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浓云蔽月,沉沉的天幕只点缀几颗孤星,远处时不时传来刺耳的鸟啼,伴随着翅膀的扑棱声,几道黑影低低掠过,似乎有些躁动不安。

    山坡另一侧,二人在此过夜。由于这一片丘陵地势开阔,没什么遮蔽之物,他们不敢生火,就这么在暗夜中并肩坐着。

    感受到臂膀处靠过来的重量,竹幽轻轻揽住睡着的女子,将她缓缓放平在地面,脱下外衣替她盖好,才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待他的影子融入黑夜之时,本该沉睡的人悄然睁开了双目。

    荆梦揪着心,蹑手蹑脚地跟到山坡对面。自白日里那一遭后她便察觉到竹幽神思恍惚,心中便隐隐担忧,总觉得要出事,哪能睡得着?果不其然,她一装睡,他就单独行动了。此刻,那道黑影就站在峭壁边,和先前所见一样,正出神地朝下望去。

    她怕惊吓到他,远远地便故意加重了脚步,也不知竹幽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仍一动不动,头也不回。

    荆梦走到他身后不远处,轻咳一声,“为什么躲着我偷偷来?”

    男子突然回头,那一双异色瞳此刻却是血红一片,散发出可怖幽光。她辨不出他眸色的异常,却也敏锐地看出他神情不对,脑中警铃大作,准备悄悄后撤,谁料才退了一步,便挪不动半寸了———她被控制住了!

    “为何要跑?”

    猩红的眸子似乎要将她洞穿,声音也冷厉嘶哑,带着浓烈的情绪,完全不像平常的竹幽。

    “心虚了?嗯?”

    荆梦大骇,连忙摇头,“竹幽,醒醒!是我啊,我是空翠……”

    “竹幽?空翠?谁?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么?”

    黑影逼近,荆梦这才能看清他的脸,纵然是一样的五官,可那暴戾嗜血的神情却令那张脸无比陌生,血眸里翻滚的滔天恨意令她背脊生寒———他不认识她了,他甚至不认识自己。

    她浑身紧绷,背脊发凉,暗自懊悔:一定是这邪门的湖泊,如果劝他连夜离开就好了……

    见她不语,男子周身的气息愈发凌厉,纵然没出手,也能震慑修为底下之妖,更何况毫无灵力的荆梦?她只觉脑袋里似乎有根钢针搅动,剧痛之后,喉咙发甜,一口血从嘴角溢出。

    见她呕血,竹幽似乎大受刺激,再也无法自控,一掌将她拍飞,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敢再看她。

    那一掌来得极快,荆梦猝不及防,又无还击之力,只能眼睁睁地往峭壁下坠去。这一刻,她心中无限悲哀,她想,如果竹幽清醒过来,发现唯一的朋友惨死在自己手中,简直是人间悲剧。

    “竹幽!醒醒!!!”她拼尽浑身所有的力气,大吼一声。

    寂静的夜里,峭壁森寒,女子凄厉的喊声在其间回荡,简单的四个字如同从四面八方灌入颅顶。仿佛入魔的黑影浑身一颤,眸中血光一瞬褪去,待他看清那坠落的小小身影时,脑子里“轰”地一声如惊雷炸响,紧接着,“噗通”一声巨响传来,落水的似乎不止少女,还有他几乎窒息的心脏。

    “空翠!”

    他惊出一声冷汗,大喊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下峭壁。

    又一次水声响起,湖面忽而从落水之处泛起一股幽绿光芒,渐渐荡开,覆盖了整片水域,彷如世外幽境,诡异而神秘。

    “唉呀,真可怜!”

    谁,谁在说话?

    “这是治伤的草药,姥姥我给你敷上,你可别咬我……”

    谁,姥姥?是谁?

    “嘿,小东西还真有灵性,既然听得懂人话,就乖乖躲在这里,等能动了,就自己走吧……”

    意识回归,荆梦张开眼,阳光有些刺目,她眯了眯眼,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物,神思却仍旧恍惚,这是哪儿?

    她正站在一片兰花圃中,不远处有茅屋瓦舍,像是一片村庄,她的正前方,一个老妪臂间挂着竹篮,装满了蓝蓝粉粉的花,正准备离开兰圃。

    “您好!请等一下……”

    荆梦想径直冲上前去,又怕踩踏花苗,便招手呼喊。可惜那老妪貌似耳力不佳,毫无反应。她心急,顾不了那么多,跨出步子,却惊讶地发现脚边的兰草竟从她腿中穿过,似乎是透明的……

    不,或许她是透明的……

    她猛地记起,自己从峭壁坠落,掉入深湖,而她是不会水的……

    这是死后的幻境么?她浑身一颤,上次的轮回噩梦她还心有余悸……

    她惊疑未定,奔上前去,那老妪比她矮一个头,干干瘦瘦的,灰衣蓝裤洗得发白,却是整洁干净,一头黑白杂花的发丝梳成髻,用木簪簪在脑后,一张脸饱经风霜,却是慈眉善目,气质温和。

    “老人家!”见她不睬,荆梦一急便伸手去拉,手掌却穿过了她的袖角。

    她一怔,刚才的猜测看来是真的,只是这是哪儿呢?

    她抬起头,不过是发愣的功夫,便见那老妪又迎面朝花圃走来,只不过这回竹篮空着,身上的衣物也变了样式。

    老妪从她身侧经过,径直朝花圃一角走去,用枯枝挑了挑花苗,便低低笑道,“小家伙,恢复得真快,怎么不走?这里你可留不得,被人看见了,又要打杀。”

    荆梦朝那处走去,便见兰草遮蔽之下,一条赤色小蛇缩在植株根处,一双漆黑的豆豆眼正怔怔地望向老妪。

    “快走吧!往山坡那头去,去没人的地方。”

    老妪摆了摆手便转身,谁料那小蛇忽然一动,朝老妪窜去。

    荆梦惊呼一声,生怕那蛇要咬人,谁料小蛇却是窜到了竹篮里,乖乖地窝作一团,只仰起头看着老妪。

    老妪微微一惊,接着便笑了起来,“你这小家伙,赖上我了?跟你也是有缘,那就随我回家吧,不过,你可千万不准伤人。要是伤了人,我就留不得你了。”

    小蛇似乎能听懂人话,乖顺地低下小脑袋,睡在篮子里。

    就这样,老妪将小蛇带回了家。老妪的家坐落在村子最西边,靠近山坡脚下,是间破旧的茅草屋,十分简陋,只有堂屋和卧房两间屋子,后边小院搭了个草棚,便是生火做饭干杂活的地方。

    听见村民招呼,老妪叫做兰姥。

    兰姥很喜欢小蛇,屋子里地面铺的土,阴雨天返潮,太阳天起灰,她怕小蛇爬脏了身子,便将它放在卧房床下,专门为它铺了一层竹席,打理得整洁干爽,并嘱咐小蛇不要乱爬,屋里来人时不要出来,小蛇似乎都懂,从没给她添麻烦。

    她出门料理花圃时,便将小蛇放在竹篮里用布巾搭着,到了园圃,就将小蛇放出去,任它觅食。可是小蛇似乎不爱虫蚁,只啃绿叶野果,但小蛇所在之处,虫鼠不见踪迹,使得园子里几乎没有虫害鼠害。兰姥啧啧称奇,愈发觉得这是条灵蛇,是福星,待它也愈好了。

    就这么养了十来天,有一日,兰姥夜里将小蛇放到桌上,小蛇便爬上她的手,直愣愣地望着她,似乎知道她有话要讲。

    “小家伙,给你取了名字,你就真的要陪着姥姥咯!要是不愿意,姥姥现在就放你走。”

    说着,兰姥俯身弯腰将手伸向地面,可那小蛇生怕被抛弃似的,反而顺着手臂往上爬了一点,离地更远了。

    兰姥慈爱地点了点小蛇脑袋,笑道:“你在兰草底下奄奄一息时被我发现的,又在兰草底下活过来,叫做兰生如何?”

    小蛇似乎很是开心,在兰姥臂上扭了扭身子,晃了晃脑袋,最后温顺地贴着她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掌心。

    兰姥将它捧起来,贴了贴脸颊,声音动容,“我是兰姥,你是兰生,咱俩就是相依为命的一家子了。”

    荆梦默默地站在一旁,简陋的土屋内,初秋夜晚的寒风从纸糊的窗缝中漏进来,破旧的木台子上唯一一盏油灯被吹得颤悠悠的,灯影晃荡,如被大风摧残的棚顶一样摇摇欲坠,可她却觉得心中很暖,眼眶很热。

    一滴热泪划落,还未落到地面便消失了。

    小蛇似有感应,仰起头朝这边看来,眼里有丝恍惚,随即又躺回了兰姥手上。

    就这样,兰姥与叫做兰生的小蛇相依为命,兰姥出门便带着小蛇,从未遇到过危险。可是渐渐的,小蛇长大了,有半人长,兰姥带不动它了,便嘱咐它留在屋中,可是兰姥前脚出门,兰生后脚便溜出去,悄悄跟在她身后。于是某一天,兰姥养了一条大赤蛇的事情便暴露了。

    落后的村落里,什么都慢,只有流言传得飞快。渐渐的,什么谣言都有,但无一例外,全是糟污的。兰姥的花被传是毒蛇缠过的,渐渐没人敢收了,村里有好心人劝她把蛇扔了,兰姥只是笑笑,没有理会。

    没了生计,兰姥就用卖不出去的兰花酿酒,但是恶毒的诽谤随之衍出,说兰花酒是毒蛇游过的,喝不得,兰花酒的销路就此断了。祸不单行,不久后村子一户人家死了媳妇,脸色发青,说是喝了兰姥的毒酒。

    兰姥辩解却没人听,村民要报仇,见她赔不出媳妇钱便逼她打死兰生,她不愿,从此彻底被孤立了。村民在她的小草屋外竖了两根一人多高的木杆,拉了几道麻绳,不准她和她的蛇越界,威胁说,要是蛇敢过来便将它打死。从此,兰姥就和兰生在山坡脚下活动。

    兰生越长越大,几乎有一人长,有小臂那么粗。起初,兰姥被村子孤立,但生活并不困窘,她去野外,兰生如影随形,总能帮她抓到兔子野鸡,衔来野果。夜里寒冷,兰姥就煮兰花酒喝,兰生时常支起身子凑过来舔,兰姥就干脆每次给他也备一杯兰花酒,一人一蛇也算是苦中作出乐来。

    但是岁月长久,有的生活用度,总无法自给自足,需要与外界交换。兰姥用野味去换些盐和棉絮针线,村里还是有人愿意偷摸地给她提供,可是与人接触,难免多受白眼欺辱,尤其是村里的流言,越来越恶毒了。

    有人说,兰姥老来寂寞,与大蛇野合,生下这小蛇杂种,不然怎么会给它取名,对它不离不弃,这小畜生又怎么会如此孝顺她呢?

    渐渐的,兰姥不叫兰姥了,村民唤她蛇母。甚至有外村的好事者,特地来屋外辱骂挑衅。

    兰生听不懂那些污言秽语,也不懂人类独有的残忍,但察觉到兰姥伤心,他很气愤,想教训那些坏人,却被兰姥唤住了。

    “兰生,你答应过姥姥的,绝不伤人。”

    兰生已经很大了,盘绕在床下都还能露出一截蛇尾巴,兰姥轻柔地摸了摸它的尾巴,和善地教导他,脸上的皱纹又多了许多道。

    “兰生,别人越是冤枉你毒,冤枉你坏,你便越不该理,别变成他们口中那种坏蛋,那就中了他们的圈套。”

    兰生听话,但是兰生不想兰姥委屈。

    虽然兰姥总是劝导它,可是却在熄了灯后窝在破棉被下偷偷抹泪,兰生的听觉很灵敏,它每晚都在床下听兰姥默默地哭,心里也难受得紧。

    是他害了兰姥,村民要他死,才为难兰姥,明明小时候兰姥是那么受村民爱戴,都是他,是他……

    如果当初他没缠着兰姥回家就好了……

    一天夜里,兰生走了。

    第二天,兰姥发现它不见了,屋子里一切都好好的,大哭了一场,头发全白了。

    她浑浑噩噩地在屋里睡了几天,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过了分界线,将破旧的木板门捶得震天响,骂骂咧咧着要兰姥把蛇交出来。

    原来,一夜之间,村子里种的庄稼全死了,他们说都是蛇杂种报复的。

    兰姥说兰生走了,众人哪里肯信,拿着锄头棍子将茅草屋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床塌了,灶破了,碗碎了,最后也没找到蛇。

    村人气不过,见蛇杂种真的不在,兰姥失去倚仗,便要把兰姥捉起来,说她犯了□□之罪,不知廉耻,要将她浸猪笼沉塘。

    兰姥一生为善体面,性子温和,但骨子却是烈的,哪能受此侮辱,便要去撞墙自尽。村民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羞辱一番,如何肯让她轻易就死,拉扯撕打之间,将她推搡在地,恰巧就倒在了地上的锄头上,顿时淌了一地的血。众人大惊,如鸟兽四散,回到家中全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找过兰姥。

    兰姥当时并没有死,她静静地望着被戳烂了的茅草棚,回首一生,最后默默地唤了句“兰生”,咽了气。

    荆梦跪坐在兰姥的尸首旁,泣不成声,再次抬头时,兰姥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呼啸的北风中,有凌乱的脚步赶来,她转头,只见风雪之中,一个赤衣少年面色惨白的站在破败的门口,身子摇摇欲坠。

    荆梦惊得捂住了嘴,那冷峻却略显青涩的眉眼,不是竹幽是谁!

    少年不可置信地怔愣了一瞬,猛地冲跪在地,抱起已经僵冷的尸身,哀嚎大哭。

    “兰姥!母亲———”

    少年凄厉的哭声穿透墙壁,与风雪之声融为一体,冷冽地吹拂着村落。新年的万家灯火,该是和乐融融的团聚之时,唯独这幢孤零零昏惨惨的破草屋里,正上演着生死别离。

    荆梦泪流满面,恍惚地站在一旁,回过神来时,地上只余一摊已经干涸的深褐痕迹。少年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知道,她只记得,那一双猩红暴戾满是憎恨的血眸,似曾相识。

    忽然之间,一声声惨叫哭喊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她走出门,只见村民们乌泱泱一片朝这边奔命,他们身后是滔天的洪水,卷走了庄稼、房屋、牲口与人命,似要毁天灭地。

    兰姥的破茅草屋最靠近山坡,人们哀嚎着尖叫着拼命朝山坡奔去,却一个也没能跑过那条分界线,即便那木杆间的麻绳早已被损坏。

    洪水淹没了一切,朝她涌来时,荆梦站在屋前,闭上了眼。

    水声汹涌,而后重归寂静。

    隔着眼皮,她能感觉到微光晃荡,于是缓缓睁眼,场景变换,竟是在水下。或许仍在幻境中,即便身处水底,她正常地眨眼呼吸,也没有任何不适。

    头顶的幽光洒下,映亮了水下的场景。脚下是一片坚实的土地,只不过被水浸泡得略显松软,眼前开阔的一片,还星星点点地遗留些断壁颓垣,看到那半截拦腰被切断的山坡,她有些惊讶,这个地形,似乎是兰姥的村落。

    眼前是村落被洪水淹没后的样子么?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时不时有些小鱼从脸侧游过,似乎想要亲近她,最后却又仿佛忌惮什么,在即将碰到她皮肤的那一瞬迅速游开了。

    荆梦没空理会,因为她看到了一处石子堆砌的坟茔,碑前还躺着一个身影。

    “竹幽!”

    她瞳孔一缩,大喊一声,却猝不及防呛入一口水,大水漫灌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可那声呼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整个水底一片死寂,头顶幽光迅速黯淡,黑暗淹没了整片水域。

    在她丧失意识前,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冲来。

    兰生?还是竹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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