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在S市市中心的华航酒店顶楼,离苏遇的小窝仅有不到十公里。她匆忙给杨昊转了六位数答谢,然后就搭乘电梯下楼了,华航酒店安排了专车将苏遇送回家。

    进到小区,苏遇远远地看着自己小窝所在的那栋楼,星星点点的楼层只有一户没有亮灯。一共22层,两梯两户的大楼,她的眼睛直接锁定在唯一没有亮灯的那一户。

    ——也许黎等没有开灯,或者是自己数错了楼层。

    “叮——”

    电梯抵达十二楼,门缓缓打开。

    苏遇走出电梯,楼道的感应灯亮起。她恍惚在楼道黑暗的那个瞬间看见自家门缝透出的光。

    她心跳加快,将指纹印上门锁。熟悉的解锁声响起——迎接她的却是漆黑的屋子。

    苏遇的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她这才想起来,这间小复式的入户门是她千挑万选定下的,隔音效果极佳,怎么可能会有门缝?更别提能从下方透出屋子里的光。

    突然,屋子里的响动又将她的希望从新燃起。她回忆起去H市给父亲过生日那一次,回来的时候黎等就没有开灯。

    她连鞋子都没有换,直接跨过玄关,往房子里面走去,果然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一个人影。她惊喜地松开拉着行李的手,上前正准备抱住沙发上的人。

    “黎等……”随着靠近,苏遇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接着月光看清了沙发上的人,话音戛然而止。

    “——姜摇?你怎么在这?”

    沙发上的姜摇“嗷~”的一声嚎出来,把苏遇吓了一跳。她连忙跑到玄关将客厅的主灯打开。

    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两个女人同时将眼睛闭上。苏遇闭眼缓冲之余,摸索着将自己的鞋子脱下,光着脚赶回自己的闺蜜身边。

    姜摇的脸上肤色正常,脖子处裸露的皮肤红得惊人。她双手捂着脸,像是单纯地给眼睛遮光,又像是在遮掩脸上的泪痕。

    苏遇沉默地坐到满身酒气的姜摇身边,搂着她的肩膀,也没有着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时不时抚着她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姜摇终于开口了:“老娘被温斯顿这个小崽子坑惨了!他大爷的!呜……”

    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说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哭出声。

    “那个死崽子,说自己从小没妈,正gap给自己赚上大学的学费,给自己搞得活像一朵坚韧自强的清纯小白花。我回华国,他千方百计都要跟来,我在那沾沾自喜,以为是老娘魅力多大。爹的!原来是个间谍!”

    “我刚从局子里出来,国安那边也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问了我好些和他相处时候的问题……我才知道温斯顿他老子是在役的A国士官,好像军衔还不低。出了这档子事儿,律所那边说让我休息一段时间……遇遇!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真是无妄之灾啊!呜……”

    苏遇听到姜摇的状况,也被搞懵了。那个灰色头发、大大咧咧、连中文都说得不太利索的男孩,怎么会是间谍呢?

    黎等不告而别的悲伤瞬间被冲淡了许多。现在,先帮闺蜜度过这次难关更重要。

    不过,姜摇这边似乎已经自己振作起来了,她豪迈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看见苏遇一脸担忧,说:“别担心,我现在已经从局子里出来了,司法的问题应该不大。温斯顿大概率不是直接当事人,而是相关人员。不然我就不是被问询,而是直接审讯了。主要是律所那边有人要拿这件事情在我身上做文章,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姜摇自我调节得太快,苏遇甚至没想好怎么安慰她,她就又壮志满满了,像是回到满血状态。不过苏遇已经好久没见到姜摇哭了,看来温斯顿在她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温斯顿回国之后没和你联系过吗?当时走得那么匆忙,不至于回国之后一个消息也没有啊。”

    “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在国内的时候,我忙CASE半天没有搭理他,他都能要死要活的。被自己老子逮回A国之后,连一封邮件都没有。社交软件也是音信全无。我只当他是挂了。没想到,还给我留了这一手。”

    姜摇接过苏遇递给她的湿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然后发现假睫毛被自己搓下来了,还弄到眼睛里,她被刺激得又是一通次牙咧嘴。苏遇哭笑不得地将她带进卫生间卸妆。

    她坐在梳妆镜前揉着卸妆油,苏遇靠在她身后的墙上,看着她眼角不自控地留下两行生理眼泪,将附近的卸妆油乳化出两道明显的白痕。

    又可怜,又好笑。

    不过姜摇下一句话,让好姐妹的笑容僵在嘴边:“你那个小男朋友呢?不是一起回H市过年了吗?他没跟你回来?”

    苏遇一时语塞,不想说出男孩离开的话。空荡的卫生间,一时只剩下姜摇揉搓卸妆油的声音。

    揉得满脸脂粉的女人转身,估摸着闺蜜的方向,努力眯开一只眼睛。还好苏遇的卸妆油并不刺激,不然姜摇肯定又要被糊得涕泗横流。

    模糊的视线里,苏遇的脸低着,部分乳化的油纸带着脂粉的颜色降低她的视野清晰度。不过这些足够姜摇判断——好闺蜜的心情也并不美妙。

    她起身走向旁边的大水池,将脸洗干净。抓上苏遇适时递上来的洗脸巾,一边擦脸,一边说到:“不用说了!姐们懂你!一会儿[浮光]走起。不醉不归!”

    苏遇被她气笑了。卸完妆的姜摇脸上的坨红完全暴露,一看就知道刚刚大醉一场,还没完全醒酒。

    “你刚从[浮光]那来我这多久,又去?还没喝够?”姜摇满脸写着被看穿的不可思议,仿佛喝个酒之后被降了智,“你看看自己那满脸红光,多猜一秒都是对我智商的侮辱。”

    苏遇边盘头发,边往厨房走,慢悠悠地说到:“酒就别喝了,我给你煮个醒酒汤吧。”

    “行。”

    挂围裙的地方,交叠这一粉一黄两条围裙。

    她拨开盖在上方那条粉围裙,将下面那条嫩黄色的拿了出来,穿上。姜摇上前帮她系上后腰的绑绳,苏遇下意识回头往斜上方看去,被厨房的顶上的主灯晃了眼,瞬间又转回去,低声和姜摇说了一声“谢谢”。

    她回想着上一次喝醉之后黎等给自己做的醒酒汤,在冰箱里拿出两个苹果,一时间找不到削皮器——她很久没有自己削水果了,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黎等削水果,他甚至会将水果全部切成适合她一口吃下的小块,即使是剥皮非常简单的香蕉和橘子,男孩也从来没让她动过手。

    削皮的刮刀没找到,苏遇只好拿水果刀慢慢削皮,然后再切成小块。家里没有黎等上回从酒店借来的专用炖盅,她找出两个大小不同的碗扣在一起,勉强搭出一个,又在锅里放上蒸屉,将碗预热。

    最后,将切好的苹果和蜂蜜一起放到碗中,加适量的水,起锅开蒸。

    之后只需要等就好了。苏遇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烹饪,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愉悦,每往下做一步,都觉得心里越发坠的慌。像是有一块不断增重的砝码吊在她的心尖尖,把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往下扯,连带地扯着和心脏相连的血管、气管,导致整个脖子一带的都被坠得发紧,吞咽口水都困难。

    她转过身,面对坐在岛台另一侧的姜摇,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笑,说:“好啦~再等十五分钟就能喝了。”

    姜摇扯了几张抽纸,递给苏遇。

    “怎么了?”

    “擦擦吧。”姜摇满眼心疼。

    苏遇皱着眉,后知后觉抚上自己的微凉的脸颊,才发现上面满是水痕。

    苏遇接过纸巾,擦着无知无觉却源源不断的眼泪。

    姜摇用不知哪里学来的口音,怪里怪气,一个字拐着十八个弯,夸了自己一句:“情~商~~”

    苏遇破涕为笑。

    *

    今天是元宵。苏遇拿着姜摇查到的,黎等在C省省会城市复读的高中地址,抵达C省第一中学的大门。

    她躲在大门斜对面的一个拐角处,甚至不敢从包车里出来。

    这所学校初十那天就开学了,今天是这个学期的第一个周五,即使是住校的学生,也能凭借学生卡出校门一次,或是回家,或是到校外超市买一些零食。

    她原本是想来和黎等见一面,问问他还愿不愿意回到自己身边。苏遇甚至在H市联系好了一家有复读班的私立学校,只要黎等点头,她就能将男孩的学籍挂到那个学校里去。之后,她会给黎等安排各个科目的一对一老师,让他在学习同时,继续待在自己身边。

    只是真正到了学校,看到校门里涌出的各个青春洋溢、活力满满的学生,苏遇不由得开始退缩。

    这些人,才是黎等的同龄人,或者说,这才是黎等原来该有的生命轨迹。即使自己没有出现,黎等最终也会回到这条路上,他那么喜欢读书,还那么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而不是被囚在自己身边。

    苏遇在校门口等了很久,看到了很多和黎等身形相似的少年。各个都像他,却又都不是他。

    直到夜晚十点半,学校的大门重新关上,苏遇才吩咐司机:“走吧,去机场。”

    她搭乘最近的航班,逃离C省,回到S市。但却不愿意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她漫无目的地走在空荡荡的街头,却下意识沿着熟悉的街道来到饭团店所在的那个商业广场。

    广场的大门还有最后一排红灯笼没有撤下,和苏遇的店铺装点的红色鞭炮遥相呼应着,她却莫名觉得那几抹红色扎眼。

    不过女人也没有上前将店铺的装饰撤掉,只是坐在店铺不远处的一颗树下,静静地望着,仿佛还能在店铺看见男孩备餐的身影。

    不知坐了多久,天边还没有一丝清明的预兆,街上的环卫工已经开始工作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5点。很久以前的这个点,她正在后厨里备菜,自从有男孩在,她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轻松。

    一个环卫阿姨在她身边坐下,整理着手里的工具,突然和苏遇搭起话来:“怎么了小姑娘?遇到什么事了吗?”

    苏遇看向面善的阿姨,回了一个微笑,说:“没有,就是睡不着,出来散散心。”

    阿姨笑了,说:“你们年轻人散心的方式真奇怪,这大冷天的,怎么就喜欢在这四面透风的广场坐着,凉呀!”

    苏遇笑笑,没有回答。

    “人生嘛,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但是呢,你要是活到我这个年纪,回头看,就会发现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不要灰心。”阿姨站起身,掸了掸手里的大扫把,准备开始干活。

    突然她又转过头,说:“街角那边,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这大冬天的,女孩子坐在这大冷天里吹风,对身体不好呀。之前有个男孩子,天天来这里坐着,一坐就是一上午。我看他长得高高壮壮的,没说什么。我们女人啊,和那些男人不同,身子受了凉,可是要吃苦头的!”

    苏遇听见这话,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连忙拦下环卫阿姨,问到:“你说的那个之前天天在这坐着的男孩,你说他很高,有多高?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坐着的?”

    阿姨将手比得高高的,说:“得有这么高吧,一米八?一米九可能都有。有一天早上,坐着坐着突然站起来,把我吓一跳。长得也不错,头发蛮长的,还带点卷。什么时候来的……应该是今年夏天开始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他呀,天天来,一连大半年。不过好像中秋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之前,我们还拿他打过赌呢,赌他是做什么营生的,我就猜是模特。可惜想问他的时候,他就没来了。对!就是中秋!我本来还想呢,要是赢了,过节还能给家里加个菜。”

    “小姑娘,不说了啊,我得去工作了。你也别在这坐着了,冷呀!别给自己冻坏了。”

    “我这就走了,谢谢阿姨。”

    “嘿嘿,谢啥,你看着跟我女儿一般大,现在的年轻人,过得辛苦……”阿姨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慢慢走远。

    剩苏遇一人站在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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