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州府外,大门敞开,门前停着一辆二驾马车,后面虚虚跟着三辆装满行李的马车。

    一个身穿一席白衣,长身玉立的男子背手站立,手边还捧着一卷书在读着。

    州府的王师爷满脸忐忑候在一旁。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请人进去,可是这位贵人他不肯啊!

    “温大人,今日李大人休沐,此刻不在府中,烦请您先到正厅稍坐片刻。”

    温鹿鸣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笑得温和:“看来是我来得不巧,那我就在此处等他好了。”

    王师爷表情更加纠结了。

    虽说是新官上任,可到底这位刺史大人如今算得上李大人的上级,就这么让他站在州府门口,这……

    看着王师爷想吩咐仆从把桌椅茶点一应物品都给搬到门外,温鹿鸣笑着制止了。

    “王师爷不必忙了,我这坐了好几天马车,早就倦了。此刻正好活动一下筋骨,让下人们歇着吧。”他翻过一页,语调不疾不徐地问,“李大人平时休沐都去何处游玩?”

    王师爷恭敬却答非所问:“已经差人去知会了,李大人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一驾马车从远处飞驰而至,拐弯的时候险些带到旁边正在摆摊的档子。

    温鹿鸣眼睛微眯,言笑吟吟地看着李隆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车上跳下来。

    “温大人!下官来迟,大人久等了!”李隆快步走到温鹿鸣跟前,双手高抬作了一揖。

    温鹿鸣也顺着回了一礼:“李大人说笑了,论资历,您是我的前辈。方才听王师爷说,今日您休沐,是我来得不凑巧了,还请见谅。”

    李隆直起身,见这位新任节度使面如冠玉,风姿清秀,看起来不过是个刚入官场的书生,原本盘旋在心头多日的忐忑顿时消减了几分。

    得亏他方才特意出门乘马车绕了路,不然还真不好解释来迟一事。

    这么想着李隆又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温大人路途辛苦,下官已经在天香楼备下接尘宴,大人这边请。”

    “且慢。”温鹿鸣抬手抵住了李隆的手肘,柔声说道:“我在来的路上听闻昨夜天香楼出了投毒大案,不知此刻受害者可曾清醒,犯案凶手可已捉拿归案了?”

    李隆闻言心下一惊,恭维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连行礼的手一时间都忘了收回。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梁显,却只见自己的心腹低头拱手,脸都快埋进袖子里了。

    昨天夜里才发生的事情,连自己都还没查清楚始末,这个从盛都赶来赴任的新官怎么这就知道了?!

    李隆又惊又恼,回过头发现温鹿鸣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神情,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温大人真是消息灵通。昨夜天香楼的确发生了一起疑似中毒事件,但受害者仅有一人,并且已经经过大夫诊治,现已无大碍。”

    温鹿鸣平静地扫了一眼李隆,说道:“是吗?既然没有大碍,不知中毒者是否已经清醒,现在可否进行问讯了?”

    “这……”李隆皱着眉向后使了个眼色。梁显犹疑一瞬,暗自叹了口气,上前回道:“经过州府的初步调查,昨夜之事乃是意外,只不过那位中毒者虽然已经过诊治,但目前尚未清醒,恐不能向大人回话。”

    梁显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甚至把“投毒”、“受害者”等因素模糊了,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此刻大都会顺水推舟,跟着放过去了。

    可惜,眼前这位新上任的大凉州刺史并非常人。

    温鹿鸣没有顺着梁显的话,反而追问道:“那位中毒者此刻可是歇在天香楼?给他诊治的郎中何在?”

    李隆答道:“他此刻就在天香楼,给他诊治的大夫也在楼中研制解毒药剂,另外天香楼的几位府医也都在旁看护着。”

    “这么多位大夫一起看护都未能醒来,看来所中之毒颇深啊。”温鹿鸣脸上温和的笑意分毫未改,只是语气上多了几分冷冽:“走吧,本官先去看看。但毕竟初来乍到,还要劳烦两位陪同,带个路。”

    李隆闻言心下骇然,本以为新任上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么消息灵通不说,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难不成还掌握了自己尚不知晓的情况?

    他掩饰般捋了一把胡子,推脱道:“温大人,那位中毒者昨天深夜方才稳定下来,即便现在要用药将其唤醒,也需要一定时间。您远道而来想必辛苦,这行装、仆从们也都需要安置。依下官看,不如先带您到州府内安顿下来。等晚上那位中毒者醒了,再来通知大人。”

    “无妨。实不相瞒,我生在盛都,此次乃我第一次踏上这西北广袤大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旅途虽长但并不困顿。至于安置……仲达!”

    温鹿鸣一招手,一个管事装扮的青年上前向李隆作揖。

    “仲达是我的私人主簿,一切安置事务交由他即可。我听说这天香楼是大凉州第一酒楼,汇聚了往来各国美味佳肴,既然要等,正巧请二位带我去开开眼。”

    温鹿鸣说完正要转身,却见两位名义上的下属面面相觑,身子倒是一动不动。他唇角微扬,将手里的书卷递给仲达后便甩了甩宽大的袖袍,向李、梁二人比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李隆与梁显相视无言,只好勉为其难地跟了上去。

    只是好似无人发现,方才李、梁二人还在跟温鹿鸣周旋之际,梁显在背后打了个手势,随后街角便有一个杂货郎打扮的人飞奔而走,正对着天香楼的方向。

    ***

    天香楼不仅装潢陈设奢靡华贵,内部更有数十个设有多种不同用具和设施的房间,专供贵客们享用。

    其中位于地下有一处极为宽敞的浴池,池壁乃至攀沿四周而上的龙柱均有上等碧玉雕刻而成,因而得名暖玉堂。

    堂中四周围绕着浴池四周悬挂着层层叠叠泛着柔光的月影纱,贵客入浴时便可在烟雾朦胧之间纵享松弛愉悦之感受。

    只不过,此刻这个大浴池上方袅袅升起的蒸汽并非来自池中原本混合香粉馥郁的热水,而是混合了多种药材研磨成粉后、又熬煮两个时辰而成的汤浴。

    那睡得不省人事的少年被固定在一个竹制廊架上,除头部被抬高外,几乎整个身体都被泡在药汤之中。

    原本要为这类昏迷病人进行解毒,多用熏蒸之法,只是这个浴池对于熏蒸而言着实太大了,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疗效,才被闻非临时改成了汤浴。

    闻非起初听说张永路在天香楼内有一处私汤,空间虽不大但胜在足够隐蔽,正好适合用作熏蒸场所。怎料那胖子说什么都不肯,非推脱说私汤就在他个人的卧室之中,不容外人进入;又以贵客怎能屈就为由,强逼着她征用这个华而不实的巨大浴池。

    啧,莫不是连了什么机关密道之类的,生怕旁人探查才不肯让出来的吧。

    天香楼中的药材果然都是上品,那少年才刚泡进去一刻钟,周身皮肤便已然泛起了诡异的紫红,随着头顶冷汗如暴雨倾下,脖颈处剩余的一点红疹也几乎退得看不见了。

    因着浴池太大,为了保证药效闻非加重了几倍药量,原本协助闻非的几名药师不一会便被这其中浓郁至极的药烟呛得涕泗横流,很快便只留下闻非与那少年在室内。

    见周围已无闲杂人等,闻非抽出贴身的金针,捞起那少年的手在他虎口处狠狠扎了一下,随即拿过一个装着些许碧色药液的白瓷杯,将挤出的黑血滴入其中。她纤长的手指夹着白瓷杯放到烛火上方,一边烤着一边轻轻晃动,仅少倾那滴黑血便变成血红,紧接着消失在碧色中。

    闻非见状唇角一勾,那白瓷杯连同杯中的药液被她随手扔进了汤池中。

    “总算把你的小命捡回来了,这回算我欠你的,就不收你钱了。”闻非心情大好,蹲在池子边细细打量着这少年。

    就算放在整个北陀部族,眼前这个少年应该也算是容姿上乘者,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一张满是异域风情的脸色却配了一双圆溜的大眼睛,看上去比好些姑娘家还要精致。

    好看的人谁都喜欢,闻非单手撑着脸欣赏了好一会。随着药浴气味发散,那少年的意识开始回笼,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好似正在与自己千斤重的眼皮斗争着。

    见时机已到,闻非借着被打磨光滑的碧玉池壁将少年从汤浴里拖上了岸。

    少年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衣,此刻被沾了药渣的药浴浸了个透,光是要解开把所需穴位露出来就费了闻非不少功夫。

    闻非一边艰难地跟那堆湿透纠缠在一起的布料作斗争,一边没好气地在那少年的耳边调笑道:“等你醒了,干脆直接指认那姓张的给你下毒,最好你俩打一架,看能不能把雪灵芝逼出来,就当是我给你解毒的报酬,如何?”

    好不容易准备就绪,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愣是把她的手连着金针摁在了半空中。

    “闻大夫,长史大人等贵客到了,张掌柜请您过去叙话。”

    门外小厮把门敲了又敲,怕耽误了诊治过程又不敢直接闯入。一位年轻的药师自告奋勇上前推门,却发现不知何时竟从里面落了锁。

    众人在门外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之际,一道沉静的声音从里侧传来:“让他等着。”

    门外的小厮知道闻非的脾气,可他更畏惧自家掌柜的手腕,犯难道:“可是……”

    这次里侧传来的声音除了清冷,还带上了一丝不耐:“就是阎王爷来了也让他给我等着。”

    *

    张永路带着各位上官来到浴池外,见小厮和药师等好几个人围在门外打转,关键的两个人却不见踪影,不悦地问:“怎么回事?闻大夫人呢?”

    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回掌柜的,闻大夫他一直不肯开门,您看这……”

    张永路闻言色陡然沉下,他想了想,冷声道:“把门撞开。”

    见几个药师犹豫不定,甚至还想阻拦,他脸上的怒气更甚:“还愣着干什么,我的话听不懂吗?”

    他话音未落,门后倏的吱呀一声,一股浓重药香夺门而出,朦胧水雾过后是闻非那张原本苍白、此刻却被蒸得略微泛红的脸。

    怪医闻非,性情孤冷,平生最讨厌旁人在他诊治期间喧哗打扰。张永路并非不知,若不是那位刺史大人非要亲眼看看“传闻中的神医闻非”,他也不会带着三位上官到这潮湿阴暗之处来。

    见闻非终于开门,张永路连忙上前追问贵客的情况。

    虽说所谓下毒之事他确实冤枉,可此事无论如何推断都与天香楼关系甚密,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这位北陀贵人赶紧解毒痊愈,好让事情一笔勾销。

    可张永路招呼了好几句,面前这位闻大夫却好似被什么勾了魂,不仅没听见自己的话,连眼睛都一眨不眨,张永路联想起昨夜那位贵人满身的血痕,再配上眼前闻非这张苍白的脸,一时间竟有点阴森之感。

    闻非此时确实没有听清张永路那罗里吧嗦的话,她的目光从推开门那一刻便被后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完全占据。

    那人身影清隽,垂手而立,一身白衣卓然站在李隆身后,地下室四壁上的荧荧烛光在他脸上映出一股温润之感。

    怎么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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