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向门里走去,才走了几步,白雾消散,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开阔的房间,屋内灯火明亮,未设隔间,简洁雅致的陈设一目了然。屋外四周设有悬空围廊,此刻门窗洞开,往外望去,可见天色呈现一片深沉的黛蓝色。一阵夜风吹来,檐角的铜铃轻晃,撞击出空灵而清脆的铃声,愈发显得幽静了。

    “馆主,访客到了。”

    涂玉出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荆梦见她恭敬地朝一个方向低了低头,便朝那边看去,只见一座透纱屏风立在那里,后边设有一方玉席和矮几,案上放着一张琴,但席上却并无人影。

    “你下去吧。”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是。”

    涂玉出去后,那道门便消失了。

    荆梦收回惊讶的目光,回头时,屏风之后竟悄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端坐在玉席之上,正伸手摆弄几案上的古琴。

    “竹幽和空翠见过馆主大人。”竹幽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怎么来了两个?”

    竹幽握住身旁女子的手,对那屏风后的人影道:“求问的是我的朋友空翠,她失忆不久,如今又失聪了,恐有不便,我来替她回话。”

    见对方没有拒绝,他便继续说了起来。

    “她曾受过重伤,九死一生,醒来后却没了记忆,灵力尽失,如同人类。眼下她五感衰微,不辨色彩,不知寒热,不嗅香臭,不尝甜苦,不觉饥饱困顿,所以无法吸收灵气修炼。今日情况又恶化,听识完全丧失了,我担心如此下去,她会有性命之危。”

    “哦?”那声音往上扬了扬,似乎有了兴趣,“你们要问什么?”

    “让她恢复五感的方法,请馆主赐教。”

    “这是五个问题。”

    竹幽暗暗攥拳,低眉恳求,“馆主大人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什么都可以答应。”

    “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那声音极冷,带有几分威压灌入耳中。竹幽一惊,只觉一阵疾风袭来,却无力招架,下一瞬,眼前一黑,竟已到了门外。他想冲进去,那扇门却瞬间消失了,只剩一堵墙横亘眼前。

    “你这黑猫,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道愠怒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竹幽心中一沉,转身向对面的回廊看去,只见一名气势汹汹的红衣女子正与乌玄争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正准备悄悄避开,却不料被那着天蓝长袍的男子瞧了个正着。

    “蛇妖!”

    事到如今,避无可避,竹幽脑中急速运转,思索对策。

    正好空翠不在,或许可以撇清她与此事的关系,只要他们只是怀疑他一个,那便任由他们去……

    如此想着,他便坦然地站在原地,迎上了对方愤怒而锐利的目光。

    “你们是何方势力?究竟要做什么?”竹幽语气不悦,抢先一步质问。

    本就一肚子愤懑的姬凌焰听了这话更是气急而笑,“少装模作样了,摇———”

    姬扶风一把拉住她,朝竹幽点头示意,“其实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向阁下打听一件事,可阁下却一直逃跑,不知是为何?”

    “为何?”竹幽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可以追踪我,我却跑不得?我仇家不少,怎知你们有没有恶意?”

    姬扶风谦和一笑,“看来是误会一场,我们原本是追踪妖兽而来,数日前沿着一道异光寻到了阁下在竹林的住所,见到满屋狼藉,似乎是仓皇出逃,便一路打听主人的下落,想问问线索。”

    闻言,竹幽眉心蹙起,沉声质问:“那怪物是你们养的?既然如此,它造成的损失你们负不负责?”

    见他倒打一耙,姬凌焰万分恼火,可一想到母亲的嘱托,只好忍住冲动,听凭姬扶风与他周旋。

    “看来阁下是见过那头妖兽了,虽然它并非我们豢养,但只要阁下将所见详尽告知,我们愿意替它赔偿全部损失。”

    “我说了,你们就不纠缠了?”

    “若阁下与此事无关,我们自然不会纠缠不休。”

    “好。”

    竹幽点头,回忆了片刻。

    “那日我回到竹屋,便见到屋内有个虎身鸟首的庞然大物,我担心它来者不善,正欲出手,谁知它突然张嘴,吐出一道金光,将我震出数米远,那金光极其刺眼,待我再次看清时,屋内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片狼藉。”

    见他准确地说出了伯奇兽的长相,姬扶风蓝眸一亮,欣喜地追问道:“阁下可看清那金光往哪边去了?”

    竹幽却有些不耐烦,“那怪物和金光都凭空消失了,我哪里知道去向。问完了吗?我还有事。”

    “那竹妖当时可与你在一起?我们想问问她。”姬凌焰突然横插了一句。

    竹幽心中一紧,那夜与空翠进城,在城门口被那狐妖纠缠,起了摩擦,恐怕有不少目击者,在此处说谎反倒容易露出破绽。

    “当时她正在昏睡之中,并不知事情经过。”

    “她现在在何处?”姬凌焰追问。

    竹幽神色冷漠,“与你无关。”

    被他这么一噎,姬凌焰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发作,仍旧耐着性子道:“我上次见她灵力衰微,有心相助,并无恶意。”

    “不必了。”竹幽一口回绝。

    “那我们就不再打扰了,告辞!”说罢,姬扶风便拉着姬凌焰离开了。

    见他们下楼去了,竹幽暗自松了一口气,抬眼便见到一黑一粉两道身影。

    乌玄双手抱臂,神色不悦地盯着他。

    “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害本大人替你说的谎当场就被拆穿!太丢脸了!”

    君夭则挑了挑眉,“被赶出来了?”

    竹幽冷淡地点了点头,便算是交代。

    见状,乌玄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看来连白馆主也受不了你这张冰山脸,哈哈哈……”

    君夭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安慰道:“你别担心,小竹妹妹一个人也不会有事的。”

    “嗯。”

    却说方才竹幽凭空消失,亲眼见证这诡异一幕的荆梦心中大骇,正不知如何是好,脑海中蓦地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莫慌,我只是让他在外等候。你的朋友很贪心,一次想问五个问题。”

    她忐忑地望向屏风,诚惶诚恐道:“他只是太想帮我了,绝非有意冒犯,请馆主大人不要见怪,我替他向您道歉。”

    说着,她便朝屏风鞠了一躬。

    “五感之中,你想问哪个?”对方并未计较,问起正事来。

    “先把耳朵治好就行,其他的可以慢慢来。”她如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你过来。”屏风后的人对她招了招手。

    她心中惴惴,浑身紧绷地往前踱去,刚绕过屏风,还未看清那白影的模样,便一阵目眩,跌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一张面具清晰地映入眼帘,她惊得不敢动弹,连呼吸了屏住了。由于距离极近,那面具之后的双眸与她四目相对,令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幽深的长眸里的倒影。

    那不是她,而是五官清丽的竹妖空翠。

    她心中猛地一跳,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怕我?”

    她不知如何作答,便含糊地点了点头。

    一阵轻笑传来,那温热的气息似乎就在耳边,夹带着一种雪松的香气,令她头皮一麻。

    “不探明病因,怎知治病之法?”

    话音刚落,白馆主便伸出纤长的食指,指间触及她的眉间时,莹白光芒蓦地亮起,从眉心散开,似乎潜入了皮肤之下。他闭目凝神,片刻后才收回手。

    接着,他用银匙从案几上一只青瓷小罐中挑出一丝黑乎乎的东西,放在古琴琴头上一处细小凹口处,不一会儿,那洞口就爬出来一只翠绿的小甲虫,背上隐约有竖直的金线纹路,仿若琴弦一般。他将食指放在旁边,任那小虫爬上他的指尖。

    荆梦正看得暗暗称奇,却见白馆主伸着指尖向她的脸颊靠近,惊得下意识便要闪躲。

    “莫怕,这便是解药。”

    他的声音仿佛有安抚心神的功效,她怕虫,仍有惧意,但莫名地抑制住了,乖乖地任他动作。

    白馆主将那绿色金纹小虫放置在她耳郭之内,那小虫便顺着耳道爬了进去,消失无影。

    耳中一阵刺痒,不一会儿便平复了。只有被他指尖轻刮过的耳垂微微酥麻,发起热来。

    “听得见了么?”

    一声清冷好听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她能听见了!

    “谢谢馆主大人!”

    她激动地站起身,正欲朝他行礼,却觉视野一晃,定神之际已退回到屏风之外。

    失聪不过短短半日时间,她已被隔绝与不安搅得心力交瘁,此刻不仅失而复得,听觉似乎比之前灵敏了许多。夜里的风声,纱帘飘动的沙沙声,甚至远处的河水流淌声与街市的嘈杂声都清晰可辨。此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竹幽所说的五感衰微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妖的五感是人的五感所不能比拟的。

    “好了,接下来想问什么?”屏风后传来白馆主平静的声音。

    她从喜悦中回过神来,不禁诧异,“可是馆主大人不是说……”

    “我好像还未回答过任何问题。”

    这意外之喜,简直犹如天上掉馅饼。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纱屏后的白色身影在她眼中忽然高大圣洁了许多———这怕不是位神仙吧!

    “谢谢馆主大人!”

    “好了,你可想好了?想问什么?”那月下清泉般的声音似乎隐隐含着笑意。

    她环视这间没有色彩的屋子,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馆主大人,我想问令视觉恢复正常的方法。”

    极短的停顿后,屏风后传来回应,“这个不难,但是我的条件,你可知晓?”

    她点点头,方才在楼下,竹幽已传音相告。

    这个条件还真是出乎意料,传闻中无所不知的白馆主,会需要她这个没有灵力的小妖承诺什么呢?她想不通,按常人的逻辑,要竹幽的承诺应该更划算吧?但白馆主不是常人,或许世外高人就是这般不可捉摸吧……

    “我答应,只要我能办到,不是坏事就成。”

    “不必担忧,我的条件已经想好,你且听着。”

    她正欲点头,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我要你承诺,永远不得伤害自己。”

    清冷的声音却述说着最温柔的话语,如深山夜雪里一池温泉,包裹着风雪夜归之人疲惫冰冷的身躯。

    他莫非知道了什么……她只觉心脏蓦地颤了颤,方才放下的心此刻又提到了喉头,并猛烈地跳动起来。

    “你不愿意?”

    “不是的……只是有些不解……”她的声音略显沙哑,“馆主大人为何提这样的条件?”

    “我希望你完好无损地回来见我。”

    她眼眶一酸,不敢再探究,垂眸应允,“我答应您。”

    这一次,她一定不再伤害自己了。

    话音刚落,一白一青两道幽光便出现在眼前,它们浮在空中,犹如两缕丝线,缠绕交织,盟誓成结,而后光芒一闪,没入了荆梦的胸口,消失不见。

    她低头看去,胸前什么也没有,不禁错愕。

    “约定已成,望你守约。”

    “嗯。”

    短暂的沉默后,白馆主如约告知了她想要的答案。

    “大陆极西南之外有巨海,海中隐匿有十洲,其中一洲有一族居住,名叫鲛人,据说鲛人能泣珠,是为鲛珠。若有鲛人心甘情愿为你泣珠,将此鲛珠粉化于净水之中,滴于双目,可治一切眼疾。”

    传说中的鲛人!竟然真实存在!

    她又一次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震撼得瞠目结舌,心潮起伏。此刻的她似乎忘了,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在这个世界所遇见的人———如果能称之为人的话———哪一个不是传说中才存在的?

    “可听明白了?”

    清冷的声音将她从遐思立刻拉回到现实。

    “明白了!谢谢馆主大人,真的不知如何感谢您……”

    “履行你的承诺,便是了。”

    她点点头,感动之余却愈发困惑,从结果上看,分明是白馆主不图回报,无私相助。她不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何待她这般好,更何况,上次在幻境房间她刚被拒绝过,这次侥幸得见,对方态度却如此友善,难道君夭的面子竟这么大?

    “还有疑问?”

    莫不是有读心术?她局促地低下头,小心翼翼道,“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好吗?”白馆主反问道。

    她被噎了一下,“当然好,我根本没有付出什么就得到了您的帮助……”

    白馆主沉默了一瞬,“你认为,一定要付出,才能得到?”

    “难道不是么?”

    有付出才有收获,这是她从小到大都笃信的道理。难道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么?俗话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这一理念,在白馆主这里却似乎行不通了。作为一城之主的白馆主,修为高深,气质卓绝,显然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对方觊觎的。她想不通,对方竟只是要她不伤害自己,并未索取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菩萨心肠?

    这时,对方似是轻叹了声,声音略显缥缈,“或许是吧。”

    这是什么意思?荆梦一时参不透他话中深意,正暗忖之时,听得对方又道:“既然如此,你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将余下三感的治愈之法一并告之于你,可愿意?”

    “真的吗?”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屏风,几乎要被这天降的惊喜冲昏了头。

    “莫急着高兴,不如先听听我的条件。”

    “好。”

    “半年之后,无论灵力是否恢复,回来这里,陪我一月。”

    闻言,她心中暗惊,这是何意?又是怎么个陪法?

    对方似乎看透了她的顾虑,“不必担忧,宾主相陪,朋友作伴,仅此而已。”

    小心思被摊开来,她脸上一热,有些尴尬,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白馆主这种传说中的大妖,众妖敬仰却难求一见的神秘人物,却邀她相陪一月,怎么看都还是她占了便宜,甚至比第一个条件更甚,他却认为这是她的付出?

    就在她思索之时,地板似乎震了震,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证明了这震感并非错觉。

    她惊慌抬眸,只见屏风乍然倒地,白衣人已站起身,背对着她,一头雪白发丝垂下,用白玉箍束于脑后,身姿飘逸,宛若仙人。

    接着,一阵狂风呼啸,吹得她几乎站不稳。白坊主却静立在原地,衣发纹丝未动。

    萧飒风声中,一道人影落在回廊之上,紫袍猎猎。

    “你去吧。”

    那清冷的话音刚落,屋内便没了青衣少女的踪迹。

    白馆主望向来人,叹了一声,“才过了三个月……”

    狂风止息,屋内静得出奇,只听到“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浓稠的液体从那紫影垂落的指尖滴下。

    来人发出一阵狂乱的低笑,声音像是银铃急促地摇响,清脆中却透着一丝诡异。

    “这个给你!”

    说着,来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提着一物往前一扔,只见一个圆形物体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板上,竟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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