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凉州,人人都知道甜水巷深处的善春堂里,住着一位叫闻非的大夫,有一双能医死人、肉白骨的手。

    闻非性情古怪,不爱与人打交道,看诊时规矩甚多,最最要命的是他施针用药手法诡谲,经常将一些闻所未闻的“药材”用到病患身上,一开始引起诸多不满,还闹出了不少事端。

    可闻非来到大凉州的这几年来,在他手里被治好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更有好几条人命被他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百姓们虽看不惯他,心里却也对他的医术颇为佩服。

    这里的百姓们私底下都称呼他为:闻怪医。

    *

    城西做宝石生意的吴老板,家大业大,人也算得上至纯至孝,偏生家中老母患偏枯之症,常年瘫痪在床,离不得人服侍。

    吴老板遍寻各地名医皆收效甚微,其中一位指点他说,若是有精通特殊针灸之法的大夫或许有办法。

    他到处打听,终于寻到了闻非的头上。吴老板注视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无论如何都很难将他与传说人称妙手的善春堂怪医联系到一起。

    吴老板半信半疑地将闻非引到老母亲的病榻前,不曾想这位传闻中的闻怪医来时是带了针包没错,可掏出来的却并非寻常针灸用的银针,而是一根将近十寸长的粗大铁锥!

    他惊骇至极,眼看着自家老母就要“死”在这不良医手中,急忙差人将其擒住,直接送到了公廨。

    没想到闻怪医不仅医术诡异,更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不知怎的竟说服了州府放她出去,更直接将年过七旬、德高望重的老县尉大人“请”到了吴府,再次当着众人的面举起那枚令人胆寒的针锥。

    吴老板眼看着拦不住,便死死守在他母亲的病榻边上,说什么也不让旁人靠近。

    “闻大夫!我这老母亲含辛茹苦养大我,一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即便是治不好也无妨,需要什么名贵药材调养我家都供得起。算我求您了,这铁锥钉入头颅之中,人哪还有活路啊?!”

    他跟前站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将半张瘦削的脸都裹了起来。

    即便在大凉州生活了好几年,她的肤色依旧苍白如纸,五官虽平平,倒是有着一双眸色极浅、又极为清亮的眼睛。

    用时常帮她采药的李家小弟阿樟的话来说就是:“要不是那双渗人的眼睛,他看起来比找他看病的人死得还要快。”

    而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半笑不笑地盯着吴老板,那闪着寒光的针锥在她的手指间摇摇晃晃。

    “我说吴老板,当初三催四请让我来的是你,如今我说了可治、又不让我治的人又是你,你这到底是想治好你娘,还是不想治好啊?”

    吴老板看着那针锥就感觉一阵胆寒,“我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我当然是想治好她,好让她能安享晚年。可可可……哪有你这样治病的,这不是在杀人呢吗?!”

    闻非失笑道:“也罢,我跟你没什么交情,你不信我也正常,但你总该信卢老县尉吧。我把话撂在这:县尉大人作证,今日我若是治不好你娘,我便随你处置,如何?”

    “这……县尉大人您看……”吴老板简直哭笑不得,望向不远处坐着的老县尉,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卢老县尉出身名门,年轻时堪称文武双全,在大凉州任职期间破获过不少大案,即便是致仕多年后仍在大凉州百姓心中有着相当高的威望。

    只见他眯了眯眼,掩唇假装轻咳一声,“吴老板,虽说老夫不懂医理,但年轻时跟随先师学习仵作之法,确实在医书中读到过这长锥治疗之法。更何况闻大夫这几年在大凉州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依我看,不如就信他一回。”

    卢老县尉都发话了,吴老板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用衣袖拭了拭发红的眼眶,让出了病榻前的位置,却也只是退到了床尾,紧紧握住了母亲瘦骨嶙峋的手。

    闻非立即大步上前,先用烈酒将那枚针锥浇了透,再放至烛火之上烘烤片刻,长指在吴老夫人后脑略微按揉了一下,便举起针锥缓缓插入。她的手极稳且慢,若不是吴老板一直死死盯着那枚长锥,恐怕都看不出那针锥到底插进了没有。

    只见那铁锥从吴老夫人耳后,直直没入头颅之中,须臾间,那双混沌了十载的眼眸里竟再次浮现了吴老板魂牵梦绕的、来自母亲的热切。

    吴老夫人病了多年,干枯的双唇开开合合,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只有流不尽的泪水。

    “娘!”吴老板哪顾得上这些,当即伏在老母亲的膝上,哭得仿佛一个五岁顽童。吴老板的妻儿,还有平常服侍吴老夫人的婆子女使们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纷纷感激涕零,连见多识广的卢老县尉都心生感慨,一时间房间里哭声连成一片。

    又过了不知多久,吴老板总算回过神来,“对对,我得好好感谢闻大夫,他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闻大夫,我……”待他转过身,哪里还有闻非的身影,只剩卢老县尉一脸感慨又尴尬地坐在院外。

    吴老板两只眼睛哭得像两颗大枣,鼻子堵住了说话都不利索,十分艰难地问道:“卢老县尉,闻大夫人呢?”

    闻非平生最是受不了此等哭哭啼啼的场景,因而看见吴老夫人无奈后,趁着众人哭得正起劲,她寻了空一溜烟地便跑了。

    要问老县尉为何不走?那是因为闻非为了抓他过来镇场子,硬是给老人家的腰腿推拿了一通,此刻正酸软着呢,哪里跑得了。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虽说方过不久,但地处西北的大凉州已是一片肃杀。

    此时天光已大亮,大凉州百姓大都已经起身,叮叮当当的响声环绕在大街小巷之中,初冬刺骨的寒风中逐渐被各色食物和香料的气息熏出了一丝暖意。

    闻非穿着与当地人一般的旧布袄子,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在大街上。

    认得她的百姓也不怎么跟她搭话,只默默地让开道路,远远地点头示意。

    大夫当久了,对生死之事难免看淡,更何况声名在外的神医闻非,年纪轻轻,医术鬼魅,到底不是可以深交的常人。

    然而却无人知晓,这位吊儿郎当、性情古怪的少年大夫壳子里,装着一个已活过三回的魂。

    ——

    在一些无比久远的记忆中,闻非本是某位小官家的庶女,自小被养在乡下道观,及笄后方才回到盛都家中。

    没想到,回“家”竟是闻非奇诡人生的开端。

    说是寄养在道观中调养身体,可闻非实际上自小长在山野,因而当时看到盛都家中派来接她的管事嬷嬷之时,仿佛是一头天生天养的小兽第一次意识到,天底下竟还有驯兽师和华贵的笼子。

    她虽见识不多,却明晓事理,于是在那一道道夹杂着欲望、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中愈发沉默。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谨小慎微,秉持本分,不求大富大贵,起码能安稳余生。

    回京后不久,嫡母就做主将闻非替嫁给了族中亲长提携的新科进士,怎知那人背后竟是个酗酒家暴之徒,动辄对她施以棍棒。

    她惊恐且不解,更非没有寻求过自救。可莫说家中亲长和他们背后那套咄咄逼人的“家法”,就连娘家原本亲近热络的家人们都仿佛一夜之间就不认得她了一般。

    婚后不过三月,无辜的闻非便死在了丈夫满是酒气的拳脚之下,死不瞑目。

    *

    也不知是上天垂帘还是怨念成结,闻非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竟又回到了儿时的道观。

    拥有了第二世机会的闻非,决心要报复曾经对自己施虐过的人们。

    她顶着那些或讥讽或鄙夷的目光,抓住一切机会,靠着一边装傻充愣一边手起刀落,把那些“重生”话本里的故事通通照搬了一遍,竟真给她挣出了一小片天地。

    她对自己说,可以了,这回总归不会平白无故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恰逢圣上在郊外行宫设宴,此时虚虚担着“才女”之名的闻非跟着亲长欣然前往,不曾想,她只是随着众多官眷贵女一同喝了一杯御赐的樱桃醉,再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温泉池中,无法呼吸。

    她并不会泅水,只能靠着求生的本能拼命挣扎,待她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时已几近脱力,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漫天乌鸦,以及立在岸边的一双织金锦靴。

    等她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独自被绑在马车之中,而这辆刻有家族纹章的马车却正以极快的速度坠向崖底寒冷彻骨的死水湖。

    冰冷的湖水霎时间涌入,淹没了她悲恸绝望的嘶吼声。

    *

    古人云:“人定胜天。”

    但闻非自认绝对不是什么“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圣人。

    于是乎,面对这样恶趣味的老天爷,又一次含着满嘴腥气醒来闻非翻着白眼,彻底摆烂了。

    她隐约感觉盛都总有人想取她性命,可她想不明白为何,也不想知道缘由了。

    老娘玩不起,跑还不行吗?!

    也许上天也自知有点过分,在闻非拖着不过五六岁的身体逃出道观后不久,竟又遇上了一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这疯老道看着穷酸,却怀了一身诡谲至极的医术。

    可怜“小”闻非,牙齿都没长齐呢,就被疯老道带着每天大半夜去挖孤坟、剖尸体,时不时从地上或悬崖边摘两株草塞她嘴里,然后一边给她熬煮解药,一边咧着一口大白牙嘲笑她不堪一击。

    可就算是这样,那老道在教养了闻非十年后,留下一本手卷和一套金针,又自顾自地消失了。

    采药归来的闻非看着老道留下的东西,原本浅色的眼眸沉得像冰封百年的东海之渊。

    她沉默地收好行装,敛去容貌,凭着不知道哪来的直觉下了山、向北边出发。

    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下山时穿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久到她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大合身,饥寒交迫的闻非倒在了大凉州府门口,被卖烤馕的吉婶路过救了起来。

    从此,世上便少了一位高门贵女,而偏远荒凉的大凉州多了一位赫赫有名的“闻怪医”。

    *

    天道虽大多时候不公,但在生死面前,人人平等。

    在疯老道身边的十年,再加上一路走过来和在大凉州停留的这几年,闻非见过了太多的疑难杂症和生死关头。

    活了三辈子的她,口中说着“先活下去再说”,却经常游走在“玩死自己”和“搞死病人”的边缘。

    不管是病人是穷人还是富人,要耗费多少精力和药材,闻非都坚持先把人命保住,再谈其他。在活命面前,缺个胳膊少个腿的,算什么大事。

    疯老道还在的时候,总是对闻非说:“你可知为何书上总说‘生死有命’,是因为很多时候活命不难,难的是长久地活下去。你这般救人命不顾自身,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

    可闻非从未有一次听进去。

    她在世上活得久了,实在倔得很,不仅要给自己偷命,还热衷于跟阎王爷抢人,费尽心力在奈何桥畔将人通通赶了回去,仿佛那些病患多活的时光,能补给她自己一般。

    闻非享受着这偷来的时光,她早些年天南地北地走过了,累得很,如今在善春堂每天睡到自然醒,采采药,看看诊,跟脑子被猪油糊了讳疾忌医的老大爷舌战三百回合,十分自在,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可惜总有人不让她安生。

    闻非正拖着步子、挎着药囊慢悠悠走在回善春堂的路上,可大老远就听见善春堂的门被拍得震天响。

    “闻大夫?闻大夫您在吗?吉婶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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