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雷鸣四作,城郊一车疾行,将小沟小壑里的人惊醒,靠着低压枯树睡的一枯骨小童被雨浸湿了个遍体,瑟缩木讷地转着眼珠子朝那车看去。

    便知里头乘着的定是尊贵无比的主,同他们这般的难民并不相干。

    “殿下,此次宣召怕是为了月前的叛国案子,虽说陈庆从镇国公手上逃去已不知所踪,可镇国公今夜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惊扰圣上,想必手里头也是捏着些什么,殿下此去怕是要受苦了。”

    车内,侧坐的一男子面容清俊,白绸蒙着双眼,看不清神色,可微蹙起的眉无不昭示着担忧之色。

    “再苦也堪堪挨过来了。”

    主位上的女子一身华衣,半阖着眼,眉眼间线条柔和,本长着一副惹人怜爱的美人皮,却因着那头黑得瘆人的发,生生多添了几分鬼气,“算离,若是我今夜不测,你便随意找人投奔了去,不必为我奔波。几年主仆一场,也算缘尽。”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受上天眷顾,定能逢凶化吉。”楚算离的眉蹙得更深。

    闻言,秦霖噙着略带深意的笑沉下眸子不再应他,转而掀开帘子朝外头探去,而后,却见沿路均是半死不活的枯骨,噙在嘴边的最后一抹笑意也散开了去。

    马车就这么一路飞至皇城口。

    因着皇帝只召见了秦霖一人,楚算离便在皇城外候着,他遥遥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孤身撑着伞立在马车跟前,任凭泥水污了衣摆。

    湿漉夜色中,水汽缱绻带着闷气,他伸手去接,只觉寒气朦胧。

    秦霖随着引路的宫人一路快步,途径长廊时,只见一婢子领着太医往这头来。

    这婢子看着眼熟,只是秦霖来不及多思,便见她行至跟前恭顺行了个礼,随即匆匆闪入了宫门殿宇之中。

    “殿下,莫让圣上等得久了。”往前碎步走着,弓身却望见秦霖盯着那婢子的影子晌久未动,领路的宫人尖着嗓子唤了一声。

    “走罢。”

    秦霖又在原地略站了站,便随着宫人七扭八拐行至圣德殿门口。

    “还不进来!”

    才堪堪站定,便听殿内一声洪钟似的声音迎面灌来。

    许是今夜潮湿闷燥,秦霖又沾了一身的雨水,她眸色阴沉,忍不住低声‘啧’了一声,才缓步朝殿内行去。

    而后,就见一身穿明黄龙袍的中年男人站至台前,散着发,神色愠怒疯癫,常年纵情声色使得他面色憔悴,眼见着就要盖棺入土般不似活人,本应含威的眼呆滞若失魂。

    看来,那群江湖术士给这老东西灌了不少失心疯的东西,几日不见竟已如此。

    秦霖稍稍蹙起眉来,她堪堪瞥过这男人一眼,便伏下身去行礼。

    可还不待她将身子直回来,一钝物就将将朝这头猛然砸了过来,她没躲,就这么任由着被砸得额角渗血。

    啧!

    秦霖眸中暗自淬着毒,但她假惺惺跪伏下去,一副乖巧模样,“儿臣不孝,只是父皇切勿气坏了身子。”

    “气坏了身子?”似是听到可笑之言,皇帝冷冷笑出了声,如失心疯般将案上笔墨纸砚闷头砸来,“你巴不得朕明日就驾崩了吧?嗯?”

    “父皇慎言。”眼见着就要破相,秦霖略微倾身,只让袖上染上些墨点。

    见着秦霖躲了过去,皇帝的火气又被挑了上来,他一指摔至台下的折子,声音尖利:“看看,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秦霖拾起,翻开堪堪看过一遍。

    同预测般,上头无非含沙射影写着自己参与了陈庆结党叛国案,且和边境的赤羽侯有所往来。

    这赤羽侯向来是皇帝的心尖刺。

    这人仗着军功在边疆为非作歹,皇帝三番召回都不予理睬,直至派去的密探得了消息回来才知,这人早已在边境豢养私兵多年,前几月已昭告天下拥兵为王了。

    皇帝震怒,下令镇压,可上天不佑似的,接连受创,一月前,易州城等周边大小城镇均被攻破。

    这赤羽侯也是会收买人心的主,再加上天下人都把皇帝常年昏庸看在眼里,便都道如今灾祸四起,是恒国失了天意,这国恐是要破。

    这话传至皇帝耳朵里,一时间斩了许多人,加上城中屡现细作,皇帝便把捉拿细作的差事抛给了一向与自己不和的镇国公,不过三日,这镇国公还真查到点什么,一时捉拿了不少人,这其中就有那个叫陈庆的。

    而这陈庆,曾就在自己府上做过幕僚……

    “此事,儿臣不知,也从未做过。”秦霖又是一拜。

    “你不知?”皇帝横眉冷对,“那陈庆不是你府上的幕僚?朕竟然不知,我的好霖儿在背地里还养着这么一批人!你也要学那刘颉拥兵为王了吗?!”

    “儿臣不敢。”秦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厌烦,只是面上仍旧一副孝子之姿,“儿臣不敢否认府上养过幕僚这事,只是陈庆这厮早在两年前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儿臣赶出府去,实在不知这厮为何会和那刘颉有染。”

    “如今之事实乃有人特意构陷,望父皇为儿臣做主,洗去冤屈!”

    养幕僚这事算是众官员默认不讳的,而如今就算被皇帝拿出来说也无伤什么,只是陈庆混迹其中,免不得被怀疑,所以眼下如若全盘否认倒显生硬,自然得挑着不重要的承认。

    而关于陈庆和刘颉有染这事……

    呵,自己怎会不知?

    皇帝自是不知她的心思,见着秦霖面上的无辜之色演得入木三分,偶有说动。

    毕竟,他也是见着镇国公的折子一时火急,想在思来,这镇国公一向与秦霖不和,且也没见着呈上什么实打实的证据,倒真有构陷之疑。

    思及此处,皇帝面上的愠色倒是退了几分。

    “靖慈殿下未免太过巧言善辩。”

    正待秦霖还欲说什么,殿外传来一声凛冽男音,紧接着,一挺立鹤影带着水汽跨步而至。

    这人如往常见着一般无二,玄衣雪肤,那双本该含情的眸子总带着晕不开的浓墨,如今染上些水汽,倒还原了那分摄人的朦胧情意。

    “镇国公,你怎的三番两次无召入宫?”看清来人,皇帝略有不忿,但不似先前般疯魔,反倒有些小心翼翼,“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请陛下恕罪,”沈恕略站了站,才堪堪行过礼,眼中的朦胧情意渐渐被一股没由来的桀骜蚕食干净,“只是臣再不来,就要染上什么构陷之罪了。”

    秦霖不语,侧眸盯他,黑到有些诡谲的眸子中暗含哂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镇国公,你说靖慈有勾结逆贼之嫌,可有什么证据?”见台下两人均是不做声,皇帝一反常态地没架子,但许是为了维护天家颜面,还是凝着口气不容易对上沈恕的眸子,“此事涉及皇家,镇国公还是谨慎为好,不若,就算是你,朕也绝不轻饶!”

    一语落地,只听沈恕带着嘲意低声一笑,并不接话,反倒把视线落在头破血流跪在地上的秦霖身上:“殿下一向受陛下爱护,这才几日不见,怎的就如此狼狈了?”

    秦霖云淡风轻横他一眼:“落井下石的话镇国公说得也太不是时候,现下父皇问话在前,镇国公如此这般,委实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殿下倒是忠孝。”

    沈恕搓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子将地上的人整个倒映进去,随着眸中渐起的墨色,岩浆般将她融化于其中。

    “带进来。”下一秒,沈恕侧身看向殿外,眸中游荡的烧灼倏然熄灭。

    而后,只见两个侍卫打扮的宫人架着一男子大步跨入殿内。

    那男子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浑身湿了个干净,连带着身上的猩红顺着雨水滴落在地上,曳出一条血线。

    侍卫将他随便往殿中央一抛,便行了个礼出去了。

    “镇国公,这是何意?”看着地上蔫蔫然昏死过去的人,皇帝眉头紧锁,掩着口鼻面露厌恶。

    “是啊,这是何意,殿下?”沈恕仍旧未有理会皇帝,投向秦霖的视线带些玩味。

    “沈恕!”三番两次藐视皇威,忍无可忍,皇帝终是发作。

    可不待皇帝驳斥些什么,这混乱当头,地下那人就悠悠然转醒,他先是神色奇异地将殿内环视一圈,而后骨碌着眼睛把注意力放在了秦霖身上。

    这人,竟是出逃多日的刘庆!

    “殿、殿下救我!”

    刘庆就要扑身而来,秦霖略有凝色,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往旁侧闪避,可不料,起身之时脑中突现一阵眩晕,她堪堪向后仰去。

    原以为自己就要狼狈地就地献丑,可身后意料之外地靠上什么坚硬之物。

    秦霖站定后回身看去,只见沈恕不知何时站在此处,眉眼间尽是不知缘由的笑意:“殿下可要站稳了,这案子还没结,可没工夫再节外生枝点别的什么叫圣上担心。”

    他的语气尽显熟稔,若不知镇国公和靖慈公主势如水火,怕是要当成情人之间的情趣了。

    见此情景,刘庆眸中闪过一丝疑色,可不待他细细想,就又跪伏在地重重给秦霖磕了个头:“殿下、殿下救我!小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殿下吩咐的小人一刻不敢懈怠,殿下因着和赤羽侯的事恐会暴露,协助小人从镇国公手下逃出来,叫小人藏好了,但没、没想到一时疏忽又被镇国公捉去……殿下救我!”

    “殿下——!”

    声音字字掷地有声,在大殿内久久不散,若不是当事人,秦霖当真要以为自己和赤羽侯有些什么瓜葛了。

    这刘庆也是个会搅混水的,嘴上陈情效忠,会叫人杀头的东西却是悉数倒了出来。

    “殿下,还有什么要向陛下辩解的么?”

    沈恕仍旧站在秦霖后侧,他垂眸向下看去,只见她的发有些松散了,孤零零几簇垂在脸侧。

    “自然。”秦霖微微仰头朝后侧人看去,嘴边噙着抹笑,“倒不如说,镇国公和我,还有什么要向父皇辩解的,才对吧?”

    殿外雷声倏然炸响,冲门而入的风将烛台上的大半烛火吞吃干净,灯影摇曳下,两人身影如鬼魅。

    皇帝看客般立于台上,听到秦霖的话,有些怔然地盯着台下这出不知在唱什么的戏,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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