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也许是出于观念和经验,也许是只是单纯的立场,总之文臣和武将向来不和。

    大晟的朝堂当然也不例外。

    文臣,如肃国公谢晋老先生。

    他在道经礼制里钻研了一辈子,座下门人学生遍天下,无论是面对国家大事还是家门琐事,都十分讲究“正统”。若是遇上离经叛道之徒,老爷子不把那人说得痛哭流涕、高呼“我不配为人”,绝不收口。

    武将,如镇北侯温振堂。

    他出身草莽,凭着一腔热血从一个小兵卒爬到了前锋。当今圣上还是皇子之时,他便已经是军中重将,后来在平叛北境之战中,温大将军一人带着五千精兵,一举将叛军围剿殆尽。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从无败绩,受封“镇北侯”,统领十万镇北军。

    按理说两位大人德高望重,再加上老国公爷年纪大了,十天半个月也上不了一次朝,两人本不该经常发生直接冲突。

    可神奇的就是,但凡这俩人一起出现在朝堂之上,一场唇枪舌战总是少不了。

    镇北侯爷仅是略通文墨,言语粗陋,竟也能跟老国公争个有来有往,实乃大晟朝堂的一大奇观。

    而更神奇的事情是,他们各自的孙子和儿子,一个从小上蹿下跳,如今成了圣上钦点的镇北军督军;另一个温文尔雅,是新科探花郎,任大凉州刺史。

    这两个人,还是情同手足的莫逆至交。

    也难怪京城百姓总是谈笑道:这两位公子,莫不是出生的时候抱错了吧?

    当然,再深的交情也总有破裂的时候,尤其是在泰山压顶跟前。

    温鹿鸣端坐在州府书房内,身旁被数不尽的竹简和帛书包围着,桌子上,书架上,甚至是地上全都堆得满满当当,其中不乏灰尘堆得比书页都厚者——全都是这次“雪灵芝事件”的奏报和大凉州过往三十年的各种记档。

    他已经不眠不休了三天三夜,然而那些文书就像是会自我繁衍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完。

    一向眉目温润如玉的温大公子,也不禁沾染了些许疲态,连发冠都歪了几分。

    而他左前方的太师椅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斜躺着,玄甲腰封将他的腰箍出一道精瘦却有力的弧线,手里拿着一封信懒懒地看着,一条长腿搭在扶手上,鞋底正好踩在高高堆叠的竹简上。

    正是谢辰阳。

    温鹿鸣左手撑着额角,没好气地说:“我说谢大将军,能不能请你高抬贵脚,从我的文书上挪开?”

    “你这都批了三天三夜了,有什么好看的。”

    谢辰阳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随手塞进了衣襟后的囊袋里,把搭在扶手上腿收回来,然后顺势——踩在了另一叠竹简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离京之前就已经把李隆和他在大凉州这些年的上下脉络全部摸清楚了,写个奏报而已,哪里要花这么长时间。”谢辰阳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扫了两眼,又丢到了一旁。

    那竹简砸到了地上厚厚的一堆陈年老竹片,发出啪的一声,又在它激起的烟尘里滚了两圈。

    温鹿鸣头也不抬,奋笔疾书:“那李隆把持大凉州这么多年,根深蒂固,在他被押解上京之前,必须把个中缘由通通梳理一遍。若是等人离了大凉州再发现什么,我们这一趟岂不白跑。”

    说着,温鹿鸣倏然顿住,话锋一转:“来北境之前,圣上单独召了你我,交予我的任务是肃清大凉州和北境商道。”

    “你的呢?”

    谢辰阳抬眸,凉凉地盯着温鹿鸣。

    对方眉目含笑,却也毫不退让地盯回来。

    良久,谢辰阳勾勾唇角,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让我找机会,混进北陀王城,找到那位贵人。”

    温鹿鸣点点头,将写好的文书放到一边,又拿起新的一份:“那你找到机会了吗?”

    谢辰阳刚想说“这不是找着呢么”,脑海中倏然浮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他那双狭长锋利的眼眸打了个转,轻笑了一声:“算是,找到了。”

    说着谢辰阳站起身,脚尖往滚到地上的竹简边缘巧妙地踢了一下,那竹简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竟正好落在最初摆放的位置。

    “走了。”

    温鹿鸣闻言立刻放下笔道:“诶,你去哪,你真就把这堆烂摊子留给我一个人啊?”

    谢辰阳身高腿长,走得飞快,声音从远处传回来:“人是你抓的,刺史是你又不是我,我才不写呢。”

    温鹿鸣被噎了一下,无奈地瞪了一眼谢辰阳的背影,摇摇头认命地继续埋头在堆山码海的记档之中。

    ***

    谢辰阳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着,脑子却一直回想着方才在州府的情形。

    他当然没有对温鹿鸣全说实话。

    并非不拿对方当朋友,只是谢辰阳自己都还一头雾水,无从下手,更别言说。

    西北的寒风如刀,吹得他衣袍下摆猎猎作响,在他脸颊和手指留下了道道看不见的细小裂口。

    谢辰阳站在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燥的北风混合着食物的香气一股脑涌进他的鼻腔,愣是冲撞出一股饥饿感。

    他阳回想起刚到大凉州那日,他带着苍狼假扮成过路的商人,在一处茶水铺探听消息。那小二是地道的大凉州人,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口齿却极为伶俐,滔滔不绝地给谢辰阳介绍了一大堆当地好吃好玩的地方。

    小二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密,除了关键信息以外,谢辰阳基本只听了个大概。

    似乎……说是这附近有一家“西北十三州一绝”的羊肉包子铺?

    他循着记忆走到巷尾,却发现原应人头攒动的包子铺此时空无一人,只剩下炉子上的蒸屉在冒着鼓鼓热气。

    谢辰阳有些讶异,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没曾想好几处铺子都是一样的空空荡荡,店主和食客全无。就连平日里嗓音洪亮,吆喝声响彻街头的烤馕大胡子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谢辰阳正想着,一个年轻人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他长臂一伸,将人拦了下来。

    “借问一下,今儿是发生什么事了么,怎么这里的铺子都没人啊?”

    对方满脸惊讶:“你不知道吗?今天是闻怪医开义诊日子,大家都赶着去善春堂了。”

    那年轻人看上去有些瘦弱,脸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许是跑得急了还喘着粗气,但神色却兴奋得很。

    他看谢辰阳衣着气韵不凡,不敢失礼,又着实着急,便后退几步躲过谢辰阳的阻拦继续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说着:“我不跟你说了,再晚一点就拿不到筹子了。”

    闻怪医?

    听到这个名字,它背后的那双眸色清冷的眼睛就骤然浮现。

    谢辰阳的唇角勾起一个饶有兴味的弧度,抬脚向甜水巷走去。

    ***

    大凉州气候本就不好,更因为一些过往,在这里的居民大都长年受过战乱之苦,能活过五十岁的老人家凤毛麟角,少有几位身上更是伤病一大堆。

    闻非平时虽不爱跟人打交道,但每年初冬和入夏之际,她都会在善春堂开几天义诊。

    或是替老人和伤患们做一下推拿理疗,开几剂强身活血的汤药;亦或是初夏时分提前准备一些驱除毒虫、消暑降温的药包,减少采药人在山间受伤中毒的可能,更是为了预防时疫。更多的时候,是给那些平时讳疾忌医,或实在家贫、无力看病甚至讳疾忌医的苦人家一个摆脱病体的机会。

    闻非虽然对着旁人少言寡语,但对待病患总还是拿出了十分的耐心,尤其是面前的病患是一群头发花白还中气十足的老小孩的时候。

    “闻大夫,我这膝盖老毛病了,这北风一起,疼得我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啊!”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布衣短袄的老人,姓崔,年轻的时候曾是镇北军的一名小卒,膝上的毛病便是当年战争留下的。他一边跟闻非说着,一边时不时用力捶打几下自己的膝盖,好似这样能减轻一点痛楚。

    “闻大夫你别管他,这老东西就爱夸大,昨天还上山瞎转悠了呢!你先看看我的腿吧……”

    插嘴的是长须老人姓刘,在大凉州开了一家小小的书院,专门教七岁下的小儿识字启蒙,许多人都尊称他一声“刘夫子”。

    崔伯和刘夫子据说少年时便认识,平日里就爱相互找茬,闹腾了大半辈子,还刚好一人坏了一条腿,这个缘分着实让人失笑。

    这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闻非耳鸣。周围等着的老百姓们都习惯了这两位的吵闹,也不着急看病,全都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看着。

    “你这老东西,今天我非得给你一点教训不可!”

    两位老人家说不过对方,气喘吁吁吹着胡子,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这可还行?

    闻非眼疾手快,趁两位老人家不注意,使着巧劲在崔伯的侧腰敲了敲,又快速轻拍了一下刘夫子的膝弯,两位老人的身形瞬间不稳,膝盖一弯便一人一边坐到了闻非左右。

    旁边流着鼻涕的小胖墩适时地噗嗤了一声,激得两张老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得了,您二位岁数比大晟开国的时间都长,一天到晚吵来吵去也不怕小孩笑话。”闻非促狭的目光在两个老人之间来回,嗤笑着说。

    她往两位老人手里塞了药包和几帖药膏,让在药房里帮忙的李樟将人请了回去。

    今年遇上了火缕虫这档子事,义诊的时间不得不推迟了许久,幸而大凉州的百姓们都是热心肠,看着在善春堂和州府进进出出的虫毒受害者,骂完前任长史、司马不干人事后,便开始担心他们的小神医。

    毕竟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闻非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了,百姓们都怕他晨起出门的时候会被呼呼北风刮到天上去。

    正想着,一只骨节清瘦的手倏然压在了桌面上,记忆中那道爽朗但讨厌男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闻大夫,我浑身哪都很难受,您看看该怎么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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