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西街门外,静静停着一辆马车,长随李桐轻掀车帘,见大爷还没醒,又悄悄放下车帘。

    “到王府了?”李桐刚退回来,就听到车厢传来大爷的问话,他忙又打开车帘,回道,“到一会了,见大爷睡着,没敢打扰。”

    江予亭舒展了一下筋骨,头又靠回了车厢。

    他这一宿,前半夜诏狱,后半夜交泰殿,忙一堆破事,回程的路上才有时间眯会。

    从西街门进府,直达韶辉苑,只是他习惯先拐去马厩待会。

    马厩里养的是他以前骑的战马,一共六匹,个个都是膘肥体健,能奔袭千里,每次回府,他都亲手给自己昔日的伙伴喂把青草。

    从马厩出来,听生母唐夫人叫他。

    到了唐夫人住的院子,随唐夫人居住的表妹梨雾迎在垂花门,“大表哥,待会进了屋你可要小心点,姨母正生气呢。”

    他略一颔首,不难猜出唐夫人为谁置气。

    这门婚事,属母亲最反对,这成亲头一日,依她的性子,好歹不折腾点事出来。

    正屋明间,唐夫人歪在榻上,瞥见儿子进来,脸色一沉,翻个身背冲着他。

    江予亭走到榻前,袖口溜出一个巴掌大的包裹,掷在茶几上,而后施然在榻的另一边坐下。

    听见声音,孟夫人眼睛倏的睁了一条缝。

    梨雾跟在后面进来,看见江予亭带来的东西,咯咯笑出声,“姨母快来看,大表哥又给你带宫里的点心了。”

    唐夫人在明正堂受了一肚子气,早膳都没吃,听到宫里的点心,止不住开始分泌口津。

    宫里的点心加了御药房配的方子,甜而不腻,不坏牙,还不用担心身宽体重,可惜御制的点心只有宫里的娘娘能每日享用,偶有分到王府,也落不了多少到她头上。

    还好她这个儿子,三不五时的从宫里带些回来,够她打打牙祭。

    可她现在正生气,本想着再拿拿劲,梨雾已经将包点心的帕子打开,桂花糯糕的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

    “我扶姨母起来。”在梨雾的殷勤下,孟夫人半推半就的坐起来,先剜了一眼儿子,而后边吃点心边不忘把今个明正堂发生的事都说了,“听说徐遥青回去后,狠狠地哭了一场呢!”

    江予亭静静听着,没说话,深邃的黑眸也看不出情绪。

    自己噼里啪啦半天,见儿子没什么反应,唐夫人哼一声,“你在外面再得势有什么用?家里娶个媳妇却胳膊肘往外拐!”

    她就不该捡徐遥青剩下的儿媳妇!

    江予亭没被她的情绪影响,手支着头靠在软榻上,略带懒淡的问,“是谁故意把她的回礼和侧妃娘娘联系到一起的?”

    “白玉芬。”唐夫人不假思索道。

    江予亭嗤一声,“斗了半辈子,母亲竟还这么轻易着她的道。”

    唐夫人噎了口气,不满的嚷嚷,“什么着她的道?我怎么着她的道了?”

    “没着她的道,儿子刚成亲,你这个当婆母的就开始搅家?”江予亭话虽说的不客气,却也只点到为止。

    唐夫人如遭雷劈,“我搅家?我哪有...”突然对上儿子质询的目光,她瞬间变得没那么理直气壮。

    好吧,她知道白玉芬是故意气她,前几日五少奶奶进门,可不是桂妈妈带着认亲的!白玉芬事事都想压她一头,高高的讨了个县主儿媳,认亲的待遇竟然比不过她商户出身的儿媳,白玉芬咽不下这口气,可不要找机会刺她?

    话虽如此,唐夫人还是不高兴,“难道你那媳妇就没有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晋王爷是嘉德帝胞弟,又有从龙之功,后院妃妾的品级几乎是照着宫妃论,像唐夫人上头虽然有正妃,有侧妃,可自己也是三品夫人,是有身份的人,说出如此粗鄙的话,可见心里对这个儿媳不喜到了极点。

    江予亭闻言轻蹙了下眉,声音却还是淡淡的,反问,“苍蝇什么不叮?”

    唐夫人一噎,因瞥见另一张桌子上,梨雾正贴心的把她吃不掉的点心用蝇罩盖上。

    *

    韶辉苑,陶妈妈担忧道,“也不知道夫人会给大爷说什么?”

    莲月接嘴,“肯定没好听的话!”

    她们来王府前就听说了,唐夫人当年是太后宫里的琴娘,出身虽不高,反倒最会矫揉造作,请安的那点事还不知道她怎么添油加醋呢。

    秦婉蹙眉,微微正色道,“以前在秦府不拘着你们随性说什么,到了王府可得改改,如今屋里还只有咱们的人,可这院里原有的体面下人,还有王妃送过来的大丫鬟,总不能一直不让人家进屋,到时若是因嘴不严惹了祸,我不一定能保得了你们。”

    莲月慌忙,“知道了,姑娘。”

    陶妈妈嗔她,“这称呼也得改了,该叫大奶奶。”

    莲月声音低的不能再低,“知道了,大奶奶...”

    秦婉还没太适应这个称呼,尤其是自己人叫她,愣了瞬才道,“好了,先忙吧。”

    听到江予亭进院门的消息时,秦婉刚让人把整理好的回礼搬到厢房,她慢慢舒一口气,迈步去院中迎他。

    这是她做妻子的本分。

    刚踏出门槛,就看见江予亭已走到廊下,魁伟的身姿配上一身暗蓝官袍,压迫感迎面袭来。

    她无意识怯步,停在门口。

    江予亭感受到动静,抬头看她。小娘子穿着素纱衣,乌蓬的发髻上简单插着两只玉钗,清清丽丽的站在秀楼外,倒很像街坊最好卖的仕女画。

    只不过画中女子脸红扑扑的,而眼前这位,脸白的像一张纸。

    待江予亭走到跟前,秦婉已恢复了神色,低头福身道,“大爷回来了。”

    “嗯。”江予亭没多看他一眼,撩袍进楼,径直去了东厢房。

    虽然不是很强烈,秦婉还是感受到了男人淡淡的不悦,是唐夫人说了什么吗?

    秦婉抿抿唇,转身跟去了东厢房。

    她白日去东厢房看过,有一桌一椅,两架子书,靠墙还放着一个浴桶,用屏风隔开,想来是江予亭最常待的地方。

    进到屋内,见江予亭背对她站在屏风前,外袍已褪去,棉纱中衣薄而透,硕健的肩胛骨依稀可见。

    秦婉默默垂眼。

    李桐带着几个下人提水进来,看见大奶奶,忙摆手催促大家,“快快。”

    李桐和下人们鱼贯而入,哐哐倒完水后又鱼贯而出,屏风后水气袅袅,弥漫扩散。

    江予亭解开袖口的扣子,又去解领口,也没管后面有没有站着一个人。

    秦婉在原地僵了会,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我来伺候大爷沐浴。”

    嫁过来,她做好尽妻子本分心里准备的。

    江予亭手下一顿,不置可否。

    他这是默许了吧?秦婉垂眼,走到他的面前。

    江予亭眼皮往下一睄,解领扣的手放下来,秦婉手换了上去。

    扣子解开,轻薄的衣襟向两边散,露出胸肌,秦婉下意识低眼,却突然看到他中衣下摆两片血渍。

    血...

    她身子一晃,头开始往前栽,在撞进那一方精壮的胸膛前被一条胳膊横着隔开,她头撞到他的小臂。

    “大爷恕罪,我晕血。”头虽然仍晕着,她赶紧站直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

    江予亭看了她一眼,“那就不必伺候了,我自己来。”

    很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说完,他兀自脱下上衣,转进了屏风。

    他说不用伺候,秦婉也就没跟进去,舒了口气,找张椅子坐下。

    以前听说,我朝刑部侍郎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事,她还不相信,那么大的官哪里用得着打打杀杀的,如今看来,所传非虚。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若经常沾了血回来,她可怎么伺候呢?他总不会次次这么大度吧?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还是想想眼下的事吧。

    轻揉了揉太阳穴,头晕缓和,她坐直身子,默默听屏风后的动静。

    一阵哗啦啦的入水声后,里面安静下来。

    半晌后,她轻声开口,“大爷。”

    “嗯。”江予亭的声音听起来慵慵懒懒,应该是泡舒服了。

    秦婉,“有件事想跟您解释一下。”

    又换来里面一声不轻不重的,“嗯。”

    小娘子隔着屏风娓娓道来,“我父亲先娶了我母亲,后又娶了平妻孟氏,如今家里孟氏当家,秦家祖上基业虽大,传到父亲却已势微,再加上孟氏持家俭省,我的嫁妆略显单薄,母亲怕因嫁妆怠慢王府,又苦于家里境况,只好拿出自己的珍藏给我当回礼,母亲自幼就诗书不离手,珍藏的也不过都是些字画古册,我拿来当回礼或许有失考虑,但绝无二心。”

    江予亭闭目靠着浴桶,听了满耳朵的冗杂家事。

    虽不是他感兴趣的内容,凭着职业的敏锐,也得出了重要的信息。

    秦府当家主母悭吝,新婚妻子嫁妆不丰,而唐夫人果然是被人挑拨了。

    他捏了捏眉心,嗓子带着水汽浸润过的湿沉,“知道了。”

    知道了?秦婉没想到自己毫无保留的交代一大堆,这位爷就给这么简单一个回复。

    不过,他知道了,不误会自己,也就好了。

    她不是好赖不分的人,江予亭娶她进门,她该感恩的。

    嫁人这件事,时人对女子苛刻,江澜死后,作为未婚妻的她也便有了克夫的名头,再想说亲就难了。

    对她来说,一辈子不嫁男人也无妨,只是其他人未必同意。

    她是长女,底下还有孟氏生的两个妹妹,都已及笄,她若敢耽搁,孟氏还不知道怎么变着花样拿捏他们这一房。

    再者,她也想快点离开秦府,自己做点事情,但当姑娘时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也只有嫁人后方便点。

    嫁人后,只要夫君答应,女子可以出门交际,若有庄铺还能去盘查、巡检,自由度高的多。

    当初江澜就答应她,成亲后,许她每旬出门两次。

    虽还不知江予亭这边是什么规矩,成了亲总归比待字闺中出门的机会多。

    就改嫁这件事,江予亭算是拉了她一把,故而至少在行为上,她不能让他觉得她不识好歹。

    至于心里上——

    秦婉轻轻的吁一口气,心里上她只能自己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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