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没熄火,防窥膜贴再好,也能看清车里有个人。

    谈雪昼敲了一阵车窗,没敲开,直起身,冷淡说:“片场不允许代拍,附近也不能停车,麻烦挪走。”

    宜夏声音小得和蚂蚁一样,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有没有听清:“……好、好的。”

    谈雪昼走开了,宜夏扭头,看见他被风卷起的头发。

    他头发很软,估计是工作太忙,没来得及补色,现在一大半都是金色了,在路灯下反射着轻浅璀璨的光。

    他突然转身,又折回她的车窗外。

    宜夏被吓得赶紧又趴回方向盘上,埋着头,心跳如擂鼓。

    车窗外的人居高临下凝视着车里的人。

    宜夏知道,他看不见防窥膜里的人。

    但总觉得,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脸颊上,耳根处,耳坠上那颗蜻蜓形状的耳钉,这一刻变得特别沉重,硬生生扯着她的耳垂往下坠,甚至要把她钉在地上。

    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谈雪昼没出声。

    宜夏也没敢抬头。

    沉默很久,宜夏终于听见有其他人路过,跟谈雪昼打招呼:“谈导,下班了啊。”

    随后是凌乱响起的脚步声。

    许久,宜夏终于鼓起勇气悄悄抬头,谈雪昼已经离开了。

    她松了口气,缓缓坐直,揉了揉胸口,一阵沮丧。

    丢人。

    他应该没认出来她吧,只是把她当代拍了而已。

    正要发动车,她突然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柳明昱跟一个中年男人并肩走过来,好像正在谈什么。

    ——柳明昱怎么会在《牺牲者》片场?

    宜夏之前的某个猜测缓缓压实,这一刻心脏却突然胀痛无比。

    好像被泡在放了轻盐的温水里,密实沉着的疼痛。

    她打下车窗,主动招呼已经走到车边的人。

    柳明昱表情很惊愕:“宜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宜夏说:“灵灵有个客串角色,我送她过来。柳总你呢?”

    柳明昱自如跟旁边的中年男人介绍:“许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清塘山岛日记》的导演宜夏。”又跟宜夏说,“这是木山的许总。正好宜老师你来了,我刚好在跟许总聊《清塘山岛日记》的发行。”

    许总笑着恭维:“导演这么漂亮,年少有为啊。柳总制片的片子,我还能信不过吗?不过海外发行最近是有点不好做——”

    居然是聊《清塘山岛日记》。

    宜夏又觉得自己猜错了,难道柳总其实和谈雪昼没什么关系?

    她心绪凌乱,正胡思乱想着,柳明昱简单跟宜夏点了点头:“宜老师,那我们先过去了。——这么晚,你开车回江流?”

    宜夏怔怔点头。

    柳明昱说:“你一个年轻姑娘,半夜了,先在这边住一晚吧。酒店还有空房。”

    宜夏不知要不要拒绝。

    一想,既然许总在这里,她不能让制片人一个人聊公事,她也得给制片老师分忧,于是推门下车。

    三个人顺着马路往酒店的方向走。

    她根本插不进去柳总和许总的话。

    两个人语带机锋各种打太极,潜台词深得她听不懂。

    她默默跟在人身后,无厘头地想,这两个人的台词,才是电影圈的核心科技,可以卡好莱坞的脖子那种。

    根本不需要她参与,柳总和许总很快达成了一致,笑得跟两条老狐狸似的,一前一后进了酒店大堂。

    宜夏默默跟在柳明昱身后。

    这间酒店是被《牺牲者》剧组包了下来,不过许总是《牺牲者》的出品方,也是投资人爸爸,经常还要来剧组看进度,所以自然有房间。

    柳明昱是蹭的他,宜夏又要蹭一间,蹭的二次方。

    许总挺好说话,跟前台说:“条件要好一点的,单人间。”转头又问宜夏,“酒店就是普通的四星,住得惯吧?”

    宜夏讷讷点头。

    既然是许总带来的人,前台自然安排条件最好的顶层房间。

    也只有顶层还有空余的房间,好几间空房,是剧组主动留给投资人爸爸的。

    柳明昱明显和许总还有别的话聊,两个人就留在一楼大堂,好像在等人。宜夏领了房卡,自己上楼。

    上电梯后,中途电梯停了片刻,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眼生的女演员,以及她的经纪人。

    女演员素着一张脸,长相寡淡,但身上有种劲劲的气质,眼风瞟人,风情万种。

    宜夏认识她,是最近刚走红的小花姜敏,之前没什么名气,因为能够出演《牺牲者》而受到关注。

    她和宜夏都是到顶楼,宜夏刷自己门卡的时候,发现她和经纪人朝走廊另一侧走去。

    叮。

    宜夏的房卡刷开了。

    她不经意回头看了眼,姜敏推开了对侧另一扇房门,一闪身进门了。

    宜夏进门,把空调暖气开到最大风力,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手脚才渐渐暖和起来。

    心情差的时候,她喜欢洗澡。

    要洗一个多小时,全身上下打满泡泡;水温要调得滚烫,最好能把所有皮肤都烫红。她喜欢很狭窄的浴室,这样整个浴室里都能充满水雾,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满脑子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有很多灵感,是在这种时刻萌芽的。

    她叹了口气,找出酒店的浴袍钻进了浴室。

    水温调得非常高,整个人烫得像尾热水里蜷缩起来的红虾。宜夏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刚刚谈雪昼那条细细的银链,还有被夜风吹得乱飞的柔软发丝,以及他情绪寡淡的声音,冷漠的,淡定的,疏远陌生的。

    失恋的后遗症后知后觉。

    如此长久,无法忘怀。

    宜夏身上打满了泡泡,正要取下花洒冲的时候,水突然停了。

    她把花洒放回去,赶紧拧开水龙头。

    也停了。

    顾不得那么多,她钻出浴室,打了酒店前台的电话。

    前台立刻说会派人来修,让她稍等几分钟。

    等了五分钟,还没人来。

    她裹着浴袍,身上是没冲干净的泡泡,整个人瑟瑟发抖,想了下,推门出去。

    刚刚姜敏是进了哪扇门?

    她踩着拖鞋,脚趾紧紧地抓着地毯,犹疑地走向另一侧,仰头。

    1906.

    她尝试着敲了敲门,声音有些抖:“你好?可以借一下浴室吗?”

    酒店房门厚重,她隐约听见里面的走动声。

    等了片刻。

    穿堂的寒风拂过走廊,裸露的肩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又喊了一声:“不好意思?有人吗?”

    房门突然打开。

    门里,一道高瘦的身影。

    ……竟然是谈雪昼。

    他表情寡淡,漠然看着她。

    房间里灯光不强,他戴了一副黑框的防蓝光眼镜,身上是件柔软的浅蓝色针织毛衣,内搭不那么正式的白衬衫,衣领凌乱。暖黄的光倾泻下来,他头发又多又密,发丝在发着光,整个人看起来暖暖的。

    可是——

    可是这间房间不是姜敏的吗?!

    怎么、怎么谈雪昼会在里面?

    宜夏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尴尬狼狈的时刻!

    ——裹着浴巾出现在前男友酒店房间门口,问他借浴室。

    ——前一刻还看见其他女人进他的房间。

    脚趾和手指都不自觉蜷缩起来,尴尬到了极致,恨不得装死。

    可是这一刻必须镇定,她勉强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马上就走。”

    紧紧拉着浴袍捂住领口,转身要走,谈雪昼突然出声:“站住。”

    宜夏僵住。

    谈雪昼从上到下,面无表情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

    宜夏在他审视的目光里简直无地自容,紧紧咬住唇瓣,语无伦次:“……不是,我不知道这个房间是你,我以为是……”

    谈雪昼的声音冰凉带着讥诮:“你以为是谁?你不知道这个房间是我的,那你知不知道,这栋酒店住的是我的剧组?”

    宜夏心脏剧痛,眼眶也热了,她攥紧浴袍,浑身湿漉漉的,冻得心凉:“对不起,真的打扰了,我没想到……不好意思……我马上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道歉。

    宜夏不愿意再多解释了,微微鞠了个躬转身就要离开,不防一只手腕被人用力箍住,随后一股大力,把她扯进了房间。

    天旋地转之间,宜夏感觉被人压在了门板上,一条腿强硬地挤进她两腿之间,把她死死钉在门板上。

    房间里暖气开的足,宜夏没感觉冷,可是裸露的肩膀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下巴被掐住,被迫仰头,对上谈雪昼浓黑的眼睛,顿时心脏狂跳。

    那双眼睛有太多晦暗的情绪。

    浴袍裹紧又松开,从胸口滑下,宜夏立刻攥紧袍角,声音发抖:“你……你先放开我。”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冷笑:“你这次又打算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

    宜夏心里一阵悲凉。

    是啊。

    说出来都会觉得奇怪,她怎么就,跑到几百公里外的前男友的剧组,住进他隔壁的房间,衣衫不整穿着浴袍找他借浴室?

    说没点心机没点企图,会有人信吗?

    “穿着浴袍敲我的门,宜夏,你以为我还会上你两次当吗?”

    宜夏难堪得要命,脸颊热辣辣的滚烫:“我真的……只是意外。我马上离开,你放开我——”

    控制着她身体的力度骤然一松。

    谈雪昼面无表情把她推进浴室里,随后立刻合上大门,声音冷淡:“冲完赶紧出来。”

    宜夏捂紧胸口的浴袍,眼眶通红,声音很闷:“……谢谢。”

    心堵得很难受。

    她听见了他在外面关门的声响,似乎是避嫌离开了房间,走到了外面走廊。

    宜夏赶紧开了热水把身上泡泡冲干净。

    她发誓这辈子从没冲澡冲那么快过,最多用了三分钟,立刻又裹上浴袍出了浴室。

    出去之前她匆匆扫了他的房间一眼。

    到处都是手稿笔记,飞满了整个房间,十分凌乱。随手丢在沙发上的一沓打印稿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打印稿的标题是:《清塘山岛日记》最终稿剧本。

    瑁妹蹲在书桌上,用黑黢黢的湿润眼睛瞅着她,有些陌生的眼神。

    ——也没过多久吧?这就不认识了?

    小坏蛋。

    宜夏深呼吸,拉开房门。

    谈雪昼就等在门口,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机,似乎刚刚失控的样子只是幻觉,他情绪寡淡,表情也冷漠。

    宜夏垂着头,含糊说了一句谢谢,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心脏抽痛。

    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像藏着一只小猫,把毛线扯得到处都是。

    宜夏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几乎见到他的第一秒,就要溃不成军。

    捂着浴袍推开自己的房门,还没来得及进门,一道矫健的黄黑皮毛小身影从身后扑来,窜进了她的房间,扑到床上。

    宜夏有些错愕,疾走几步尝试去捞小猫,可是小猫立刻矫健地蹿到了衣柜顶上。

    宜夏不知所措,一转头,谈雪昼已经走了过来,看都没看她,冲着房间里的小猫喊了一声:“瑁妹,过来。”

    瑁妹却只是蹲在衣柜上舔爪子,懒洋洋冲他喵了一声。

    谈雪昼不耐烦了:“过来。你像话吗,别人认识你吗,你就往别人房间里钻,合适吗?”

    瑁妹:“喵。”

    宜夏咬了下唇,没忍住,小声说:“认识的。”

    谈雪昼扫她一眼,冷笑:“是吗,我以为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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