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这鬼地方,怎么让裴将军都忌惮啊?”杨一寻一动不动地看着裴衍,说:“原以为与裴将军一同前来,会很有趣。”

    “裴将军,小人可不懂你的意思。”杨一寻看着裴衍说到。

    山路不平,马车轻微震颤,裴衍发尾摇摇晃晃,有风吹过,帷裳轻起,动荡光影的明灭不定,流淌进杨一寻的眼睛,洒成星河,又被疾风吹散。

    马车内,贪念欲念无尽藏,杨一寻眼神逐渐变了,辨不出是宁静还是冰寒,就这么直视裴衍,展出他的倒影。

    “忌惮?”裴衍轻笑出声,许久,开口道:“临安这块地,就是他们朝廷对弈的棋盘,大家都是棋子,你的执棋人到底是陆景之还是皇上?”

    裴衍的目光带着探索,倾身靠近,发尾划过杨一寻手背,看着杨一寻眼里的倒影,一字字说:“你比临安这地方有名堂,一个人把皇上跟陆景之都搞晕了。”

    “你我,当然都是皇上的人。”杨一寻也倾身向前,说:“裴将军,你怎么又来试探我?”

    “是你有些怪。”

    杨一寻没接话,身体后退坐到地上,手里拿着裴衍的锦帕,在裴衍的注视下擦了擦脸上的灰,“对我成见很大啊。”

    “你还要吗?”杨一寻举着锦帕问道。

    裴衍动了动手指,又握拳。

    “……给你了。”

    好像有冷风吹了进来,又或许天快黑了,温度就降低了,杨一寻随手一抬,将锦帕扔进马车上的火炉里,火光明灭吐息,好像蝴蝶扑入火中,风一吹,蝶翼卷火,振翅挣扎。

    蝴蝶残渣尽起,锦帕的骸骨在空中挣扎,扬落成黑色的雪花。

    蝶翼不灭心中火,锦帕空残死后灰……

    裴衍随着杨一寻的动作,看过去,火苗瞬间跃出,吻向杨一寻的指尖。

    杨一寻指尖一痛,收回去的动作有些大,带起一阵风。

    “……咳咳……咳咳……”杨一寻自作自受,一口浓烟入喉,狠狠咳了几下。

    “何必呢。”裴衍看着杨一寻,淡淡地说。

    以为裴衍在问她锦帕,杨一寻哑声说到:“给了我的东西,就随我什么处置。”

    杨一寻断断续续咳的眼含泪光,裴衍单手撑头,斜靠在马车内的车桌上,看着杨一寻的样子,说:“倒不如直接扔到车外。”

    “那蝴蝶,不就飞走了。”

    裴衍蓦地抬眸,撞进杨一寻泛红的眼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马车颠簸了一下,裴衍才开口道:“飞走了,有什么不好。”

    “绕着花飞的蝴蝶,困在笼子里的兽,又或者拴着绳子的狗,在这一路上,你觉得谁能挣脱?”

    杨一寻的话在车内洒开,尽数砸在裴衍身上,季叙白,他,跟杨一寻,无论多远都是被朝廷牵制。

    临安这盘棋,真正的执棋人,棋子在手里,在心里,唯独不在眼前,而他们,‘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裴衍看着杨一寻说:“我还以我会有理由不杀你。”

    “杀我?我此行不是有去无回吗?”杨一寻动了动身子,坐在马车地上,身体靠着箱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手臂搭在身后的箱子上,抬头看裴衍,道:“临安是盘柯烂棋,每一步都是没有‘气’的。”

    “那我不如就有去无回啊。”杨一寻收回视线,语调闲散,意味深长地说。

    停顿了片刻,裴衍没接话,就这么面带审视地看着杨一寻,杨一寻接着说:“何必来试探我,我真的一心只为办正事,我不想一直在别人给我安排的位置上活着,我想你也不想一直做个困兽,受制于人。”

    “你我,现在的处境有什么不同?”

    裴衍顺着杨一寻的话接着说:“皇上让你我互相制衡,但实际上整件事情,不还是要看朝廷的动作,皇上不信任内阁,也不信任司礼监,更不会只信任朝廷那些中立官员,但……”裴衍突然附身,凑近杨一寻,说:“让他们三个互相牵制,就能维持和平,皇上还是圣明的,我是皇上派来牵制他们三方的,但皇上也不信任我,又派了你来监视我,但你,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忠心,一个牵制另一个,事情到皇上眼里时,就已经利益最大化了。”

    杨一寻静静地听着裴衍说完,心中措辞。

    “其实你表面上,也不忠心。”裴衍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补充道。

    ……忠心吗?她只对自己的感觉忠心。

    杨一寻双臂撑着两边,身体又一次猛地向上前倾,差一豪就要跟裴衍撞上,说到:“我们来这,连兵都没带,到时候遇到叛民暴民,怎么办?到底是皇上信任你,还是不信任我?又或者心知肚明,有些地方军跟裴将军有交情,裴将军自己手里也有些好兵?”

    “说到底,那群人,每个人手里的棋子,能决定他们谁才会活到最后。”杨一寻说完,后退坐回原处。

    “在我看来,执棋的任何一方,都是输家。”裴衍说到,他看着杨一寻倾身逼近,但身体始终一动未动。

    杨一寻手臂搭在腿上,手指一下下敲着,说:“为主子夺得权利,临安境内,天地为局,执子动阴阳,何言没有胜算?”

    裴衍眼神漆黑,直直的盯着杨一寻,“你想自己执棋,贪胜或者不胜,你都落子无悔。”

    数字定,胜负明。

    “黑子白子,一明一暗一好一坏,又或者,只有最坏的过程,就是我们开局受阻,老百姓不同意,官府强行镇压,暴民叛乱,死伤无数,天灾人祸,疫病爆发,但最后的结果,还是要把皇上的政策顺利的进行下去。”天色渐沉,光影渐暗,划过杨一寻脸上浮现哀戚之色,“皇上不够了解种植这件事,他只看到了这个利益,然后这样切换,肯定种不出来,这时候百姓就属于没有收成了。”

    裴衍眼神幽暗,舌尖抵了下腮,眼底潮涌,低声笑了下,“李阁老一句话,你就能看这么远。”

    “这两个政策,根本就没有要一起推行。”杨一寻说:“内阁甚至没有跟季叙白说实话吧,季叙白自己知道他来干什么吗其实也没有跟皇上司礼监摊牌,他们既然敢瞒着朝廷,那就是留了后手,又或者皇上知道,默认了。”

    裴衍一动不动,抬起眼睫,直勾勾地看着杨一寻,深眸映出她的面容。

    “两个政策,若果这第一个政策已经推了一半了,养殖是好的,进出口是好的,一半养殖一半种植也是好的,但后面就会发现根本就推行不下去,根本没有老百姓买账,因为对百姓不一定有利,但是对百姓没利的事情,那一定对达官显贵有利。”杨一寻接着说:

    “这之后临安这边就会有很大的闹声,这个时候需要朝廷做出反应,以我对朝廷好了解,那朝廷就会,不仅不解决这个问题,反而叫下面的人去推行另外一个更新的政策,就是人口税赋的问题,新政策掩盖旧政策,这才是我们棋子真正的用处,什么镇压叛乱推行,都不是。”

    杨一寻呛了口浓烟,有一口气说了一堆话,有些上不来气,偏头掀开车帘咳嗽好半天,又说:

    “圈地改为畜牧业,只是一个幌子,而且你看,把茶叶的地或者其什么别的地,改成畜牧业,就有一点,其实就不了解那个土地,单觉得养殖能赚钱,但是其实有些土地真的不适合养殖,况且临安周围这么乱,倭寇虎视眈眈,内斗又外斗的。”

    所谓的‘朝也干戈,暮也干戈,平添枯骨千百多。’

    杨一寻那日离开宁王府后,回去想了很久,才明白整件是真正的目的,皇上精明得很,也忌惮的很。

    但她没有任何方法,她所有的一切行动,都受限制,在宫里是,在临安也是,宫里的皇亲国戚朝廷官员,临安的达官显贵地方官府,裴衍也是,但季叙白不是。

    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或者更远,杨一寻话音落下,就再没了声音,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但他们两个人都没做出反应,火炉随着光线渐渐消失。

    裴衍低头,黝黑的眸子亮的惊人,困并绝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前方有镇子,要不要下来歇歇脚?”季叙白敲了敲马车。

    听到声音,裴衍依旧没动,低头转这手指上的扳指,杨一寻撩起袖子,拍了拍身上,自顾自下了马车。

    “诶?”季叙白看着杨一寻的身影,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裴衍,你还下不下来了?”

    裴衍脸色深沉的从马车上下来,靠着马车站定,“有事?”

    “当然有事啊,你这带队的,好几个时辰也不发话,这下面的人也不敢靠近你这马车,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季叙白说完,玩味地睨了裴衍一眼。

    裴衍还臂而立,深色平静无波澜,“去前面镇子里的客栈歇一晚吧。”

    杨一寻依旧站在一旁当旁观者,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走吧,走吧。”季叙白摇着扇子,在旁边催促着,把随身行李递过去,“砚云!”

    “……公子,有什么事?”砚云接过行李,问道。

    “走,跟我去看看有什么吃食,舟车奔波一日,有些饿了。”说着挑眉看了一眼裴衍,就带着砚云先走了。

    小镇客栈不大,但一日奔波劳碌,能歇脚便可,几个锦衣卫身穿黑色常服,警惕观察四周,没有问题后,才拿起东西先一步进客栈。

    客栈虽不也不大,但五脏俱全,有前院、客堂、后堂三部分,共分为上下两层。

    杨一寻在马车旁收拾东西,季叙白撂下东西带着小厮径直走了,看着季叙白的随车侍卫忙忙碌碌,杨一寻便帮着搭把手,顺便把自己骑的马拴在马桩上。

    之前杨一寻没注意到季叙白的随车侍卫,但直觉季叙白不会孤身一人出门,会带些可靠的人手,这一路对她们来说,人越多越好。

    整理完,杨一寻抱起自己的行李,一边走一边跟季叙白的随车侍卫搭话,没留神,跟玊冗撞到了一起。

    两个人撞的猝不及防,都拿着东西,这一下又狠又重,冬日地滑,杨一寻抱着东西突然失去平衡,杨一寻本能的想挥舞手臂保持平衡,因着怀抱行李,无法找到支撑点,后退几步‘砰’的一声坐在地上,差点撞到马匹,玊冗则后退几步,被卫影扶住,但东西没拿住,散落一地,尽数砸在杨一寻身上。

    动静不小,周围这几个人都闻声看了过来,东西还是砸到了马,杨一寻装着行李的大箱子也砸在了自己腿上,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马绳有些松动,裴衍一把拽过杨一寻骑的马,随手跟他的马车绑到一起,看着她死不撒手的动作,说:“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钱啊。”杨一寻抱着东西站起来,跺跺脚,看着玊冗弯腰捡东西,随口回到,“不然还能有什么?”

    “这么爱钱?”

    “不爱钱爱什么?你吗?”杨一寻话不经心随口调侃道。

    裴衍栓马的手指一顿。

章节目录

献金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不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笔并收藏献金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