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我好想你。”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梦见魏珩的第几个夜晚了。

    梦里的他手捧玫瑰,跨越一生的时光来到我身边,他抱着我说:“岁岁,我爱你。”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梦见他,是因为,他在忘记我。

    梦里的他多爱我,梦外的他就有多遥远。

    梦里的我多肆无忌惮,梦外的我就有多小心翼翼。

    1.

    很多人说,爱情始于味道。

    每个人都会遇见这一生独一无二的味道,与其说味道,那应该是一种信息素,那是灵魂里渗透出的荷尔蒙。

    我深以为然,因为我遇见魏珩的那一天,便闻到了这种味道。

    可是,我慌乱地发现,被这种味道吸引的不只我一个。

    喜欢魏珩的人太多了,我要如何才能成为那个他眼里最特别的存在的呢。

    或许是,他觉得我不喜欢他。

    2.

    我和魏珩相识于高中,那天下着大雨,我满身伤痕地从继父家里逃出来,跌跌撞撞地闯入一个人的伞下。

    鼻尖钻入雨后栀子的味道,我误以为撞入花丛。抬头,却看见一双如银河星海的眼睛,几乎将我溺毙。

    我一时怔神,忘记了疼痛与恐惧。

    他清隽的眉头蹙起,眼睛里流露出不悦。

    初次见面,他就表达了对我的不喜欢。

    那时候,我没能明白,命运在一开始就给了我暗示。

    疼痛袭来,我还来不及道歉,便陷入漫长的黑暗里。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校医室,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校服,上面是未摘的校牌:高二1班,魏珩。

    雨后栀子的味道久久不散,包裹着无名的暖意,丝丝缕缕传递到我身上。

    我扫了一圈,视线所及,没有看见衣服的主人。

    半晌,白色的门把转动,有人进来,收了一把纯白的雨伞,依靠在门边,而后,少年优美的下颌线落入眼帘。

    “醒了。”并不是疑问语气。

    我点点头。

    “行,走了。”他定定看着我,没什么情绪。

    “啊?”

    他勾起唇,径直从我身上拿走那件校服,背对着我扬手作别。

    温暖和味道一齐消失,可是悸动没有。

    它如同肆意汪洋,在海上席卷了一场风暴,汹涌澎湃。

    3.

    我和魏珩再相见的时候是一个晴天。

    我去还伞。

    那天他走的时候留下了那把纯白色的雨伞。

    我追出去,看见他站在朦胧的雨雾里,校服撑在头上,笑意飞扬:“同学,伞留给你了。”

    然后一头钻入雨里,也跌进我的心里。

    我从前不明白戏本子里的爱情,不懂许仙和白蛇纸伞传情的浪漫。可如今,却好像理解了几分。

    而现在,我站在他班级的门口。

    听着他几个兄弟嬉笑打闹,“唉,老魏,这小姑娘有意思,大晴天来给你送雨伞。”

    “滚。”魏珩踹了他们一脚,向我走来。

    “其实,你不用还的,我也不缺这把伞。”

    “要还的。”我递给他。

    其实他不知道,我已经拖了很多天了。总想着只要伞还没还,我就还有见他的理由。

    只是,真的太久了,我怕他忘了我,才不得不姗姗来迟。

    他伸手接过,看我还站在原地不动,“还有事?”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里还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我想请你吃饭。”

    他哑然失笑,“为了谢我?”

    我不置可否。

    “其实不用,举手之劳,小爷我这么正义凛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要请的。”我摇摇头,固执又倔强。

    他默然,身后响起一帮兄弟的戏谑,“老魏,你这样拒绝人家小姑娘忍心吗?不行我替你好了......”

    又是一阵哄笑,我的脸涨得通红。

    许是看出我的窘迫,他回头瞪了瞪后面一群人:“给爷闭嘴。”

    随后无奈地和我说,“行吧,你想好时间地点告诉我。”

    好,我转身便走。

    肩膀上落下修长的指节,他拍了拍我。

    “你怎么联系我?”

    我蹙眉,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随手拿起纸笔,写上一串数字,□□号。

    那时候,微信和微博还尚未流行,那是我们最流行的网络社交方式。

    我双手接过纸条,视若珍宝。

    “怎么和接圣旨似的。”他的笑意直达眼底。

    我的耳朵发烫。

    魏珩,你不知道,我如此小心,是因为心虚。我早就从别人那里知道了这串数字,我早就躺在你的列表里。

    只是我从未打扰过,沉静如海。

    可是你知道吗?平静温柔的大海之下,是怎样的风景。

    4.

    我一直以为魏珩之于我,是天气一般的存在。

    虽然捉摸不定,但他的晴雨变化,我都在心里装了一座气象站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云层失重的那一天,我和他之间刮起了一阵风。

    一场离岸之风。

    他是来自温暖海域的气流,我是荒寂濒死的陆地,而江晴就是那场离岸风。

    她可以拥抱他,也能告别他。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的存在,而我只是他们青春里一块几近透明的背景板。

    谁能凭借爱意将富士山私有呢,任凭我多贪婪,也是徒劳。

    喜欢他,是我的单向箭头。

    5.

    为了不让魏珩发现我那无法窥见天日的心思,我注册了一个小号加他。

    小号只有一个好友,显得格外惹眼。

    可这不正是,他在我世界的地位吗?

    我在线上和他约定,夜自修结束后一起去吃诚誉中学门口的敲敲馄饨。

    是个老爷爷卖的,口碑很好。

    “结束后我来找你吗?”

    “不,你在3班等我。”我看见他这样回复。

    如果有镜子,我一定能看见镜中的那张脸,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但心头的喜悦又何止这些。

    我浸淫在书山题海里,只觉得夜自修的时间匆匆而逝,一晃而过。

    只有今夜,我细数着流逝的分分秒秒,才发觉,光阴竟然是那样地漫长。

    “叮铃——”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一个个地走完。

    我开始满怀喜悦地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二十分钟......

    整整两个小时。

    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两个小时,发的消息他一条没回。

    门卫叔叔通知全校熄灯锁门,我才从茫然中抽身,他失约了,毫无预兆,没有解释。

    我失魂落魄地踏出校门。

    夜空苍茫,有细细的雨丝飘落,路灯昏黄,远远地拉长我前面那对情侣的身影。

    魏珩和江晴。

    他个子高,像那日一般撑起校服遮在头顶,只是被他护在怀里那个人,不是我。

    难怪他说根本不缺那把伞,是啊,有什么用呢。

    我张了张嘴,想叫住他们。

    可是,说什么呢,质问他为什么失约吗?我的立场呢。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只好用笑容目送他们走远,只是一种从不知名角落升腾的苦涩蔓延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惶惶不安,开口却失声。

    6.

    魏珩似乎终于想起了我,在第三天。

    “抱歉,那天临时有点事情,手机刚好又没电了。”他略带歉意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停在他脸上,多好看的一张脸,多拙劣的谎言。

    “没关系。”我浅浅一笑,云淡又风轻。

    “要不然,下次吧,我请好了。”魏珩拉住我的手腕。

    他的指腹因为常年打球而略带粗糙,夏日灼热的温度就这样直达心底。

    但是,我周身发寒。

    “再说吧。”

    我仓惶逃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应该笑着说好的,可我拒绝了他,那般妄为。

    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我便如履薄冰,命悬一线。

    薄冰是他,悬线也是他,我怎么敢。

    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警示,及时抽离,在你没有坠入深渊之前。

    我笑了笑,眼眶里漫出水汽。

    谁能明白呢,我早就,在劫难逃。

    7.

    我和魏珩的初见不是那个雨天。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彼时的我正高一,一个寻常的夜晚。

    “你们真的好残忍。”我砰的一声挂断校园一卡通的座机。

    电话那头,是我要离婚的父母。

    他们在争执我的去留问题,不是在抢我,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要我。

    我筑了十六年的防线猛然崩塌。

    早有预兆,却依旧难以面对。

    我想,我的出生是个错误,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从小到大,我总是饱一顿饥一顿的,他们常常因为打牌忘记给我做饭,也忘记给我钱。

    衣服是穿别人剩下的,家长会无人出席的只有我。

    “我真的很糟糕吗?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

    我问自己,答案清晰又模糊。

    孤星冷月,隐没在云层之后。我坐在后山小竹林里,泣不成声。

    我以为陪着我的,是无法推开的浓厚夜幕,却不想还有一个人。

    他亲手划破黑幕,有光落下。

    我一直有着高度近视,在夜里更是夜盲得厉害。

    所以我根本不记得那天给我递纸巾的人长什么样,但我记得他的味道,记得他把耳机的一端塞进我的左耳。

    我记得歌词:

    “

    走过陪你看流星的天台

    熬过失去你漫长的等待

    好担心没人懂你的无奈

    离开我谁还把你当小孩

    ……

    你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

    就算你的呼吸远在千山之外

    ……”

    一字一句唱进我心里。

    因为歌吗?不是的,是因为一起听歌的人罢了。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任凭音乐流淌进彼此的耳朵,我的眼泪就慢慢停了,心里的创口也好像在那一刻被缓缓治愈。

    后来,我去查了那首歌的名字《永不失联的爱》。

    天违人愿,我们到底还是失落在茫茫人海。

    所以,当我在那个雨天再次遇见那个味道时。

    我心里是害怕的。

    从此,魏珩对于我。

    得之,是烈火燎原。

    不得,是最难将息。

    无论前者后者,我都将用一生做局,以身入局,作茧自缚。

    8.

    月色朦胧,心事重重,蠢蠢欲动。

    我和魏珩的友情里,有他的坦坦荡荡,有我的做贼心虚。

    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去学校取毕业证书和一寸照。

    我去得早,办公室没人。

    他的班主任和我的班主任是邻座。

    在无数张熟悉的面孔里,我一眼看到了他的照片。

    我鬼鬼祟祟,心慌意乱,将他的一张照片揣入口袋。

    蓝色的封底,白色的校服,俊逸分明的脸庞,我青春里满是遗憾的代名词。

    这是我偷来的欢喜和疼痛。

    我出了办公室,撞见了青春里最后的画卷,当然,依旧是魏珩和江晴的青春,与我毫无关系。

    越过那个明媚少女的肩膀,我看见晨曦的风吻过他的发丝和眉眼,穿过高三的长廊,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某一瞬间,我心里有一丝异样的庆幸,我也曾这样短暂又曲折地拥有过。

    “毕业快乐,魏珩。”

    “我喜欢你,魏珩。”

    可我终究,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我是感情里的胆小鬼,是别人青春里的窃贼。

    9.

    江晴为了前途出了国。

    我在酒吧找到了醉醺醺的魏珩。

    “阿晴,别走,别走好不好。”他抱着我,嘴里喊着江晴的名字,语气委屈又可怜。

    我心头一涩,红了眼眶。

    他在我面前,永远骄傲自信,哪里会有这副样子。

    他所有的心疼、软弱、卑微,都给了江晴。

    如同,我所有的悲喜,都给了他。

    “你看清楚,魏珩,我是赵岁岁,不是江晴。”

    可他发了疯,不管不顾地钳住我,铺天盖地地吻,霸道又温柔。

    我气得胸口发疼,却没办法推开他。

    拒绝、拥抱,冷漠、热烈,不屑、在乎。

    无数纷乱的情绪,仿佛交织坠落的流星,在我的灵魂里爆炸。

    我想我是真的该死。

    后来,我不知道那温热的液体,是他的眼泪,还是我的。

    他为江晴哭,我呢,那我为谁哭,是他,还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那个夜晚太过混乱。

    10.

    我和魏珩断了联系,大学整整四年,我们一南一北,没有再见过面。

    可是我明白,他从未在我的世界里消失过,哪怕片刻。

    毕业后,我因为工作原因,从临城调到榆城。

    是他的城市。

    我站台五月广场上,听着广场里播放的歌,看着红色塔楼下的鸽子,一时沉默。

    “岁岁?”

    不确定的语气,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我转过身去,愣在原地。

    四年来,梦境和眼泪里的面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时光送到我面前。

    “魏珩。”

    他笑了笑,扯下嘴里的烟掐灭,走到我面前,“太巧了,真的是你。”

    “嗯。”

    空气陷入沉寂。

    我细细打量起他,眉目如峰,鼻梁英挺,薄唇微抿,岁月赠与他更为沉稳的气质。

    只是这份沉稳背后,却多了几分伤感与落拓。

    “过得好吗?”我生硬地破开话题。

    “老样子,你呢,岁岁?”他定定地看我,情绪难辨。

    “挺好的。”

    我要怎么说,魏珩,没有你,我哪里会好呢。

    晨昏更迭,四季流年。

    临城西子湖畔的风,它们都到不了榆城红色的塔楼与蓝色的海岸线。

    还有你说巧,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不过是别有用心的重逢罢了。

    11.

    我喜欢在绣球花盛开的雨季读张爱玲。

    我曾一个人走过无边孤寂的童年,不被爱,所以也不懂爱。我是从她身上才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究竟有何区别。

    男人的爱是从身到心的占有,而女人的爱,是在某个瞬间诞生的,并且她们能够凭借这瞬间的爱意度过漫长的一生。

    “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这样问白流苏。

    合上书本,我忽然觉得难以呼吸,头痛欲裂。

    身体里无处安放的爱意横冲直撞,溃烂得不成样子。

    我爱上魏珩是瞬间的心动,也是日复一日的执念。

    可我的城池不会陷落,我将抱着回忆的沙漏,于漫长孤寂的隆冬里了此一生。

    *

    榆城的日子平淡且充盈。

    许是他乡遇故知,魏珩频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提当年毕业那晚的事情。

    大抵他忘了。

    或者是我忘了,刻意的。

    魏珩又约我去吃饭,同行的还有他大学的室友兼同事,沈平安。

    我曾想,我这辈子是不会遇见和魏珩一样好看的男生了。

    但是沈平安完全打破我的认知。

    他完全可以和魏珩分庭抗礼。

    魏珩的帅气是原生家庭带来的自信与骄傲,而沈平安,是骨子里透出的谦和与温柔。

    如果我没有爱上魏珩,我一定会被他吸引。

    沈平安是在我们认识的第三个月和表白的,魏珩也在场。

    他手一顿,酒杯里的液体洒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也不早说,兄弟我早点给你介绍啊。”魏珩挤出一个笑容。

    我嘴里的拒绝还未出口,被他无谓的态度激到。

    忽然觉得讽刺,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人,要把我推给别人。

    魏珩,你多狠的心,你可以不要我,可以对我的爱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但你不能把我推给别人。

    我的爱是有多可耻呢。

    心碎失守,我笑得心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杯子放下的时候,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到沈平安身上,“我答应你。”

    从来如此,我的爱垒于危墙之下,悬崖之上,事到如今,坠入深渊,覆水难收。

    “哐当——”酒杯落地,魏珩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手滑。”

    “你也不必这么着急替我们庆祝。”我瞥了一眼魏珩,情绪淡然。

    我想,他或许着急替自己庆祝。

    终于,那段被困在时间里无解的枷锁,有人替他背负了。

    终于,他可以毫无负担叫我一声“好朋友”。

    可是我没看见他的如释重负。

    魏珩的脸色发白,没再说话。

    12.

    人们总是不明白,懦弱不是自由,错过的也从不会被命运偿还。

    我恨魏珩的故作冷漠,却忘记自己也是那般的卑鄙无耻。

    *

    那天晚上,沈平安送了我回家,连嘱咐都格外温柔。

    临走的时候,他问:“岁岁,我可以抱你吗?”

    我笑,伸手环住他。

    对不起,沈平安。谢谢你,沈平安。

    我头昏脑胀地陷入沙发。

    过往历历在目,我于多年后再次拨开时间的迷雾,企图去寻找他爱我的细枝末节,才发现,我爱上的,不过是我自以为独一无二的幻影。

    我胃不好,他跑去校外给我买粥。

    我做值日,他跨越两个班跑到我的教室替我擦黑板。

    我生理期,他给我送红糖水。

    而这些,他对江晴都做过,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那又怎么样,即便我意识到这一点,我还是爱他。

    他耀眼,我爱他。

    他平庸,我依旧无法停止悸动。

    他是我余光里唯一的风景,是我想触碰又收回的那双手的深深失落。

    他是我一个人的悲剧。

    “叮咚——”激越的门铃拉回我的思绪。

    我开了门,还未看清来人,唇上便覆盖了柔软。

    心跳在某一刻停滞,呼吸都变得艰涩。

    这雨后栀子的味道,我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

    除了魏珩,还有谁能让我这样失控。

    可是他近乎惩罚地噬咬我的时候,我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他。

    “魏珩,你他妈有病是不是?还想重蹈覆辙?”

    年少无知的错就应该留在年少,人这辈子愚蠢一次就够了。可他,却逼着我越了一次又一次界。

    “呵,原来你记得啊,岁岁。”他嗤笑一声,却不肯放开我。

    “岁岁,毕业那天我在办公室门口捡到一封信,我本来想丢了的,可是封面上的字迹我太熟悉了。”

    “岁岁,作为女生,你的字真不好看。”

    我身子一僵,没有了动作。

    13.

    时光回溯,那天我从办公室出来后,慌乱之下确实丢了那封近似情书的信。

    我回去找了很久,可是它像蒸发了似的,杳无痕迹。

    后来毕业那晚,发生了醉酒那件事情,我便完全忘记了。

    我想过任何可能,唯独没想过被他捡走。

    真是命运弄人。

    “岁岁,你还喜欢我吗?”他在我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似有不安。

    我闭了眼,这么多年,不想逃了。

    我真的累了。

    “我爱你。”我没有迟疑。

    可他深沉的眼底却溢出一丝我难以理解的悲哀,我听见他问我:

    “岁岁,你爱的是我,还是十七岁的魏珩?”

    脑子空白了一瞬,我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深沉如海的眼眸。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无论十七岁的你,还是二十二岁的你。

    我始终不曾真正了解。

    如果我的爱像卡尔维诺的城堡,大雾弥漫,看不见城门。

    而魏珩的爱一定还比我多了一层锋利的荆棘。

    我赤足奔往的那些年,扎得我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我的心被剖来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空空落落许多年。

    但有一点我清楚,我坚定地爱着他的。

    看一眼就让自己疼痛的人,怎么能说不爱呢,太违心。

    14.

    “岁岁,我不能爱你。”

    夜风寂寂,他下巴抵在我的肩窝里,哽咽的喉咙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只是说:“你本来就不爱我。”

    何必强调。

    他怔怔地落下泪来,“岁岁,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这是第二次见他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魏珩,这一次,让你伤心的,又是谁呢。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都是范柳原。连自己都不懂得自己,却还巴巴地祈求对方:

    “可是,我要你懂得我。”

    我们都是爱情里没有天分的差生。

    我没有问他,在他进入我的时候,一遍遍地去吻他眼角的潮湿。

    其实某个方面,我们像极了彼此。

    *

    我睡意朦胧的时候,魏珩已经穿好衣服。

    他很久没有动,但我却能感受到他看在我,专注又缱绻的目光。

    随后,我听见一声比潮水还要沉重的叹息。

    门被带上,他走了。

    我睁开眼,走到二楼的阳台,看着他一身黑色的风衣融入摇摇欲坠的无垠夜幕里。

    我怔怔地出神,视线氤氲,光影斑驳,那远去的身影,逐渐和多年前那个冲入雨雾里的少年重叠。

    “魏珩。”

    15.

    他离开了榆城。沈平安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并不惊讶。

    令我乱了心绪的是,他这些年缄口不言的辛酸和苦涩。

    沈平安说,魏珩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他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为了替父母还债,他身兼数职,常常熬通宵,熬得身体越来越差。

    我的心口如被针扎,密密地发疼。

    这世上最令人唏嘘的,无非是天之骄子的陨落。而最让我难过的,这个陨落的骄子,是魏珩。

    他曾是那段蝉鸣青春里,多少人念念不忘的朱砂痣和白月光。

    时至今日,他却丢了一身光华,从云端坠落。

    这比他不爱我,更令我痛彻心扉。

    “这一次,他本来就要回海城和江海金融的千金结婚的,只是你的出现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他甚至想过为了你放弃一切。可他哪里还有一切,他身负债务,两手空空,他无法说服自己毫无负担地去爱你。”

    “他说过,从前他想过岁岁长相见,后来,他的愿望只剩下,岁岁平安。”沈平安的话音变得渺远,我的脑海里只剩下魏珩的脸。

    我想起那个雨天,那把伞,那件校服,想起雨后栀子的味道。

    “他......所以你的表白也是他要你做的?”

    “不是,我有私心的,岁岁。”沈平安握着我的手,眼神炙热而真诚,“我承认我的不合时宜和乘虚而入。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你们的一切。我真正对你好奇的开始是因为那封信,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写出那样一封炽烈又沉重的信,直到我遇见了你。”沈平安柔柔一笑摸了摸我的头,似三月春风。

    我含着眼泪,模糊一片,唯有心上痛楚,清晰可感。

    16.

    我和沈平安还是没能在一起,我对他表示万分抱歉。

    他依旧谦和温柔,一如初见。

    他说:“没关系的,岁岁,那个拥抱,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我忽然有些迷惘,也许张爱玲错了。

    又或许,错的是我。

    不得不去伤害一个如此珍贵善良的人。

    *

    年末的时候,榆城下了一场大雪。

    我去了一趟落霞寺。

    大殿之上,法相庄严,香火鼎盛。

    “佛祖在上,信女赵岁岁,祈求庇佑所爱之人魏珩,挨过凛冬,抵过风雪,一生平安顺遂,健康长乐。”

    我无比虔诚地磕头跪拜。

    我一生不信神鬼,但这些年的遭遇,使我不得不信。

    很多年前,外婆给我算过命。

    批命的只留一句:雪夜秋风无舟渡,深情尽负亲友薄。

    无可化解。

    我如今想来,魏珩的坏运气大抵是在靠近我的那一刻起的,我多多少少是有些责任的。

    难怪连血亲的父母都不要我。

    我下山的时候,雪慢慢小了,天空奇迹般地出现一道霁虹。

    “会好起来的,魏珩。”离开我就好了。

    这辈子,没能一起看雪,没能一道白头,真是遗憾。

    我悄悄红了眼。

    魏珩,我不要你爱我了,只要你好,比什么都重要。

    17.

    行行向而立,我一直未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我无数次回溯过往,在苍凉的海水里挣扎,等不到浮木,也上不了岸。

    魏珩,我在缺氧。

    *

    这是我在榆城的第八年,依旧一个人。

    我听沈平安说,魏珩和他的妻子搬去了临城。

    或许,即将迎来一个新生命。

    我很为他开心。

    从前我们一南一北,如今一北一南,在对方的城市里定居,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沈平安,又下雪了。”

    “是啊,岁岁,我们都在一起淋过那么多场雪。”他笑得比月色和雪色还要温柔。

    我莞尔,许了一个愿望。

    魏珩,我在遗忘,只是没能在你遗忘之前遗忘。

    这是一个漫长戒断的过程。

    18.

    我最近的嗜睡很严重,越发地倦怠,不想出门。

    我常常觉得这世界的人太多,车水马龙的街道,喧闹繁华的夜场,灯火辉煌的城市。

    我在王家卫的镜头里奔走,于乍泄的春光里,穿过重庆森林的大厦,买过一盒过期的凤梨罐头。

    凤梨罐头?我低头想了半晌,我和它又有什么区别。

    隔着茫茫人海和迢迢岁月,我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沸腾,燃烧,像无数扑火的蝴蝶。

    “扑火的那是蛾子。”我如是告诉自己。

    可我又清晰地了解,那就是蝴蝶,五彩斑斓的,呼之欲出的,蝴蝶。

    来吧,

    同我一起,踏入这并不温和的撕心裂肺的良夜。

    19.

    昨天,我工作的邮箱中了病毒,客户又要得急。

    “你还有没有什么小号,或别的邮箱。”同事满脸着急。

    小号?

    我豁然想起那个被我遗忘许多年的小号,而列表里唯一的联系人早已经被我删除。

    我登录邮箱,鼠标停了两秒。

    来自多年前的一封蒙尘邮件,发件人是那串曾经烂熟于心的数字。

    我几乎是颤抖着点开。

    “岁岁,你好吗?我很想你。”

    我慌乱地打开音乐列表,拉到末尾,很多年前的那首歌缓缓流出:

    “......

    我猜你一定也会想念我

    也怕我失落在茫茫人海

    没关系只要你肯回头望

    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你给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

    你的每条讯息都是心跳节拍

    每秒都想拥你入怀

    全世界你最可爱

    ……”

    多年紧绷的弦在刹那间断裂,泪如雨下。

    怎么办,

    魏珩,我们,早已经错过,没有回头路。

    魏珩,我们逃吧,逃回彼此遗落的那一年,逃到无人居住的星球去相爱。

    可命运的手翻云覆雨,真的会仁慈地放过我们吗?

    我不敢赌,亦不敢想。

    整颗心脏,几近死掉。

    20.

    后来,我写过很多故事。

    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魏珩,我曾爱了一整个青春的少年。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如果这辈子,注定难以圆满。

    那么我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魏珩,下辈子,我们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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