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九铮已经离开,荆梦出了那间藏着地宫入口的屋子便轻巧地一跃而起,窜入夜空,她抱着昏迷的男子,全神贯注地运用着体内那股力量,朝城外御风飞驰。

    出了都广城,她仍不敢松懈分毫,借着夜色的掩护奔命似的飞了许久,直到看不见都广城的灯火,才停了下来。她呼哧地喘着气,极尽小心地将竹幽放下来,这才注意到四周的景色,登时怔住了。

    一轮圆月已上中天,正是子夜时分,夜空一片墨蓝,淡淡的几缕烟云挂在月旁,几点星光明明灭灭。

    这样的夜色下,一片坡度平缓的丘陵在眼前起伏延展开来,遍野鲜活的翠绿已然沉睡,披上了一层夜的墨色,但声声虫鸣依旧不死心地传达出盎然的生机,向世界宣告它们正活得热烈。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夜风拂过,也带走了胸腔内积压了半宿的紧张与恐惧。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色,她不由哑然失笑,心头百感交集。

    方才慌不择路,随便捡了个方向一路飞奔,只盼着离都广越远越好,没料到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片山坡,恍惚中仿佛昨日重现,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深夜,她和竹幽两人再次落脚于此,这是怎样一种缘分?

    山坡另一侧断崖下的那片陷湖令她印象深刻,此时想来,那幻境中的赤蛇少年当真与竹幽有某种关系,毕竟方才她还亲眼见过,真身原该是竹叶青的竹幽竟有一条巨大的暗红蛇尾,他的身份当真不简单,兰生或许是竹幽的前世?

    胡乱猜测了一会儿,荆梦平复了剧烈的喘息,便蹲到竹幽身旁查探伤势。她试图用体内那股力量为他疗伤,可不得其法,尝试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只得作罢。竹幽还有气息,只要好好修养,以妖族的本事,想必很快就能自愈,只是背上嵌入骨肉的那截铁链取出时,恐怕是要受一番折磨了。

    “好啦,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了。”

    荆梦站起身,朝倚在树下的昏迷男子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去,却又脚步一滞,自言自语道:“就丢在这里不好吧,万一被食妖魔发现……”

    她转过身,刚俯身将双手伸到了他身下,准备将他抱起,一道嘶哑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

    “你是谁?”

    她惊喜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暗红的眸子,怔了怔,“你醒了!”

    话音未绝,她又暗自紧张起来,在水牢中为刺激他而说的那句话,现在要怎么圆呢……

    竹幽扫视了一眼四周,目光又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神情平淡,“谢谢,你救了我。”

    由于距离太近,脸颊上感受到他虚弱而微温的吐息,她正抱着他的手臂一僵,当即就试图抽出,却听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吓得立即止住了动作。

    “对不起,是不是弄痛你了?”

    “没事。”

    她调整姿势,稍微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我扶你坐起来,你的背上……压着不太好。”

    “嗯。”

    见他这么好说话,几乎是任她摆弄,荆梦心中五味杂陈,尽可能动作轻柔地扶起他的背。她一直垂着眸,没有发现对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是谁?”

    荆梦动作一顿,将他扶起后,在他身旁半米远的地方坐下。

    “我叫荆梦。”

    许是深冬的夜风太寒,又或是方才的余悸未消,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荆梦……”竹幽低声念了一遍,两个字从他唇边吐出,清晰而干脆,不带丝毫情谊或恨意,纯然陌生。

    他似在搜索过往回忆,低眸沉思了片刻才侧过脸望向她,“我确定不认识你,你为何救我?”

    荆梦直视着前方的夜色,没有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就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是么?可我所在的地方连鸟鸣风声都听不见,应该不是谁都能路过看见的。”

    说着,他低头望向胡乱裹在上半身的女子外袍,素白柔软,却被他渗出的血弄得污渍斑斑,“无论如何,先谢谢了。”

    没料到他重伤至此竟还如此敏锐,荆梦心中一跳,试探道:“方才救你出来,担心你流血留下痕迹……刚才昏迷后的经过,你还有印象吗?”

    竹幽轻轻摇头,探究的目光却未曾从她脸上挪开,“不记得了,那水牢密不透风,想来你冒了很大的风险,你是专程为救我而来的,你……认得我?”

    见他没有昏迷时的记忆,荆梦心中稍安,也不打算再提起空翠的旧事,于是顺着他的推测道:“自然认得……我是风卿宴的朋友,他一直在找你,还有风族长,他们都很担心你。”

    竹幽微微一怔,有些诧异,“风卿宴?担心我?他和母亲?”

    想到上一次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荆梦也不由失笑,“是啊,据说他和风族长和好了,跟你的误会也解开了,不过……”

    她收起笑容,望向身旁那张布满血污的苍白的脸,又挪开了视线,“可惜,蛇族遭了内乱,他们正在逃亡,等你伤好了尽快联系他们吧。”

    闻言,竹幽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低声道:“那紫衣女妖说的原来是真的。”

    荆梦叹了口气,“你跟那都广城主什么仇什么怨,她竟下这么狠的手?”

    竹幽的脸上这才有了丝波动,神情恍惚地看向她,“都广城主?”

    “是啊,折磨你的紫衣女妖就是都广城城主九铮,”荆梦诧异道,“你竟然不知道?”

    “不知道,我并不认识她,也不知被关了多久,从那天———”

    竹幽目光一黯,话音戛然而止,似乎触碰到了某段不愿再忆起的过去。

    荆梦太阳穴猛地一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攥紧了手心,追问道:“哪天?”

    方才救人心切,她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甚至选择性地遗忘,眼前这个男子曾试图杀她……

    “不记得了。”

    竹幽语气淡漠地垂下眸,掩去了眼底的情绪,经过这不知多少日夜的囚禁折磨,那一日的痛与怒应当早已被冲淡,不值一提了,方才那一瞬的心痛大概只是错觉罢了。

    见他一副漠然的神态,荆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期盼着他提起什么从而确定自己至少留下过痕迹,又害怕他当真露出上次分别时的那副憎恶之色。在如此矛盾而强烈的希冀中,却得到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回应,她只是觉得疲惫,还有些冷。更深夜阑,她不该坐在这荒郊野岭,不该执着于别人早已抹掉的过去,此情此景绝不是往日重现,一样的地点,一样的夜色,可是他们都不是那时的自己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骗他真心,他杀她不成,如今她又救他一命,扯不清的恩与怨合该一笔勾销了吧……

    此刻,她突然有些想家,想念姑媱山中那平淡得无聊的生活。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我不会疗伤,你这样在荒郊野外也不安全,而且那都广城主随时可能追来,有没有方便荫蔽的地方,我送你去。”

    竹幽扫了一眼她白衣上的血污,礼貌地拒绝,“谢谢,不用了。”

    说着,他抬手想去解身上的白袍,荆梦立刻出声制止,“别麻烦了,衣服脏了,我不要了。”

    竹幽动作一僵,仰头望向眼前这个面貌清秀的黑发女子,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态度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

    不等他细想,荆梦开口告别,“你记得联系风卿宴,我先告辞了。”

    说罢,她提脚离开,刚迈出两步,忽然顿住,头也不回道:“对了,山坡那边有一处深湖,你最好不要靠近。”

    “你———”

    竹幽猛地抬眸,话尚未问出口,便失了女子的踪迹。朦胧的月色下,山丘起伏的线条剪影依稀可见,他孤坐在山坡上,望着夜景,眼底的波澜迟迟未能平静。

    荆梦朝着记忆中空桑城的方向一路飞驰,泪水不住地往外淌也毫无察觉,直到看到那熟悉的繁华灯火,目光才有了神采。

    她也不是孤身一人啊,这座城池,就是她的家。

    刚到城门外,一阵清冽的风扑面而来,紧接着,她撞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浑身一僵,待闻到那衣襟上熟悉的冷香时,才卸下了防备。

    “无伤……”

    她低喃一声,对方却猛地缩紧了环抱,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圈住,胸膛紧密相抵,近得能听到对方过速的心跳声。

    “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没事,你还好吧?”

    她故作潇洒地笑了笑,眼眶里的泪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冰凉凉的,沾湿了白馆主的衣襟。

    “呜……”

    脆弱的伪装瞬间被击碎,她失声痛哭,原本无措垂落的双臂也抬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一直给她温暖与守护的男子。

    两人紧紧相贴,紧密得能听到彼此激烈的心跳,嘭,嘭,嘭……隔着衣物与皮肤,胸腔内的两团血肉剧烈地鼓动,彼此交错相和,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谁的心跳更快。

    “对不起……”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她脑后的发,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她满腔的委屈。

    随着他的安抚,怀中的哽咽声渐渐减弱,那颗心跳也逐渐规律平缓,白馆主停下了动作,低头望向满脸泪痕却睡了过去的少女,琥珀色的长眸里失而复得的喜悦缓缓淡去,目光逐渐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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