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城主府内灯火通明,而几条街之外的青耕堂中,却是黑灯瞎火。

    昏黑之中,却有一个人影立在窗边,若此时有人在窗外窥视,定能对上一双如在暗处窥探猎物的危险兽眸。

    那黑影伸手一拉,将两扇窗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合上,转过身,面向屋中坐着的一个身影。

    “已经有人监视了,怎么办?”那男声带着些许焦急,正是孟极。

    坐着的黑影似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怒道,“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不是你说的制造些混乱,分散他们的兵力,带一个人证出来就行吗?结果呢?火势差点控制不住,你又把他们全放了,这下子打草惊蛇,引火上身了!”

    孟极焦头烂额,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批,愈发烦躁,但心中知晓她说得有理,只得瓮声认错。

    “青耕,对不起,还是把你牵连进来了。是我一时冲动,不顾后果,但是看见那些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妖们,我做不到继续冷静,放了他们,我不悔。今晚如此大好的时机,不放他们自由,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沉默了半晌,青耕终是低叹了一声。

    “唉……罢了罢了,你也是好心,若一味只顾大局,不管他们,他们这些罪证也活不过今晚了……”

    孟极点点头,仍有歉意,“只是连累你了……”

    “哼,”青耕冷哼一声,“若非亲眼所见,怎知杜宇是如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必定要向城主揭露他的真面目!”

    “可若他只是奉命行事呢?”孟极沉声道。

    奉命行事,奉谁之命,不言而喻……

    昏黑的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许久,女子清雅却决绝的声音响起。

    “倘若如此,我这百年来也是为虎作伥,只当我这些药丸都喂了狗,这昆吾城不再是我的家!”

    孟极闻言低低应了一声,黑暗中虽看不清彼此神情,但他却能想见对方决绝的神情。他知道青耕对昆吾城主的崇拜,也听说过昆吾城主对她的知遇之恩。他明白,于他们而言,家这个字眼有多重。心之依托的家轰然倒塌之时,心便无家可归了……

    他们来到这世上之时,大多只知母不知父,稍长一些便离开母亲独自生存。经历了漫长而孤独的修炼,有幸生出灵智之时,早连母亲的模样也不记得了,更何谈血缘亲情。即便记得,那位赐予他们真身的母亲要么早死了要么仍是没有灵智的飞禽走兽,又如何去叙孺慕之情?

    再后来,他们修出人形,脱离了蒙昧,走出了深山旷野,来世上行走漂泊,无亲无故,处处都是他乡,是去处,而来处不过是深山野泽里临时栖身的某处冰冷洞穴。

    修出人形后,普通女妖鲜少会选择孕育后代,因为生育会耗费母体大半修为,男妖也不会如人类那般,热衷于繁殖。至于男女情事,则是露水之缘,各凭喜欢,各取所需,好聚好散。不像人类,生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痴心妄想来,为了什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折腾得死去活来,却还是负心薄情,同床异梦,终成怨偶。

    他曾经嗤笑人类的嗔痴愚蠢,须臾的生命里毫无意义,可经年累月,又不由得心生疑问,如众妖这般漫长地活着,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时常觉得,自己就好似一根轻若无物的羽毛,在这枯燥空荡的世上浮浮沉沉,随风飘飞,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没有欲望,也没有牵挂,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孤寂。

    可是有一日,他这根羽毛落了地,被一只手拾了起来。

    青耕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可如今他却连累了青耕,令她不得不舍弃了自己的家,他很是愧疚。

    虽然相识不过两年,但他知道,青耕面冷心热,爱憎分明,虽外表纤柔,内心却是刚直不阿。

    他游荡于这世间数百年,结识过各种妖灵,性格迥异的,修为高低的,无论好坏,大多都与他一般,散发着虚无之气。可青耕却不一样,她有自己的目标,有想要做的事,有坚持的信念,她给他的感觉,莫名地像个人类……

    人类?他不过五百年的修为,何曾见过人类?但,隐约中,感觉,或许人类就是她那样的吧……

    “你怎么了?”

    女子的低声询问将孟极飘远的思绪拉回到这间黑屋之中。

    “没什么,”他无声苦笑,又想起了现实的麻烦来,“今晚城主府的结界有松动,你可曾注意?”

    青耕微微点头,思索道:“想来正是那结界松动,我们的火才造成如此效果……那三人不在府内,恐怕是他们所为。”

    “嗯,”孟极表示赞同,旋即好似又想起什么,神色一黯,“其实,我最开始注意到城主府,是因为一个女妖……可是,今日却没有在府内关押的那些小妖中看到她。”

    “女妖?”青耕很是疑惑。

    “是个鹄女,身着黄羽衣,貌似不是城中之人。”

    听他这么一说,青耕便有了印象。

    “好像约莫是一个月前出现在城中的,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

    “正是,”孟极点头道,“正因她日日都坐在茶楼,我才注意到她。但是五日前,她忽然消失了,我循着她的气息,追踪到城主府外便断了。”

    青耕脸色一沉,“那个姑娘,会不会……”

    遭遇不幸四个字,她不忍说出口。

    “不会的!”孟极浑身一震,猛地摇头,“或许她已经逃脱了也说不定。”

    见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青耕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察觉到失态,孟极垂下眸,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终是自嘲地轻笑一声,“自欺欺人也于事无补啊……”

    天蒙蒙亮,城主府失火被盗的消息不胫而走,昆吾城紧急戒严,城中加强了巡防兵力。三名盗贼的容貌身形被灵力封于水镜之内,一夜之间悬挂得满城皆是。

    “城主府都敢惹,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或许人家是艺高人胆大!”

    “咦,这三个有些眼熟呀,前日下雨那会儿,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你见过?快说来听听,他们都是什么妖?提供了线索也可以去邀赏啊!”

    “城主府的赏你也敢邀,别讨不到好还惹一身骚……”

    “哎,你提醒得及时,我一时糊涂了!不过这三位还真是勇士,敢在城主府头上动刀!”

    “谁说不是!要我说,城主府丢了东西就丢了呗,反正富得流油。”

    在某处水镜前聚集的众妖热火朝天地议论了一阵,渐渐散去。

    显然,对于城主府被盗被烧,他们丝毫没有同仇敌忾,反倒有些隐隐的快意。

    若城主大人听到这些话,定然愤怒不解,他近千年来守护着这座城的安宁,为何这群小妖全然不懂感激?

    可惜,城主大人听不见这番一轮。他正端坐在城主府的大殿上,在看到那水镜中的银发男子时,眼中浮现一丝迷茫。熟悉?那个男子的脸,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此时,被满城通缉的三人,早已不在昆吾城内。当然,与他们一道的,还有鹄女,不,此刻是鲛女,海煦。

    昆吾城西郊的荒林中,一片寂静,空无一人。可若是修为高深者,定能感受到此处有一方结界,而结界内,便是星夜逃出城主府的四人。

    一身黄羽衣的海煦正瘫坐在地掩面哭泣,荆梦神色动容地蹲在她身侧,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

    昨晚出逃时,海煦便晕了过去,有云渊替她疗愈,仍睡了许久,直到天色破晓才苏醒。醒后她便将自己的遭遇一一交代,刚说完便情绪崩溃了。饶是心智尚幼如小左,在听完后也不禁皱起眉,露出同情之色。

    “别哭了,”见珍珠撒了一地,荆梦忍不住劝道,“鲛人一族只剩你一个能泣珠的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宁愿不做这该死的鲛人,宁愿从不会落泪成珠!”海煦红着眼,恨恨道。

    荆梦一时语塞。

    怀璧其罪,真正有罪的是心生贪欲恶念的加害者,但此时,海煦必是心存怨恨的,而且积怨已深。她从小被鹄女收养,虽从不缺少爱护,但也明白自己和慈爱的母亲并非同族,被生母抛弃的怨念一直埋藏在心底。当鹄女去世羽化,她孤单一人,因鲛珠招来祸端,流离失所、担惊受怕,这默默隐藏了百年的恨便彻底释放了。她恨他们,也恨自己,恨自己会变成珍珠的眼泪,恨自己布满鳞片的鱼尾,恨那片大海!最恨的,却是那个从未谋面的生母!

    “母亲去世前,忧心不能再护我,给了我这件羽衣,她说,只要我穿上,便没有人可以看破我的真身……但我想要的不止这些,我想要真正地成为鹄女,成为她真正的女儿……”

    荆梦感慨万千,“所以你那时才会想去找白坊主?”

    海煦点点头,擦了擦泪,便去解身上的黄羽衣。随着羽衣的脱落,她海藻般的乌黑长发竟化作了冰蓝色,耳后生出了剔透的鱼鳍,衣裙下的双腿也变作布满碧蓝色鳞片的美丽鱼尾,而那张原本便精致的面容愈发玲珑剔透起来,宛若海中精灵。

    初见海煦便喊漂亮姐姐的小左此刻却是半分惊艳的神色也无,仿佛昨晚一身狼狈的鹄女与此刻精灵般的鲛女并无不同。他收回视线,继续仔细地将草丛中的珍珠一颗一颗捡起。云渊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若有所思。

    仿佛露出真身是莫大的羞耻一般,海煦立刻将羽衣穿好,又恢复了黑发的模样。

    “你不是要鲛珠治眼疾吗?这些应该够了吧?”

    “当然,只要一颗就行。”荆梦连忙回答,脸上有些热,“谢谢你,海煦。”

    海煦红着湿漉漉的眼,对她感激一笑。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上次你便帮过我一次,可惜我自己无能,没能逃脱。这一次,若不是你们,我只怕命不久矣。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几颗眼泪不过无用之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闻言,荆梦胸口一堵,心中隐隐作痛。自我厌恶之感快要从她的话语里溢出来了,曾几何时,作为一个人类的她也是如此这般讨厌着自己的身体……后来她才明白,遭遇的一切不幸都不是她的错,即便无人来爱那么她便该更爱自己,只可惜醒悟之时,她却只剩一抹孤魂了……

    此次此刻,她很想告诉海煦,她根本不知她的眼泪是多么珍贵,而鲛人又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可想到她的生母和哥哥,乃至她的族人的处境,她心中五味杂陈,却是什么溢美之词也说不出。他们都没有错,却被命运玩弄至此,分明该是至亲至爱的家人,却流落失散,三个人孤单地天各一方,彼此心存怨怼,各自过着不幸的人生。

    “多谢海煦姑娘。”

    见荆梦不做声,云渊便替她道了谢,从小左小手中的一捧珍珠里拈起一颗,接着,并拢的三指缓缓分开,其中便涌出纯净的水珠将那珍珠包裹,只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珍珠便瞬间化为齑粉,溶于透明水珠之中,竟呈现五彩晶莹之色。

    “睁眼,别动。”

    他轻声嘱咐,指尖将水珠弹出,只见那水珠脱手之时便一分为二,分别朝荆梦惊讶圆睁的双眸射去。

    那水珠速度极快,在撞上她眼珠时确又极柔。

    “闭眼。”

    荆梦依言阖上眼帘,感受着那鲛珠化水的凉润,仿佛干裂的湖底受到了甘霖的滋润,莫名的感动充盈着她的全身。

    “慢慢睁眼。”男子的声音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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