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竹门,里面一片沉寂。

    真是个哑巴?

    容岫缓了声音:“你收拾下,我准备进来喽。”

    屋中人早已下了床,只穿着容岫早先为他换上的一件旧袍,任由墨发披散,懒懒靠坐在窗边的竹榻上。

    这小屋临崖,白日里能将错落山色收进眼底。

    夜里风大,他不知冷似的,大开着窗,身子半撑在窗台上。外头一片漆黑,屋中人只静默地观望着稀稀落落的飘进来的雪粒子。

    分明是听到了屋外动静,却也不回应。

    直到房门被推开,气流鼓动着风雪从窗外卷袭进来,吹得墨发飞扬,他这才抬了眼皮,扭头望向身后。

    容岫将将探进身子,就撞进那双黑亮的眸子里。

    知道他好看,可这半月来却是头一次瞧清他的眼睛。是双弧度饱满的桃花眼,房中一灯如豆,跃进水润的黑瞳里,明澈与妖冶结合,不谙世事中透出一丝摄人心魄的妖异感。

    不知是不是容岫的目光太过露骨,他先移开了视线,盯着容岫手里黑漆漆的药汁。

    她倒不觉自己方才的呆怔有什么,笑言:“你终于醒啦,先喝药吧。”

    少年不为所动,仍盯着那碗汤药,眉头微蹙。这几日他在半醒半睡间总能尝到一股苦涩难言的味道,原是她一直在给自己喂药,也不知昏睡间被灌下了多少。

    容岫瞧他那样子,只当他怕苦:“你高热才退,还得再喝几副固固身子。”

    “不用。”

    他哑声回了句,又虚弱地靠回窗台。

    寻常药草对他无用,平日他伤得再重父亲也不会给药的。

    “哪有人伤那么重还不喝药……”容岫正要继续劝,后知后觉:“你会说话?”

    听这声问,他又抬了抬眼皮,喉间闷闷嗯了声。容岫挠挠头,自知有些冒犯,把药碗放到一旁,从随身的小鱼袋里翻出一袋包好的蜜饯,打开递到他面前。

    “喝完药含一颗蜜饯,就不苦了。”

    橙黄的金桔果干裹满了糖霜,甫一摊开油纸,桔子的清香裹挟着糖霜的甜腻蔓延至鼻尖。

    少年黑珠子一动,有些许浅淡的诧异被掩盖。

    他盯着容岫手上的一堆暖色,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乖乖抬起身旁的药碗一饮而尽,又小心地从容岫手里捻起一颗含于口中。

    那双手白皙修长却布满伤痕,细小纵横的伤口尚未结痂,容岫光看着都觉得疼,心念一动,索性把整包蜜饯塞进他手中。

    “我叫容岫,岫玉的岫。你叫什么名字?”容岫边说着边倾身关了窗子,这人可不能再着凉了。

    问及名字,少年沉默了半晌,“木琰。”

    嗓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比刚才清润了不少。

    “你们从关外被押来想必受了不少苦吧,只有你逃进山中了吗?”

    关外?

    木琰闻言垂眸,长睫投落一片阴影,盖住灼灼思绪。

    “我不记得了。”

    容岫讶然,她瞧着他没伤到脑袋呀。

    “你如何来的这里,如今还剩多少族亲,这些都不记得了?”

    少年握着蜜饯的手收紧,许是没抓到力,又松懈下来,试探出声:“我还有族亲?”

    容岫也懵了一下,低头确认了一眼他手上那截灰褐色的犀燃木镯,这是关外狐妖常用来的遮掩气息的东西。想自己又是除夕日捡到的人,时间和信物都对上了。

    容岫继续帮他回忆道:“除夕那日押送狐妖的马车侧翻在了商道上,听说你们有的逃入了虫白山,我恰巧捡到了你。眼下鉴天司为了寻你和你族人都封城搜山了。”

    鉴天司?搜山?

    捕捉到关键词,少年心下了然,突然转过脑袋急急咳了起来,苍白面上骤然浮起一片红晕。

    容岫没照顾过人,笨拙地探手去拍他的背脊。

    温热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麻衣传来,他本能一僵想躲开,又生生忍下了,问:“鉴天司也来了?”

    “嗯。”容岫怕惊着他,又道:“不过只来了宋氏的弟子。我原想着你若能想起点儿什么或许可以帮衬你族人一二,但眼下你既已记不起,便先安心养伤,待明日我修补完结界,那些个御妖师轻易是找不到这处的。”

    他垂首,敛声。

    容岫见状便没多扰,“小灶上只有几个菜团子,我去热了拿来给你垫垫肚子。”

    他点点头,态度比一开始软了不少:“多谢姑娘。”

    房门合上,耳根子又清净了,他不管不顾地重新推开旁的小窗。

    夜里风寒,乱雪拍在脸上,思绪才能从恨意里抽离些。

    想起那日欲夺他血肉被他反杀的几只狐妖,宋今琰面上浮起一丝讥诮。

    区区几只刚化形的小妖可用不着鉴天司大动干戈,左右不过给了父亲一个光明正大寻他的理由。只是没料到这波人来的如此之快。

    那日他九死一生误入这座妖山,以为注定命断于此,不曾想因祸得福被这只猫妖捡回神祠……

    宋今琰将手中蜜饯包好,迎着风雪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她那双瞳色浅淡却亮堂有神的眼睛。

    眼下自己伤重,再同鉴天司的人斗下去也是自损八百,不如想法子留在此地,借她的大妖福泽避过鉴天司的搜寻。

    —

    翌日,风停雪止,山中寒凉不减。

    舒服睡了一觉,容岫头脑清楚了不少。

    瞧着少年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她也省去了一桩心头事。赚钱的事急不得,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化解昌芜县的灭城危机。

    能屠灭一城的邪祟来头定然不小,它们起祸前通常是有征兆的,她盯紧了总能摸到猫腻。

    况且城内还有鉴天司的高阶御妖师……

    是了!她因围观了入城的御妖师才触发的任务,说不准这次危机与那些鉴天司寻找的狐妖有关。

    左右她是要进城探消息的,不如继续接跑腿儿活,既能挣钱又能打听消息。

    厘清了思路,容岫早早起来修补好神祠周围的结界,嘱咐石童按时给他送药后便安心下了山。

    她原先计划边走边搜寻其他入山狐妖的踪迹,没想还是慢了鉴天司一步。

    妖族寥落,人族治世八百年,神都来的这些个御妖师本事不如从前,宝贝却不少,他们直接遣问香蝶锁定了踪迹后便去雪里刨出了几只小妖来。

    没错。

    刨出来的。

    逃跑的六只狐妖全死了。

    大雪封山半月,尸首埋在了三尺厚雪下,皆被剖丹摄魄,死状可怖。

    一小弟子清点了尸体,朝为首那人道:“回师兄,一共八只狐妖,摔下山崖死了俩,余下的尸首都在这了。照那黑商供述的比对后,仅发现其中一小妖丢了避息的木镯,其他无异。”

    “瞧清楚了?可在尸首上探出那人的气息?”

    “并未……”

    小弟子顿了顿,试探地问:“师兄,能将六只狐妖一击毙命的可不是善茬,可要分几个人探查一番?”

    被唤作师兄的人乜了他一眼,冷道:“干正事。你带人清点完尸首遗物送回赟州府结案,其余人继续搜。”话落,这人又召出八九只问香蝶,几只灰扑扑的蛾子在他手上一条染血的发带上停留片刻,四散进了山中。

    十丈开外的一块山石后,容岫将几名御妖师的动静尽收眼底,心里揪作一团。逃走的狐妖都死了,遗失的犀燃木镯怎么在木琰手上?

    下山前还精神抖擞,入了城她却只草草在一家饭庄里接了几单送餐食的活计。

    鉴天司明明早晨已敛了狐妖的尸骨,却不见解封的迹象。

    几趟跑腿下来,容岫发现大街小巷都被这些御妖师布下了她从未见过的咒枷,似乎专门在等什么妖物落网。

    除此外,昌芜县一如既往的平静。

    心里压了事儿,午时刚过,她就同掌柜兑了工钱,去成衣铺买了件白色的御寒长袄,又顺道带几碟小菜回了无妄祠。

    —

    山风干涩,山里比城内冷得多。

    容岫觉得那少年是个皮厚心大的。

    他昨日才退的烧,今日只着件旧麻衣就敢站进雪里,盯着院里那株光秃秃的枇杷树出神。

    少年清隽,老树无言。

    这安宁画面出现在她的小祠里实在难得,一路上容岫准备好问询他的说辞临开口时全给她咽了下去……

    “来吃饭吧。”

    考虑到他尚在病中,她买的都是很不合自己胃口的清淡小菜,只随意扒拉了两口,视线不时落到他腕上那只不起眼的木镯上。

    席间不语,直到他放下碗筷才先出声。

    “我不是狐妖。”

    “啊?”容岫早已知晓,却被这横刀直入的坦白打了个措手不及。

    “抱歉。”他稍侧过脑袋,却留一抹余光在容岫脸上,“昨夜思绪混沌,不是有意瞒你的。”

    “倒也不用抱歉,是我草率了。”

    容岫话音刚落,他就取下犀燃木镯放于一旁。

    再开口时声音镀上了一层哑色:“我半道醒来已记不清遭何人追杀,一路避至山间,瞧见一地被剖了丹的狐妖尸首,为求自保取走了犀燃木用于遮掩气息,毕竟……半妖的气息极为不同,若仇家有心追寻很容易会被发现。”

    容岫点点头,他原是半妖啊。

    天道制裁下,半妖的血脉脆弱,修行一途走得艰辛,难有成器者,眼前少年又身受重伤,难成威胁。

    如此想着,烧了容岫一整天的疑火被浇灭了大半。

    雪后初晴的天簏泛着柔光,恰从他斜后方的小窗铺洒进来,勾勒着那如雕如琢的侧颜轮廓。

    天光没有为他带来神采,反而衬出了一抹脆弱。

    容岫险些瞧得入神,有片刻呆滞。

    这短暂的走神被少年解读成难为情的考量,似乎忍受着极大的不安和卑贱感,瞧得容岫心头一突突。

    他还是先开口问:“你会让我走吗?”

    妖族虽式微百年,但无论如何人妖之争都势如水火。在原话本的设定里,半妖总是意味着割裂和卑贱,剧情里出现过的半妖都是东躲西藏且命运悲惨的小角色。

    不用多言容岫也知晓他处境艰难。

    可容岫避世山中,自从觉醒自己身处话本世界且不过是个书中炮灰后,身份立场于她而言好似真的隔了一层黄页,不再那么尖锐了。又或许她原本就不在意这些。

    神祠荒芜了几百年,她若留下木琰,无妄祠里多副碗筷也多一分热闹。

    容岫自问,这种感觉是新奇的。可眼下昌芜灭城的线索她一点儿没探到,木琰和鉴天司的出现都太过巧合,尚且不能确定他是否牵扯其中。

    还是等此事毕后再决定他的去留吧。

    这般考量着,容岫轻声应他:“你先好好养伤,其他出路等伤好后再考虑。”

    少年垂首,落寞安静地点点头。

    这模样落进容岫眼中好似他被自己欺负狠了似的,莫名让人心生愧意。

    “阿琰。”

    容岫轻笑着唤了他一声,将一直放在身后的包裹推至他跟前。

    “送你。”

    少年长睫轻颤,掩去眸中怔然,他抬头,眼瞳清润。

    容岫笑得眉眼弯弯,对上这道目光时大方坦诚,丝毫没有人间姑娘家送礼的赧然,她道:“你伤重,不能穿件麻衣就在雪里晃。”

    况且他身上这件麻衣还是她从山下村里随便捡来应急的,可不好让他知晓。

    瞧他还是一脸迷蒙样,容岫抻了抻身子,“药在灶台上,你自己热了喝。”

    她困了,这几百年里可没那么费过脑子。

    房门开合,灶房门外的光漏进来又湮灭。宋今琰面上已不见半点兔儿般的惶然色。

    他挑开布包,摩挲着里头粗粝的白色布料,又捻起一颗她昨日送与他的蜜饯含于口中。

    甜意在舌尖化开,宋今琰眸中兴味渐浓。

    她好玩。

    他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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