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赔给你的。”

    一条银红的腰带呈现在眼前,荆梦这才想起他方才出门的目的,感激一笑。

    “多谢了。”

    她接过腰带,只觉得入手柔软如丝,但细看又有金属的光泽,捏在掌中稍一抻拉竟岿然不动,十分坚韧。

    “这是什么做的?”

    “冰蚕丝。”

    她不禁惊呼:“冰蚕丝?”

    风卿宴有些惊讶,“怎么,你知道?”

    “前不久听说过……”荆梦顿了顿,诧异地望向他,“这东西不是很珍稀吗?毕方他一丝半点都难求,你怎么出趟门就买到了一条由冰蚕丝做的腰带?”

    “是么?”风卿宴挑眉一笑,“或许我运气好。”

    荆梦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我是没有灵力,不是没有智力。”

    风卿宴忍俊不禁,坦白道:“他毕方弄不到的东西,我自有办法,况且,他多半是想讹你,这冰蚕丝虽然珍贵但也没有那么难得,掌握了冰蚕的养殖方法,每年去取,不到五十年便能攒下够织一条腰带的量。”

    “五十年!”

    荆梦震惊地瞪大了眼,顿时便觉着手中轻若无物的腰带沉重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时有些无措,生怕将它弄脏了勾丝了。

    见状,风卿宴“噗嗤”笑出声,“这冰蚕丝不怕火烧水浸,也不惧剑刺刀砍,比你结实多了,你还是让它保护你吧!”

    荆梦被他说得脸上一热,“我只是觉得它珍贵难得,这可是攒了五十年才能做出来的。”

    “倒是比不上你腰间那条难得,灵蛇族百年一次蜕皮,年数越久,蛇蜕越珍贵,一般会被主人内化或者铸造武器,若我没记错,这条应该是风竹幽第七百年的蛇蜕所制,他对你倒是舍得!”

    荆梦并非头一次听说这碧纱带的珍贵,曾经听时有多暖心如今再听便有多煎熬,珍贵的是他对空翠的情义,而非对她这个鸠占鹊巢的骗子,这份情义越重,他对她的憎恶便越深。

    风卿宴说完便察觉到失言,正琢磨如何安慰,却见她默默地将碧纱带解下,叠好放在桌上,又将他送到银红纱带系到腰间。

    “这个,就麻烦你以后见到他物归原主了。”她斜睨了一眼那抹青碧。

    风卿宴点了点头,长袖一挥,桌上的碧纱带便消失了。

    “虽然不知你真身是什么,但总觉得红色比绿色更配你。”

    荆梦淡笑道了谢,问道:“既然这丝是你自己的,怎么方才又说出去买?”

    风卿宴一愣,似乎有些难为情,倒令她看得暗暗称奇。

    “嗯……我有材料,但织得不好,请别人做的。”

    她原本准备打趣他一番,可瞥到他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拇指与食指互相摩挲的左手,又打消了念头。

    “谢谢,有心了。”

    他神情一松,“不必道谢,原本就是我欠你的,而且攻离山中给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还差点伤害到你……这个算是赔礼,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

    荆梦习惯了与他剑拔弩张或是斗嘴调侃,突然见他副柔和友好的模样,她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

    “行了,原谅你了。”

    风卿宴回她一笑,耳畔的蛇形坠子轻晃,给他如画的眉目增添了一丝鲜活与洒脱,“现在,我们算朋友了吗?”

    荆梦微微歪头,笑道:“咱们不是早就是了吗?”

    为了避免错过解忧楼的消息,二人略一商议后,风卿宴便速速动身离开了。临走前,他留下了一袋足够一个月用度的灵珠,还强行将绿蟒戒又戴在了她的指间,一番好意难以推辞,荆梦内心也并不排斥这位“不打不相识”的新朋友,便将戒指收下了。

    尽管很想上街重游空桑城,但眼下她是不敢跨出屋门半步了。方才那一出虽是有惊无险,但难保对方没留后手,在凤凰来之前,她必须小心谨慎,确保自己安全无虞。

    于是,她只好发扬荆前辈“嗜睡”的特点,在屋里静候佳音。

    此时太阳在头顶偏东的方位,离正午约摸还有一个时辰,没了她这个搭顺风车的,以昨日风卿宴的速度,从空桑回到都广估计不到下午四点。到那时,孰湖是否完成任务,凤凰何时能到,便都能清楚了。

    她并非静不下来的人,无事可做,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视觉一关闭,听觉便占据五感的主导。以前在空翠体内,恢复听力的那刻她便感慨妖族与人类的五感灵敏程度区别之大。后来回到自己的躯体之中,感知是有明显落差的。但是此时,不知是否是自我暗示导致的错觉,她竟觉得耳力再次敏锐起来。

    房门外走廊的脚步声,两层楼下大堂的交谈声、椅子挪动声,客栈门前街市的熙熙攘攘,其中吆喝声、笑闹声、铃铛声、车轮滚动声、频率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与蹄声、衣物窸窣摩擦声、烹煮的水嘶声甚至咀嚼吞咽声似乎都清晰分明,除此之外,便是交响曲基调一样的背景音:风声、簌簌的树叶摆动声、扇翅声、或婉转或尖利的鸟啼、若隐若现的丝竹声,再悠远一些,甚至还能听到河水缓流的汩汩声……

    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万花筒之于眼睛一般精彩缭乱,耳朵在这纷繁的乐园中畅游,荆梦听得入迷,如寻宝一般,时不时辨别出两种声音里夹杂的另一种新的声音,竟仿佛亲临现场,不仅听到了,也看到了,闻到了,触摸到了。

    “……空翠……”

    突然之间,熟悉的字眼从万千声音中跳脱而出,清晰地跃入耳中,荆梦一惊,凝神细听,嘈杂的声响中,竟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竟然有能伤你的———”

    忽然,一串刺耳的敲击声粗暴地淹没了他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坐起身来,那动静正是从紧闭的窗户外传来。

    “笃笃———笃笃———笃笃———”

    似乎是鸟类的尖喙啄击的声响。

    她心中一紧,这里可是妖的世界,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是某只啄木鸟正巧看中了她窗框上的木头。

    那鸟啄个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荆梦忍住想要一把推开窗赶走它的冲动,走到了窗边,确定窗栓是插上的,才开口道:“吵到我了,请你走开。”

    “笃笃———笃笃笃———”

    那只鸟并不理睬,继续埋头敲窗。

    “别敲了,走开!”

    她稍稍提高了嗓门,依旧没有回应。就在她怀疑这鸟可能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鸟的时候,“咔嚓”一声,窗框突然裂了,底部的小半截还坚实地连着窗台,上半截“咿呀”一声打开了,一团小黑影猛地迎面冲来。

    荆梦惊得连退几步,脸上却没有被袭击的痛感,她站定环视,屋内并没有飞鸟的踪影,窗户竟也是完好无损地关着。

    难道是梦不成?可刚才的声音和感觉都是那么真实……

    一股凉意顺着背脊一寸一寸爬上来,心中忽然有丝不妙的预感。她小心翼翼地挪回到床边,缓缓地坐下,一边紧张地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戒指,一边警惕地扫视屋内每一样物件。

    桌子、凳子、茶壶、木柜、铜镜、床、地板、屋梁……

    一切都没有异样,但不知怎地,她分明感觉哪里不对劲,浑身紧绷绷的,无法放松,连呼吸心跳也似乎格外响。

    “轰———”

    一声巨响蓦地响起,一道黑影破窗而入,滚落在地。

    荆梦大骇,倏地站起,拔脚便跑。

    手刚抓住门栓时,背后竟响起一道微弱的呼唤。

    “荆……荆姑娘……是我……”

    那声音十分熟悉,她拍了拍胸口,提起的心瞬间落回原处,可待转身看清地上那人时,心脏又继续下坠,如有千斤重。

    “你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冲过去,试图扶他起来,却刺激得他又呕出一口黑血来。

    “别……费力气了……我是来跟你……道别……”

    风卿宴遍体鳞伤,衣衫破烂,潇洒的绿衣已被血染得乌黑斑驳。他虚弱地瘫软在地,干枯的黑发凌乱不堪,原本精致的脸颊上破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刀伤,半张脸都被血染红。

    明明刚告别没多久,为何变成了这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荆梦脑子里嗡嗡作响,简直无法思考。

    她生怕又牵扯到他哪里的伤,不敢再动他,只是跪坐在他身旁,红着眼低头望着他。

    “怎么办……怎么办……”她强自镇静,声音却抖得厉害,“对了,你医术那么厉害,快教我怎么救你!你身上有没有带什么灵丹妙药?”

    “哈哈……”风卿宴气若游丝,却还勾唇笑了两声,两片唇已经接近青灰。

    “别笑了!”荆梦低吼一声,急红了眼,“快告诉我怎么救你!”

    风卿宴却颓然地闭上了眼,两道泪痕和着血从眼角滑落。再睁眼时,金棕色的眸子已是爬满了绝望和怨恨的猩红。

    “他们杀了我母亲……杀了所有跟随我母亲的……同族……连竹幽也……”

    荆梦浑身一僵,面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怎么会?”

    “我亲眼所见,他们威胁竹幽……说他偷走了空翠体内的什么宝珠……要他交出来,他不肯……可怜我的母亲和族人,一个个被用来威胁他,一个个的……死了……”

    风卿宴凄怆嘶哑的悲声如寒冬的雪水,将荆梦从头到尾浇了个彻骨冰凉。

    她身子一晃,双手撑地才没有失神倒下。竟然是为了她?为了她体内的摇光珠?这么多人,甚至竹幽都……死了?

    察觉到她的异样,风卿宴怔住了,随即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难道在你手上?”

    荆梦艰难地点头,“对不起……我没想到都是因为我……”

    “交出来。”

    对方的声音忽然冷得可怕,教她惊骇地抬眸,四目相对,她只感受到那双血眸里森然的恨意与憎恶。

    这一瞬,记忆里的另一双猩红的眼与眼前这双重合交叠,其中迸射出的恨与憎,凛冽却隐忍的杀意,以及自己心底无边的愧疚与自厌,全部汇聚成令人窒息的滚烫烟尘,浓重得几乎要将她的心脏闷杀。

    她颓然地垂下肩,双眸视线已模糊一片。

    “对不起,这颗珠子属于凤凰一族,而且和我的生魂困在了一起,他们都无法剥离,我更是无能为力,若你能拿,拿去好了,用完归还丹穴山就行了。”

    风卿宴愣住了,强撑着坐起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连自己手臂上的几道刀伤都忘记了痛。

    “真的?”

    荆梦任他打探,苦笑道:“我现在这个状况,就是一次剥离失败后的意外,若我能随意驱使摇光珠,又怎么一点灵力也用不了,凤凰一族又岂能容我霸占她们的至宝?”

    “竟是摇光?”风卿宴叹道。

    荆梦点点头,已完全沉浸在颓丧的情绪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气息似乎稳健了许多,不太像一个奄奄一息的重伤者。

    “他们还在寻找办法,如果摇光能取出,我也能自由了……可是,事已至此,”她神态倦怠地抬起头,自暴自弃地咧嘴一笑,泪却如雨下,“这样的自由太沉重了,我不想等了。”

    她一手捂住了眼,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尊严,没有发觉,这时一束金光从她胸□□出,映亮了她湿淋淋的下颌和风卿宴那张讶异的脸。

    “这是———”

    荆梦听见他戛然而止的惊叹,放下了手,双目瞬间被耀眼的金光晃了晃。她连忙拭干泪,待视线再次清晰时,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满身是血的风卿宴,没有家具陈设,没有地板门窗,什么都没有,只有干净明亮的金光和浮在其中的她。

    城内,某间静室之中,一双长眸倏然睁开,眼底光芒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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