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祁非白独自一人潜入了天枢宫的偏殿。

    偏殿里,除了几个守夜的护卫,并无其他人,看到祁非白也都是非常惊讶,祁非白也没有心情与他们多说,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

    这里如今停着北斗宣的尸首,即使点了很重的香,又堆砌着冰砖,可内里还是有股让人不适的味道。

    祁非白却丝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放着北斗亶断脚的供桌旁,点燃三炷香却没有下拜,只是闭眼低声呢喃。

    即使理智告诉他,北斗亶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但他现在仍然怀着一丝飘渺的期盼,期盼自己的少主还被藏在某个七星阁的某个角落,即使他以后不良于行,可也还是他唯一的少主。

    白日里他有多镇定,内里就有多伤心。

    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北斗亶过身,他的伤心悲痛怕是不亚于北斗离。

    他不敢相信,即位之际的意气风发,与他私下里的把酒畅谈似乎还在昨日,可转眼间,恐怕真的天人永隔,只能等自己百年后才能再见。

    可他必须克制,他不过只是个护法,不能过于僭越,更不能因为个悲伤失了分寸,让觊觎七星阁的恶人有机可乘。

    七星阁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与北斗亶虽然身份有别,两人性格也不近相同,但却意外的投契,即使日常因观点不合经常争吵,但还是都把彼此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

    更何况,他这条命都可以说是北斗亶给的。

    和世代都效力于七星阁的沈聆之不同,他是一个孤儿。

    对于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只依稀记得似乎自己也是出生在一个江湖门派,父亲很少回来,母亲美丽哀怨,也着实疼他。

    好景不长,自己不知道被查出了什么病,只记得家里的大夫们连连摇头,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更是和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接着,他就在一次午睡时被母亲的婢女叫醒,说带他去吃糖葫芦,将他抱出了家门,后面他就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自己离家中的高塔越来越远,再醒来,就已经混在了一群脏兮兮的孩子之间。

    听说是那婢女把自己卖了,只卖了三吊钱。

    一个健硕的女人将他们赶来赶去,不时还有衣衫得体的人在他们之间挑挑拣拣,偶尔会带走几个。

    他年纪太小又身体瘦弱,一直都没人选他,那个健硕的女人也愈发觉得他是个拖累,干脆趁他咳嗽不止的时候,说他得了肺痨将他推下了马车。

    他哆哆嗦嗦的在风雪中走了很久才遇到了一个骑马的人,是那个人将他带回了七星阁,而此人正是七星阁的阁主北斗宣。

    北斗宣也并没有怎么管他,只是随意将他交给了负责托孤院的李长老,李长老给他检查了身体,却失望的摇了摇头,又将他丢给了七星阁的托孤院。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同别人不一样,是天生绝脉,不仅不能习武,更是连寿命也……

    他虽然年纪小,可也隐隐猜到,父亲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抛弃的自己。

    他不甘心,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像货物一样随意丢弃,他想要改变这种命运,也想要回到母亲身边,可是他毕竟太过弱小,连托孤院的鸡都打不过,更遑论反抗甚至离开七星阁去寻找虚无缥缈的家乡了。

    而托孤院的孩子大部分也都是七星阁部众的遗属,有着自己的圈子,都欺负他这个外来人。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希望,在听说井里死过人后,也渐渐起了寻死的心思。

    一日他又被托孤院的孩子打伤,在井边啼哭的时候,被路过的北斗亶看到了。

    北斗亶仁善,带他回了自己住处,叫人给他上了药,送他回托孤院后给知道他受欺负,更是经常亲自来看他,甚至在知道他身体不好后,偷偷带他进了只有嫡系才能进入的藏书阁,让他自行翻阅医学典籍。

    不想他竟然颇有学医的天赋,仅靠查阅古籍就自己治好了自己的天生绝脉,被李长老收为亲传弟子,为他起名祁非白。

    后来,他还好运气的在后山遇到了一个不愿透露名字、只自称是北斗宣旧友的神秘人,亲手教他秘传武功,让他从一介任人欺辱的孤儿,变成了七星阁的颇具美名的护法,也在一次一次的相处中,和北斗亶成为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这样好的机缘,让年少时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话本里写的那种大英雄,等年纪渐长,他却知道,自己所有的这一切,都离不开北斗亶的那一丝善念。

    所以即使北斗亶带他如亲如友,自己心里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恩人,结草衔环,难报大恩。

    他原以为可以做北斗亶背后的影子,助他成就一番盛世,可这个愿望,恐怕终究是要成空了。

    这样想着,一滴泪顺祁非白的眼角滑下,他从怀中掏出两个小巧的酒杯,又取下腰间的酒囊,斟了两杯酒,其中一杯推到断脚旁,另一杯拿到了手里。

    “少主,你拿我当朋友,可我其实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救命恩人,平日里虽然我事事与你争执,还经常说你过于仁慈,看不透人心险恶,但实际上,我也是最希望你能统领整个七星阁的。只是,你现在在哪里,能否今晚入梦告知我?”祁非白说完,端起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拿在手里轻轻的转着:“少主,小姐虽然是女流,但是个聪慧坚毅的,我势必会好好保护好小姐,不会让他收到半点伤害。”

    祁非白说完,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其实,我本想着,等少主即位,求你同意将小姐……”

    说到一半,祁非白只觉胸口一阵刺痛,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这才意识到,最近事情千头万绪,他竟然忘记了今日就是月圆之夜。

    他抬头看了一眼北斗亶的断脚,咬了咬牙,又将酒端了起来,可手还是在不住的颤抖。

    这时,一道黑影同水墨洇染般在身后出现,祁非白却恍若未觉。

    “这样重要的事都能忘了,还得我这个老头子亲自找上门了。”

    祁非白警觉回头,见到黑影,却是松了口气:“师父,你怎么……”

    黑影看不清脸,语气却是笑吟吟的:“我再不来,你不得活活疼死?”

    祁非白捂着胸口,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他勉强将第三杯酒放下,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师父了。”

    黑影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瓷瓶递给了祁非白,又见他已经疼的脸色惨白,干脆自己打开瓶盖,亲手给祁非白灌了下去。

    祁非白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里面的东西,等黑影将瓶子拿开,可见祁非白的唇上满是猩红。

    他却顾不得擦,喘息了几下才平复了下来,对着黑影下拜:“多谢师父。”

    黑影淡淡点头:“你来此处做什么?”

    祁非白回头看了一眼北斗亶的断脚,又红了眼圈:“我过来和少主喝几杯。”

    “你是个仁义的孩子。”黑影微微叹了口气:“我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真是可惜了。”

    祁非白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祈求的看向黑影:“师父,少主他也许还活在这世上,你能不能想办法找找。”

    黑影却摇摇头:“孩子,即使我找到,你少主怕也是……”

    祁非白却不肯信:“可是,以前赵长老被歹人砍断双臂也还被救活,如今……”

    “别忘了,当时赵日勤能够活下来,是第一时间被抬回阁中,北斗宣倾尽全七星阁之力,砸了多少天材地宝才保住了赵日勤性命,可即使这样,赵日勤也不过多活了十年就含恨而终。”

    黑影没有继续说,但意思已经很是明显了。

    祁非白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可听到师父的明确拒绝,还是有些哀痛,又回头看了一眼北斗亶的断脚,喉头发出一声呜咽。

    “你是个好孩子。”黑影又是一叹:“最近七星阁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一而再的出事,先是北斗宣,然后他儿子也……”

    黑影将手放在了祁非白的肩膀上:“如今恶人还在暗处,我有心相助,可不方便出面,你最近可要日夜警觉,莫要再让北斗宣唯一的血脉遭了毒手。”

    祁非白神色一凛:“师父,你是说,那人还可能对小姐下手?”

    黑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又是一叹:“七星阁蒸蒸日上,下面的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是正常,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之人,你更要务必小心。”

    祁非白眼珠转了转:“你是说,那两位长老?他们……”

    黑影讳莫如深的转过头:此事也怪我,等我发现那有人有不臣之心的时候,已经太晚,否则……”

    “是谁?”祁非白很激动的握住黑影的胳膊:“师父,你知道是谁,对不对?”

    黑影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并不十分确切知道,只是北斗宣出事那晚,我曾见陈鹤年曾偷偷离开过,这几日也在细查,可惜那人十分警觉,并未留下什么痕迹,没想到,北斗亶这孩子也……”

    “我曾发毒誓不再过问七星阁之事,只是如今不得不违誓了。”黑影语气里带着几分悲伤:“后面的事,我还会再查,你莫要打草惊蛇,保护好阿离,可好?”

    祁非白坚定点头:“师父放心,我绝对不会放任此人伤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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