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营的人相互之间除了代号,几乎一无所知,因而荆芥并不知晓柽柳的背景。可毕竟是一同长大、又多次出生入死的交情,荆芥对柽柳的背叛更加难以理解和接受。

    那日荆芥沿着山崖间的阴影直落崖底,发现那些车辙不仅深和多,更是十分有规律地向着一个方向。可北陀气候一向干旱少雨,这一带的崖底也不是河床,能产生如此深的车辙,想必是长时间、大批量地运送了重物。

    谢辰阳将探子们派到北陀,最直接的任务便是找寻北陀王属军可能的据点。当年的王属军主帅被圣上斩落之后,北陀王为表诚意,当即下令解散了王属军,原本的将领们也都分散到各处,才使得双方之间太平了几十载。

    可最近竟有人称在北陀重新看到了王属军的徽记,使臣多次探访却都无功而返,若北陀真的在重整王属军,必定是将军营藏匿起来了。

    荆芥在崖底探查了许久,可除了大量车辙以外,根本找不到行军的足迹。他十分困惑,一路探查上去,最后竟在山间栈道发现了一丝疑似火药的痕迹。

    他大惊,正想将那些沾了火药的泥土挖起来,一招凌厉却阴狠的刀光便向他袭来。

    原本以荆芥的身手即便是遇上偷袭,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可那日不知为何他一直使不出力气,不经意间看到柽柳的脸后更是心神动荡,用尽了浑身解数才活着回到了镇北营。

    谢辰阳沉吟片刻,问道:“可有其他探子的消息?”

    荆芥摇摇头:“为避免暴露,我们是分头进入北陀的,之后将近半年没有任何联系。若非如此,属下也不会看见暗号出现便前去查看了。”

    “那你身上的毒是何时中的,可有印象?”

    说到这个荆芥就更加疑惑了,“除了遇到柽柳的那一日,属下在北陀那段时间身体毫无异常,对于何时中的毒,属下实在是不知。”

    能长时间潜伏在体内不暴露,却又能在需要的时候突然被引发,好厉害的毒,好一个善毒的北陀。

    谢辰阳拍了拍荆芥的肩膀,“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先好好养伤吧。”

    他心中思绪翻飞,走出营帐时却一眼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明明沾了半身血还浑然不知地在那里跟祝午说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伤兵。

    他朝身侧的王良吩咐道:“给闻大夫换身衣服,然后请他到主帅营帐。”

    ***

    闻非看过疯老道的信后便一直心事重重,连带着对王良的笑话和夸赞都没什么反应。

    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按时间算,祝午在南州遇到疯老道的日子,大概就是他抛下闻非独自离开后的一两年,那个时候闻非自己应该还在北上大凉州的路上摸索着。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疯老道是怎么知道自己最终会到大凉州的,又如何得知自己会与镇北军扯上关系,竟将信物交给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大凉州鱼龙混杂也不是一天两天,每日往来的各国商旅络绎不绝,其中当然包括大批北陀商人。

    可她在大凉州待了五年,还从未如此集中地遇到这么多来自北陀的毒物,如今甚至连疯老道都在几年之前便预料到她会与北陀扯上关系。

    就像是有人多年以前便布下了局,想方设法引诱她去北陀一般。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跟当初在盛都时刻追在她身后的那股杀意,一模一样。

    事已至此,那她当然是——

    不去啊!

    开什么玩笑?!

    她当年费尽心思逃下山,又为了自保在疯老道身边拼命学医,是为了能安心地躺平的!不是为了去探究什么毒物迷踪的!

    真相与她有何干系,她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完成与谢辰阳的约定,然后赶紧回善春堂喝药、睡觉。

    闻非神思不宁地换完衣服,木着一张脸踏入主帅营帐,却看到里面除了谢辰阳和苍狼,还有一张生面孔,正带着满满的怀疑和审视打量着自己。

    见她进来,谢辰阳起身道:“听说你被毒血淋了一身,可有事?”

    闻非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你不是都亲眼看见我顶着半身血走出去的样子了,还“听说”个什么玩意。

    谢辰阳道:“先前在天香楼,人人碰一下就会染上的火缕虫毒,你不仅随便碰,听说还敢直接放嘴里。这次荆芥浑身烧伤,吐出的毒血你不让其他医官碰,自己倒是被毒血溅了一身。可我观闻大夫除了脸色惨白了点,倒是没什么中毒的症状。”

    “如果你不是神仙,那我真的很想知道闻大夫到底有什么秘诀避毒了。”

    闻非挑了挑眉道:“百姓既称我为‘怪医’,总不会连这点江湖本事都没有。”更何况,毒药也是药,喝得多了,自然就不怕中毒。

    谢辰阳假装听不懂她的转移话题,继续道:“闻大夫这次立了大功,本应论功行赏,可我手里如今有一桩急事,还望闻大夫助力。”

    闻非想起了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先前我已说过,只要不伤天害理,我既应承了你,自当说到做到。”

    谢辰阳闻言,从书案上的一叠文书里抽出了一份,递了过去。

    “闻大夫可还记得,那北陀秘药?”

    闻非低头看了一眼那文书,竟是梁显先前的供词,上面记载了他联系并获取秘药的过程。更关键的是,梁显并非直接接触炼药的人,而是中间转手数次,最后经由在寒州的一个小村子交到他手中。

    这寒州闻非也略有耳闻,是大晟最靠近北陀的一座小城,甚至比大凉州还要偏远荒凉。唯一特殊之处,便是制作北陀秘药的药引,正是产自寒州。

    谢辰阳观闻非神色自然,便明白闻非对寒州的关窍并非一无所知,“实不相瞒,我到大凉州除了奉命驻守镇北营,还有一道任务,要寻找一位失踪多年的贵人。前不久我刚得到消息,称那位贵人曾出现在寒州城。”

    闻非问道:“你找我来,是想要我同往,替你们避毒?虽说北陀人善毒,可你们要只是去寻人,他们也不会追着你下毒啊。”

    除非,此趟还有别的目的。

    谢辰阳轻笑道:“这便不劳烦闻大夫关心了,等到了北陀,若是真到了迫不得已之时,我会送闻大夫离开,绝不会危及你,事后更会重金酬谢。”

    都到了北陀人手里了那还轮得到你说危不危及的?闻非满心都是抗拒,“若我说我不去呢?”

    怎知谢辰阳闻言,又从那叠文书里抽出了一张。闻非定睛一看,是她的籍契。

    谢辰阳脸上又是熟悉的戏谑的笑:“闻大夫虽长了一张大晟人的脸,却有一双胡人的眼睛。可我查了你的籍契,祖上三代分明都是地道的农户。如今闻大夫修得杏林妙手,真是祖上有光啊。”

    ……这人是在诈她,偏生她心里还真的有鬼。

    当年她用五岁的身体逃跑,自是什么证明身份的文书都没有。也不知道疯老道后来使了什么手段,但总归是给她捏了一个身份,否则她如今也没法登记行医。

    以谢辰阳的身份权势,要查出籍契上的问题不是难事,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可倘若把疯老道牵扯进去就不好了。

    闻非内心对谢辰阳的印象又差了好几分:我刚刚帮你救了人,回头就来威胁我,果然镇北军上上下下的,没一个好人!

    谢辰阳见闻非不说话,脸色却冷得跟碧云峰顶冻硬的石头一般,轻笑道:“此事事关重大,恕我不能告知详情。虽身为大晟子民,理应为国尽忠,但此事的确危险,若闻大夫真的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他话音未落,闻非便打断他:“去就去,只不过我可否提个条件?”

    谢辰阳一怔:“什么条件?”

    闻非将手里的文书丢回去,“若是在过程里遇到像雪灵芝这样的事情,请谢都督作保,东西最后要到我手上。并且此事过后你我两清,请谢都督乃至镇北营都勿要再打扰我,可否?”

    她还想在这世上再苟活几十年呢,若是记忆无误,两年内北境必会发生一场大战,她得想办法在此之前找到新的落脚点。

    至于谢辰阳的死活……闻非又瞥了一眼他那单薄但十分红润的嘴唇,再说吧。

    谢辰阳原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条件,没想到闻非竟只想要这个,他想了想,点头道:“一言为定。”

    “明日辰时,城外天门关见。”谢辰阳后退一步,对着闻非作了一揖,“谢某在此,先谢过闻大夫。”

    闻非何曾见过谢辰阳这副恭谨的样子,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她皱着眉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

    既然要出远门,自然是要做些准备的。

    虽说此去目的地是寒州,可闻非和谢辰阳心里都明白,恐怕少不了与北陀打交道。

    闻非虽没去过寒州,可她去过北陀——那个人人善毒、空气里不是香料就是毒药的国度。

    那时她这副身体才不到十岁,刚开始上手给人看诊,疯老道带着她走水路一路北上,最后停在了一处三面环海、丛林密布的地方。

    正是在那里,闻非第一次意识到,药亦是毒,毒亦是药。

    北陀这个地方,太过高深莫测,想想就让人觉得浑身难受。

    闻非再次一头扎进了她的小药室,在一排排柜子间挑挑拣拣,将各种清毒止血的药都拿了些,不一会她的药囊便变得鼓鼓囊囊的。

    她打开了暗格,将疯老道的手卷和信都放了回去,正要关上门,却一闪念,从暗格里取出了另一个大漆木盒。

    闻非垂眸看着盒中的东西,眼神里均是回忆和眷恋。

    那是一套飞柳刃,一共十把,由精钢锤炼而成,形态各异却都流畅至极,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这是疯老道收她为徒后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也是闻非第一次知道,刀刃划破皮肉不仅可以取人性命,也可以救人于水火。

    她将飞柳刃包在牛皮套中,与疯老道的锦囊一起,塞进了行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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