时我被召唤,不得不降临琼华。我需要一副皮囊。

    所以我先去了云川泉都。

    司命殿在有天氏通透水蓝的天宫的东北方,正值花枝繁丽的时节,我实在不该进这人偶林立的作坊。

    即便都是俊男美女,我也接受不了。

    司命们基本上都没空理我,有的一手执了三四只笔在描染眉眼,有的在人偶出鼎的地方一身珠玉闪尘,还有的在为一个人物的塑造争的面红耳赤、拍案而起。

    ……诸如此类。

    我对大司命感慨:这么热闹啊。

    大司命绝艳极丽的容颜上绽放出美到莫敢直视的笑:都很有热情嘛。

    我说我当年如果有你们一半热情...

    大司命又笑起来。

    好罢,我是没有,而且永远不会有。连这云华之造,都是澪的命令。

    那天我见了他们极致的热情追求,你敢想一殿的人偶不过是为了造四五个人物?性格要如何,才华要如何,容颜要如何,放到盛稷什么人家,同生身父母的相似如何,无一不精雕细琢、谨慎研讨。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司命笃定道:一定要美。

    我:……

    我觉得大司命近乎痴魔。我甚至怀疑大司命对自己的容颜也做了改动,大司命却笑了:琼妃定的规矩,容貌只会随品行而变,自己是动不了的。

    所以我很难理解大司命如何长得这么容颜绝世。

    答曰上一任大司命颜惜造的。

    这就可以解释了。

    因为上一任大司命为这位葛襄氏起名为“颜完”。真是毫不吝惜的得意之作、收山之作。

    其实在有天氏天宫时,对我来说最需要的事情,是大司命给我制造了几个身体,或者说,几副皮囊。我需要从中挑一个。

    颜完一副一副地让我试,从青春明亮的少年,试到冷峻华丽的青年,又试到俊美温雅的文士、俊朗雄浑的壮士。颜完始终摇头。最后,颜完叹了口气。

    颜完说都觉得做作。

    ......实话说这也是我想对颜完说的。有天氏追求的美丽太刻意,包括上一任大司命为颜完制作的容颜,都太超过了、太用力了。

    颜完想了良久,最后让宫娥去取一副皮囊。

    我看向颜完。颜完难掩疲惫地淡淡笑笑:淡极始艳,也未可知。

    是一副行客的身体。

    便是现在我正用的这一个身体。据说高朗华净,淡极俊逸。

    实话说,我仍觉得雕饰太多,不尽天然。但这样足够了,我不想颜完再留住我,要拿我做试验,再制造上千百个人偶,耗费我不知多少光阴。

    于是在颜完眼睛亮起来时,我忙颔首,说,行了。

    颜完也笑了,说确实不错。

    颜完很高兴地将我上下左右打量,最后蹦出来一句:这才配得上在我的云华行走嘛。

    ......颜完认为,自己是琼华的主人么?

    想着许多,风雪仍在下,积雪已从我的芒鞋底,堆到了我的脚背上。

    女善人才吹吹冻成红萝卜的手指,向我笑笑。我走向她,看她画的雪中的行客。以及注意到她的落款:华裳。

    华裳僵硬地卷起画轴,赶快拉着我向镇子里走。积雪太厚,步履维艰。华裳一个劲地对我说对不起。我说没什么。说你付款便是。

    华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连忙点头答应。

    我们算是熟络起来。

    小姑娘同我说了一个很奇怪的审美:行客在任何地方都是画。

    我不能明白。

    华裳得意地笑了,悄悄地同我说她的秘密理论:因为世间种种都是“色”,而行客本身象征“空”,所以把你们放到哪里,都是同“色”的对比,净纯对照色象,自会超逸,整张画的格调自然被带的超凡脱俗了。所以呢,她要作一个《百位行客图卷》。

    我不由笑。

    华裳也笑了,跟我举例子,枯木萧瑟的宫宇,若是一个行客在扫地,自然安净。嫩笋玉竹边,若是一个行客在俯身挖笋,自然清透。桃华枝入的水里,若是倒映一个行客的倒影,那该是多么纯净而自然的美丽。

    ......

    我被她说的相信了。

    好容易熬到客栈,我们两人连忙叫了饭菜,然后煨芋烤栗,找点乐趣。小丫头从背包里搜了一圈,拿了一沓子十两银票出来,说都给我,以后请我当模特——看我不答应,忙改口说——我跟着你就行,不必你迁就我。

    我说不行。

    华裳苦恼了一下,咬了唇,很肉痛地从藏得很深的精致绣包里,拿出了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壮士断腕一般递给我。

    就那么一瞬间,我灵光一现。

    我说姑娘,你想必误会了,我说你付款,是指你付饭菜食宿的钱,不是买我。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照片。

    一个高大超逸的行客,眉眼衣裳沾雪,抬眸时什么都没看,怀中抱着十六轴图画,自雪山琼淞中下山来,隐约高古出尘。原来我在别人眼中,基本是这种模样。这个身体我选错了。

    因为报道题目是《惊!云华氏是否再现!?》

    ......

    我的出现,不该为别人发现。

    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处理掉或许会因此引发的事端,琼妃。】

    正月初十。

    燕云台落雪纷纷。

    薄甘棠初见渊穆。

    青年将军蓝衣银铠,银枪白马,刚从无人可当的万山风雪里战场厮杀回来,正于燕云台巡视驻防事宜。不知想到什么,仰头看向落雪。不一时,冷雪便覆尽衣上的血迹。

    许多年后,琼华名酒多了一品“远方雪”。味道是好似不知多远的远方,静静飘雪云烟一样的疏远冷淡。

    而长安四十六年的此时,渊穆的战场杀气未散,敏锐感觉近似妖魔的气息停在近处,瞬间冷冽看来,正撞上暗虚青年的深紫眼眸。

    ...于是一切风雪尽都止息在这对视之间了。

    薄甘棠微微俯首:“在下薄甘棠,应终焉王尊、春秋尊上与琼华薇君召命前来。”

    期待良久的渊穆却并没什么喜悦。

    后来在囚禁他的岢岚山苦思多年,薄甘棠才想明白,自己一开始是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在渊穆之前,他还有终焉、度春秋、姬薇臣三个主子。从最初,他就彻底失去了渊穆的信任了。

    然而这一切,也都是他的选择。当初曾对玄鸟乌衣说过——无论如何,无怨无悔。即便君王与将军之间,从来不得善终的多,武安解甲的少。

    转过半弯如月的雪坡,行马过垂枝如花的雾凇,便见万山飞雪前的冬凌湖。渊穆牵马走上冰面,顺湖边而走,迟迟不语。薄甘棠不知他想去往何方,顾念他的安危,自是一步不离。

    渊穆自恃冷静,而今却也不得不借这寒天雪意镇定心境。

    薄甘棠初来琼华,总觉新鲜,一边看护不停步的渊穆,一边仰望琼花冰稼。这便是琼华不过冰山一角的美丽,却已比古籍中的记载美上十倍。薄甘棠为欣悦驱使,不禁开口问道:“殿下,我听说您是志在治世的贤明之人,不知您有何良策,可否告诉甘棠一二?”

    渊穆:“......”

    渊穆回转身来,审视暗虚。年轻的暗虚无疑是强大的,单看他的眸色就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明白,他的理想何其昭昭,为何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还是因为出身不信任他,非要将这个暗虚赶来他身边监视?或许还会让他死在这只暗虚手里?

    他这一刻竟然希望,宁可是命运牵引薄甘棠来此,而非是操纵木偶的提线人。

    渊穆一语不发。

    薄甘棠不明所以,疑惑地迎向渊穆冷静的眼神:“殿下?臣之所问,是有什么不妥?”

    渊穆温声问:“薄先生...去过漃国否?”

    薄甘棠笑:“不曾。听闻是殿下的家国。”

    渊穆笑:“是。”笑走来道:“既是三位尊主请薄先生来襄助渊穆,渊穆感激不尽。先生不辞风雪,远道而来,渊穆亦然不胜感怀。”

    薄甘棠不禁笑,拜礼道:“我自小仰慕琼华先贤的高尚品行,如今能护送殿下实现治世理想,也是甘棠的人生大幸。殿下不必如此。”

    渊穆笑:“......”而后转身,攥紧缰绳,轻描淡写道:“无论是何氏族,是何...出身,这世间没什么能阻挡你的自由和功业。大丈夫生于世,就当驰骋沙场,扬名立万。”

    薄甘棠不禁愈发倾敬,笑而拜道:“殿下所言极是,此亦薄某之志。今后甘棠定跟随殿下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渊穆微微笑,转头看他笑道:“多谢。只是有句话你说的不对。”

    薄甘棠已生亲近之心,自不曾防备,笑问道:“什么?”

    渊穆微笑道:“便是——‘跟随殿下左右’。我现在虽在北地驻防,但仍是雪谷的弟子。既然是仍在师父门下求学的徒弟,有你在我身边随侍,是不怎么像话的。”

    薄甘棠不禁笑:“确然是这个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了。”

    渊穆笑道:“你初来琼华,想必还不熟悉琼华的军防地理。”

    薄甘棠叹笑而点头:“殿下也说对了。我虽常读琼华舆图书籍,但毕竟未曾亲眼见过,今后带兵打仗,实在不妥。”想着道,“正好薇君领我来雪谷拜会银齿大将军,想必还未离开。我想请薇君送我去白枣学宫入读...”

    渊穆丹唇笑启:“这怕也不妥。”

    薄甘棠不禁笑:“这...”

    渊穆笑叹,拍了下薄甘棠的肩膀:“甘棠,你需知白枣学宫的学子,乃是有天氏天官自各地公开考核,公平选拔而来。你这经薇君的人情一去,岂不是让同门们寒心?公平何在?”

    薄甘棠叹笑:“这又是我考虑不周的地方了。”迫切问道,“那依殿下看来,甘棠当如何才能快速了解琼华最精华的兵武诸事?”

    渊穆笑道:“漃国。”

    “漃国?”薄甘棠不禁笑,正待开口,渊穆却已笑而截断:“你且放心,漃国自来尚武,底蕴深厚不下于清棠。此外,漃国不能教你的,我既出自白枣学宫,回漃国便可一一讲授给你。”

    薄甘棠叹笑:“殿下思虑之深、之全,甘棠真是远不能及啊。”便就拜辞——

    渊穆笑吟吟地按道:“你我之间,今后互相扶持,不必多礼。”

    薄甘棠眉目含笑,神情明和。

    渊穆笑叹道:“我修书一封,请甘棠带去给我父亲即可。他会安排漃国最好的将军,一边为你讲授琼华地理,一边带你身临其境地去实地观览。”

    薄甘棠的笑意粲然生辉,不由感佩道:“甘棠定不负殿下所盼,当学成归来,以助贤君。”

    渊穆微笑颔首。

    在信中,他将请父亲在漃国或囚或杀薄甘棠,将这只暗虚带来的威胁彻底毁灭在源头。

    暂时思忖好处理薄甘棠的办法,渊穆便就转身,继续顺着湖边散步。寒风彻骨,他却心思麻乱,但觉如困兽,挣不脱上位者的天罗地网。而此人或留或杀,都会招致无穷麻烦。

    薄甘棠继续跟随,问道:“殿下身上带伤,不回燕云军营休养?”

    “我再一个人待会。”渊穆冷淡道。

    薄甘棠也是在春秋世间杀伐多年的,如何不知刚从战场血战下来,若是得闲,复杂动荡的心境很难稳定,不禁暗叹一声,温声道:“不是这么个镇定法。”

    “什...?!”渊穆回身看他。

    薄甘棠平静道:“你战后心境难安,在冰天雪地里负伤散步,不是个冷静头脑的好办法。”

    渊穆:“......”

    渊穆笑笑:“薄兄有什么好方法?”

    薄甘棠叹了口气,道:“我以往在暗虚,会去找兄弟们喝酒。想到我们彼此扶持、互信生死,心里就安定了。走吧,我陪你回去喝一杯暖酒,倒头睡一觉就好了。”

    渊穆:“......”

    渊穆转头笑道:“办法因人而异,对我未必见效。你先回去吧。”

    “你心里很乱。”薄甘棠一针见血,“我放你孤身一人在这,妖魔之军退去不远,随时可以回马杀你。”

    渊穆冷静道:“那便如何?与你何干?”

    薄甘棠哭笑不得:“我...”

    冰寒沁骨。渊穆但觉头中热痛,口不择言道:“即便我死在此地,你可继续跟随终焉、度春秋、姬薇臣安排的下一位储君。”

    薄甘棠却说:“方才见殿下言行,薄甘棠一生只想与殿下同行。我虽为暗虚,但我们暗虚法定的准则,是不许逼迫族人听从于任何尊上以外的君王。”

    渊穆:“......”

    “我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薄甘棠拉过战马,硬是扶渊穆上马,仰头看向咬牙的渊穆,沉声道:“的确,是三位主君选择薄甘棠来保护您,但唯有薄甘棠愿意跟随渊穆,殿下才是我的君王。因为我也在选择我的主君,殿下听懂了么?”

    渊穆但觉眉间昏沉,敷衍地应上一声。

    薄甘棠牵马回走,走上雾凇的琼枝湖坡,“而殿下今天让我觉得,你必然会是一位不错的明君。”

    渊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眸子:“...你相信我?”

    薄甘棠低头而笑:“未来的有天氏大天官渊穆,你可以得到一个自暗虚的承诺了。这自暗虚之族诞生于世间,真算得上绝无仅有——”

    渊穆静静而听。这只或许远比他年轻的容颜看上去古老的强大暗虚郑重道:“但凡你想在琼华为治平之贤君,那么即便你的决策与终焉尊上出现矛盾,我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一边。”

    渊穆沉默了。

    半晌,埋在马鬃里,含混笑说:“...漂亮话,谁不会说。”抬手按住薄甘棠的肩,阻住他反驳的话,温声道:“这里天气寒冷,物华不丰,不比漃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来年便可酿成春酒。雪谷也军令严格,轻易不许饮酒放纵。”

    薄甘棠笑笑,温言道:“你有伤,本来也不便饮酒。”

    渊穆摇头,叹笑道:“我是说,唯有我从家乡带来的去年陈酒。你先尝一尝,若真喜欢,就先去漃国罢。”又道,“我也还你一个诺言——若我不贤,你可杀我。”

    “渊穆!”薄甘棠相当不赞同地回身,皱眉看他。

    他却只是笑笑:“但不能是为了你的终焉王尊、春秋尊上或者琼华薇君的命令来杀我。”

    “我让你来当这个裁判,判定我贤明与否。无论生死,我不会怨尤。”

    薄甘棠久久伫立在燕云台的落雪中。

    渊穆淡淡笑问:“怎么样?答应我么?”

    薄甘棠平和道:“你能这么说,我是不相信,你今后不会是贤君的。”

    渊穆笑了一声,终究不禁伤寒,咳嗽出声。

    薄甘棠便也无言,只一边牵马,一边按上渊穆的后心。强大的暖意顿时顺他的经脉遍体游走,驱散冷浸到骨髓血液里的寒冷。

    薄甘棠在雪上留下一行在马前的靴印。步伐中定平和,坚深强稳。

    “薄甘棠,”渊穆叹惋,“你为什么会选择为人臣属?你若在琼华,当为一方君王。”

    薄甘棠微微一笑:“我们暗虚不在乎这个。”

    “是。”渊穆笑:“...你们都有自己的春秋世境。”

    “我的春秋世中人,只有我一个。”薄甘棠道。

    渊穆无法理解:“什...为什么?”

    薄甘棠笑道:“我的思想有局限,很难造出品行高洁的春秋世人,自然难令社稷安稳、国祚安定。所以我才倾慕书中的上古琼华:人人皆君子,户户夜不闭。”

    渊穆叹笑一声:“作为一只暗虚...不,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都算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我不算是,”薄甘棠笑,“我乐享其成。我不知道琼华的君王们是如何做到的,我也并不认为自己有恢复上古遗风的本事。那么,如果殿下能做到的话,到时也请帮忙治理我的春秋世中人吧。”

    渊穆笑叹一声,温言道:“我想我大概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选择你。”

    “还能为什么?”薄甘棠笑道,“我在暗虚中是出了名的喜欢琼华...”

    渊穆却是笑而摇头,颇含深意道:“你若喜欢雾凇,回头多去冬凌湖看看罢。你的暗虚气息太过纯净灼热,这一路送我回来,雾凇都化了。你看,这几根柳条都生了芽孢。”

    薄甘棠笑道:“快要初春了,自然要生嫩芽了。”温声叮嘱道,“我去了漃国,你在这万事小心。像方才战后失态,离群散心的情况,不可再有。”

    渊穆不禁地笑:“你年纪多大,便要教训我...”

    薄甘棠华丽倾世的笑颜微微看来:“我父亲,乃是度春秋。我的年龄,比终焉还要大些。不过在暗虚,我们都自称是当今王尊的子民。”

    渊穆:“......”

    “难以相信你会诚心追随我...”渊穆默然道。

    薄甘棠笑道:“与你的年龄无关,与我们共同的理想有关。”

    渊穆不禁笑。

    选择你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唯有你这般理想纯净的人,才能让这般多疑的我放下防备、精诚合作。不然,多么辜负他们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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