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夏知道,就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

    他跟家里吵架,被扇了耳光,肩膀被什么东西砸中,青了一大片,好几天都没好。

    都是因为她。

    泪水止不住地簌簌下落,她抬手擦,手背手心胡乱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脆弱,不想掉眼泪,背过身去躲开。

    他却过来掰她的肩膀,声音放得很柔和,怕惊吓了她:“别哭了。宜夏。真的。”

    宜夏怎么可能不哭。

    他很耐心地一直替她擦眼泪。

    宜夏大脑的一片混乱一点一点平复,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要说的话却说不出口,一直憋在胸口,闷得难受。

    谈雪昼见她情绪实在是不太好,温柔地揉乱她的头发:“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有什么想说的话,再跟我说。”

    宜夏摇头。

    沉默很久,她努力把堵在喉咙的话吐出来,声音发抖:“……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谈雪昼,是我太自私了。”

    “我不想听这种话。”

    “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的话,你本来不会跟家里吵架,也不会被打的。是我的错。”

    宜夏仿佛回到了孤独的少女时期,那时无数人告诉她,她有罪,她有错,可是她总是在内心倔强为自己辩解、否认。

    现在。

    她毫不抵抗地承认了。

    她是有错。

    全世界,她最不希望伤害的人是他,可是他就是会因为她的存在受到伤害。

    之前是她那样接近,利用他。

    现在也是因为她这个人,他和他的家人争执吵架甚至动手。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一切言论都是苍白的,她缓缓收紧了手指,深呼吸,要出声,一开口声音却在哽咽。

    “想说什么?”

    宜夏沉默许久,嘴唇动了动,终于成功说出来了:“要不要,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

    谈雪昼好像没听见一样,用手指当梳子梳散她披在背后柔软浓密的长发,随后又抽了两张纸擦她的脸。

    宜夏就好像木偶一样站着,任由他动作。

    擦完后,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进次卧,摸摸她脑袋:“你先睡一会儿,睡醒了,清醒点再和我说话。”

    说完,他就想要合上房门。

    宜夏却扯住他的衣角,抬起脸哀哀看着她。

    谈雪昼忍耐着,脸上表情变了变,说:“我不会同意的。”

    宜夏刚刚已经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用手背,用衣袖去擦。谈雪昼这次却只是默然看着,没有上手。

    宜夏努力说:“我不是分手的意思……我是想,你其实应该再,考虑一下。”

    谈雪昼深呼吸,没忍住:“那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放在那么低的位置上,把选择权都交到我手上?”

    宜夏怔怔看着他。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我已经说过不介意的事情,就是真的不介意。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不介意你曾经做过什么,也不介意你的父母或者身世,那都跟你无关,我喜欢的是你本人。所以,你要我考虑什么?”

    宜夏喃喃说:“考虑……”

    “考虑什么?考虑分手?”

    宜夏连连摇头。

    她不想分手,甚至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

    但是她也不想他因为她受到伤害。

    宜夏努力维持正常,勉强说:“我是觉得,你因为我受伤了……被打了。我不想这样,是我太自私了,是我的原因,所以我……”

    谈雪昼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大步往外走。

    宜夏有点跌撞,嗫嚅着,小声问:“去哪儿?”

    他没说话,一边拽着她,一边跟人打电话,很简短地说了两句。那边声音猛然拉高:“行!靠,你怎么会想来!给你清场!”

    宜夏被他扯着手腕推进车里。

    是上次那辆银色柯尼塞格。

    他一言不发地启动,一脚油门,超跑轰鸣的声浪犹如猛兽。

    驶出车库驶入大道,他也没有减速,几乎是压着最高限速疾驰,驶上了高架。

    出了市区之后,他又猛然加速,强烈的推背感传来,车窗外的风景几乎被拉成一条线,风声也格外凛冽迅猛。

    宜夏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安,试图安抚他:“谈雪昼,你冷静一下,你慢一点,好不好?”

    他一句话也不答,甚至不往她这边看。

    车一路疾驰,周围景色越来越陌生,道路两侧全是被拉长的树影。

    车飞驰驶入又驶出一条隧道,车道不仅没有变宽阔,反而收窄不少。路旁一行英文标牌被钢架高高擎起,宜夏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车就已经飞速驶过了那段道路。

    几分钟后,闯过一道关卡,车才终于急刹停下。

    宜夏这才能定神,观察四周。

    这是江流北环的虞山山地赛车场。

    宜夏知道这个地方。之前写剧本有赛车的戏份,来这里采过风,也因此知道了这里山地赛道全封闭,不对外开放,是全国目前唯一一条正规允许营业的山地赛道。

    上次来的时候,正值某个超跑俱乐部聚会,不少车上赛道跑山。

    但这次,赛道的起点线外却一辆车都没有。

    整条赛道全部被清空。

    谈雪昼已经下了车,甚至没转头看旁边宜夏一眼。

    宜夏费力去解安全带的功夫,他重新上了车,主驾门关上,他给她丢来一个头盔。

    宜夏懵了一秒:“这是……”

    “戴上。”

    宜夏发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会非常的言简意赅。

    宜夏不敢多问,默默扣上了头盔。

    刚戴好,下一秒,他一脚油门,百公里加速2.8秒的超级跑车如同离弦的箭猛然射出。

    宜夏猝不及防,被强烈的推背感甩到座椅上紧紧贴住,朝前一看,整个人顿时惊恐得说不出话——

    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浪仿佛野兽的咆哮,车速不停向上攀升,前方的树林兜头扑来,又迅速被甩在身后。宜夏两眼瞪圆,浑身顿时汗涔涔,头皮发麻甚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肾上腺素随着车速不断飙升!

    山地赛道全然不同于正常赛场,弯道一道接着一道,一个弯道还没有过完就迎来了下一个急速的弯道,同时,赛道狭窄得只容一辆车通过,甚至不允许超车。就是这样的急转、漂移、连续快速转弯,而谈雪昼竟然还在加速,还在不停地加速!

    人在最惊恐的时候是做不出反应的,会四肢僵硬,不能动弹。车窗外风声猛烈,宜夏在心里大声呼救,试图大喊,试图流泪,张着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肾上腺素极速狂飙时,宜夏刚刚的那些烦恼、难过、患得患失,都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把撕裂,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终于。

    车穿过无数弯道,冲破了山顶的终点线。轮胎抓地的声音令人牙酸,冲出终点之后,还朝前飚了一段路,才一个漂移猛然停下。

    宜夏又被惯性甩得向前,差点扑到了前玻璃。

    她的心脏依然在狂跳不止,呼吸也没能第一时间调整正常,隔着头盔的护目镜惊恐地看向谈雪昼。

    而谈雪昼却没有表情,镇定得要死,甚至隐隐约约有些倦怠懒散。

    他坐了两秒,解开安全带,又倾身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摘掉头盔。揉了揉她的头发,淡淡问:“吓到了吗?”

    “……吓死了。”

    “不会死。”

    他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了她的车门,把她也拉下了车。

    山顶风景比山脚开阔得多。天边一轮橘色的落日,即将下山。天际被落日的余晖烘出浅浅的粉色、紫色、蓝色,天边某一角是一朵轻盈的薄云,染着深浅的金黄色。往下望,山谷很深,夕阳在林间跳跃。

    谈雪昼靠着车门,仰起脸淡淡看着天边那轮橘日,忽然说:“不会死的。因为我试过。”

    宜夏心猛地一跳,看向他。

    他表情很是倦怠,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个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

    那一点火苗消失又出现,出现又消失。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高中的时候,我小舅舅去世了。然后,我就成了家里唯一的继承人。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么大的家业,说不要的人,一定是全世界最愚蠢最矫情的那个。”

    “没有人问过我想要做什么,有没有理想,有没有追求。”

    “然后我有一段时间特别颓废。”谈雪昼转过头,隔着打火机星点的猩红火光看她,静静说,“我小时候不理解,我小舅舅为什么喜欢赛车。我很多车是继承的他的。他说,心里藏着很多事,很烦闷,但不会有人理解,只有飙车的时候会短暂地什么都忘了。”

    “我后来理解了。我也学他年轻的时候开始飙车。赛场一圈一圈地转,很没意思,再然后,我找到了这条赛道。很多次开上山顶,又冲下来,过程中我不断地想,如果我和小舅舅一样死掉,会怎么样。我想象过无数次,好像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不会有人难过……可能,爷爷会短暂地伤心吧。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难过。”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没意思透了,你知道吗?在所有人眼里,我拥有的都太多了,太珍贵了,所有东西都可以签支票买来,甚至包括一个人的灵魂。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得到,比如,……”他沉默了下,“我亲生母亲的爱。”

    “她是很残酷的一个人。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对她来说只是一段失败婚姻的见证,她不喜欢我,很正常。但是我至少……是她亲自生出来的,也不是代孕。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甚至都没有可怜过我。”

    宜夏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含泪看着他。

    谈雪昼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是因为你的存在,她才会打我?才会伤害我?”

    “你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出口,一个发泄,她要伤害的,自始至终都是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宜夏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她抬着手背胡乱地擦,从模糊的泪水后看着他。

    谈雪昼手掌按在她头顶:“因为害怕伤害到我,就想跟我分开?”

    宜夏怔怔地与他对视。

    “你能不能可怜一下我?”他看着她,呼吸沉重,“麻烦你,不要因为怕我被其他人伤害、变得更可怜,就不敢要我了。”

    宜夏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

    眼泪浸湿了他胸口的布料,他抬手拥住她的肩膀,手掌放在了她的后颈上。宜夏条件反射似地抬起脸,寻找他的唇瓣。

    又是一个带着泪水味道的亲吻。

    宜夏胸口的心跳因为唇齿间存在的实感而缓缓平静。

    他紧紧拥住她,手臂收紧。宜夏踮起脚来,努力环住他的脖颈,尽力送上自己的回应。

    结束一个藕断丝连的亲吻后,两个人分开,宜夏捧着他的脸颊,微微把他的脑袋拉低。

    两个人对视。

    宜夏很久才鼓起勇气,抖着声音:“谈雪昼,对不起。”

    “嗯。”

    “那请你……也可怜我吧。”

    他看进她茶色的瞳孔里。

    她努力挤出笑,发现做不到,是一个又像哭,又像在笑的表情:“你也可怜我一下,原谅我这么自私,哪怕知道你会受伤害,也不想和你分手。请你也可怜我,然后,一直可怜我。”

    最亲密的事。

    不是唇齿交缠交付亲吻,而是在彼此面前,袒露心灵深处最脆弱的那一部分。

    我们都被生活打碎过,然后,兜兜转转,相遇之后,拼成完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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