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宴席,不单是朝中各位有名有姓的大人,就连勋贵中排得上号的皆得了赴宴的名额。

    在座谁人不知长公主生来尊贵,向来深得圣心,自由进出御书房的殊荣,便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三年前和亲的风声甫一传出,京中多少人暗自扼腕,只叹美人薄命。

    可几日后便听闻长公主重病,但谁都知晓只怕是长公主不愿,惹了帝王厌恶,被禁足了。

    明里暗里不少人等着看笑话。

    哪知半月后陛下有意着一官宦之女替嫁的口谕便悄然送进了各府,那时谁不暗骂一句长公主当真是不识好歹。

    幸而当晚便又传出长公主愿和亲的消息,京中贵女这才止了泪。

    本以为和亲乃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料那北离的赫连珠玉竟于宴席上大放厥词,戏弄二皇子殿下,将昱朝的脸面踩在地上,和亲一事亦因此作罢。

    不曾想事后长公主却以女子之身得了监察司指挥使一职,满朝文武皆上书反对,可早朝时帝王涕泪,直言心怀愧疚,更是气急攻心晕了过去,一连免了几日早朝。

    待众人回过味来,察觉不对时,长公主早已雷霆手段整治监察司八处与九处,那时谁也不敢赌殿下手中到底捏着多少秘辛,谁也不敢触其霉头。

    可他们终归是不服的。

    监察司即便未落到太子手中,也不该由一个女流之辈接管。世家是这样想,王党也是这样想,甚至清流一派也是这样想。

    因而四殿下这上不得台面的挑衅,众人皆看破不说破,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眼见着那二人不接话茬,四皇子便坐不住了,不顾身旁二皇子抽搐的眼角又道:“皇姐可是三年间游山玩水,就连这琴艺也生疏了?”

    恰巧此时一曲毕,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可上首的帝后仍未表态。

    傅晏君坐在右侧,席位并不靠前,故而只听清了这一句,但目光在四皇子身上略微转了一圈,方才发生了何事,他心中也有了个大略。

    这般拙略的挑衅,殿下自能应对,他并不担心。

    他自顾自的斟了杯酒,却忽地想到了什么,笑着招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去换成热茶。

    “的确是生疏了,毕竟监察司事务繁杂,不比四皇弟三年间无所事事,想来如今于吃喝玩乐一道上愈发精通了。”长歌捻了块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口,顿时只觉口齿留香,她满意的眯了眯眼睛转而道:“对了,不知四弟手下失踪的那几位亲卫如今可查明了?”

    四皇子一时语塞,那几名亲卫在西北府当街被斩杀,哪查得出下落?

    他涨红着脸还欲争辩,一旁的二皇子连忙抢话:“长歌,你也知晓四弟他向来喝了几口酒便不知所言何物,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长歌讥讽道:“怎么三年过去四弟却还是半分长进也没有?”

    闻言,四皇子脸色愈发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

    二皇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生怕长歌将刺杀一事戳出来,赔笑道:“四弟年纪尚轻,还不知事,往后我定多加管教。”

    长歌微微一笑,不解道:“二皇兄怎如此紧张?九处历来有上监皇亲之责,皇室亲卫竟不明不白的失踪,此事我怎能不管呢?”

    二皇子面不改色,“这等小事哪需劳烦监察司,我早已派人去查,如今已有了些眉目了。”

    长歌挑眉,目光移向一旁的四皇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一旁自入席以来便沉默不语的沈岐,忽地插话道:“说来也巧,前些日子青州城恰有几名身手不凡的刺客被诛杀,至今尚未查明来处。”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一凝。

    四皇子更是失手打翻了手边的酒壶,瓷器碎裂的声响,听得人心中一颤。

    “可是本将说错了什么?”沈岐却恍若未觉。

    “沈岐你……”

    他尚未说完,便听上首的帝王传来呵斥:“小四,你若往后还是对你皇姐如此无礼,便不要再踏出宫门一步。”

    “儿臣……”

    四皇子还欲辩驳但抬首便触及到帝王不虞的目光,他当即噤了声,不敢再多言。

    长歌轻笑了一声,冷眼看着宴席之上睁眼装瞎的众人。

    几名皇室亲卫出京,二皇兄与父皇怎可能毫无察觉?更何况还是四皇弟这个蠢货,他哪来的脑子避过京中耳目?

    从前是她一叶障目,被那浮于表象的宠爱蒙了眼,竟瞧不出父皇慈善面孔下藏着帝王的无情。

    即便是今日,方才还一副怜惜她的父皇母后,却在四皇弟出言不逊时装聋作哑,还是沈岐那半真半假的话,让父皇不得不开口打断这场闹剧。

    只是如今势微,即便心中多有不忿也不能宣之于口。

    可她也得亮出爪子,让他们瞧瞧监察司指挥使可不是当初那任人捏扁搓圆的长公主。

    思及此,长歌忽地起身上前,微微躬身道:“儿臣本不想扰了父皇的兴致,可四弟这一番言语实在是令人寒心,儿臣便罢了,但沈将军乃是大胜北离的英雄,怎可将其比作戏子来侮辱?万不可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昨日九处便禀告儿臣,说四皇子前几日乔装进了赌坊,输了四千两。八处亦回禀,两月前于西街领着一群纨绔子弟于闹市纵马,致使多人受伤,事后不仅不思悔改,更是威胁不让其报官,而七月……”

    随着长歌将一件件事情抖落出来,皇帝面色阴沉,一双眸子愈发幽深,定定的看着她却仍不发一言。

    长歌自然心知父皇不悦了,可那又何妨?

    虽说眼下还需二皇子制衡太子,定不会轻易动四皇子,可若是他自以为的棋子已不受掌控,愈发势大了呢?

    她顿了顿,又抬首补充道:“西北府知州李临与四弟竟多有钱财往来,恐有……”

    长歌说到这便面露难色,止了话头,任由众人自个猜去。

    老僧坐定的王相亦抬眼朝长歌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但很快又垂首盯着茶盏出神。

    若说方才那一桩桩还能推说是年少轻狂,可一旦与边关扯上干系,便是犯了帝王大忌。

    众人默默将目光投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二皇子,毕竟众所周知四皇子是个草包,此举恐是受人示意。

    庭前树木,半叶青黄,不知何来红叶,翩飞至宫殿中央,摇摇晃晃落至长歌发髻间的那支金钗上。日光落在上头,宛若灼烧起来,焚进眼底,晃进往昔帝王心底。

    是岁春日,帝后同游别苑,仅有太子与长公主伴驾。

    皇帝坐在桌前,考校太子何为君臣?何为父子?

    彼时储君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安得而食诸……”

    帝王却将目光落于一旁的长公主身上。

    他已记不起长歌是如何作答,只是乍一见那支作为彩头的金钗,勾起了他心底最初的不安以及……愧疚。

    缘何记得那支金钗?

    是因长歌但凡宫晏必会戴上那支金钗,珍惜不已。

    或许诸多事情早有苗头,正是因这桩桩件件的小事而起。

    高台上的帝王目光再次触及那金钗,心底泛起涟漪,双眸暗了暗。

    “皇四子荣昱载顽劣不堪,不遵礼法,禁足三月,无诏不得出。”皇帝揉了揉眉心,面色倏地沉了下来,沉声道:“朕有些乏了,太子你好生招待众位大人,长歌宴会后来御书房一趟。”

    四皇子早在长歌开口时便慌了神,正惶恐的跪在地上,二皇子虽心知四弟犯了忌讳,咬了咬牙还是开口求情道:“父皇,四弟他……”

    可皇帝却不想听,他训斥道:“昱坤,你为其兄长亦是失责,罚俸半年,禁足三日。”

    荣昱坤心知已无转圜之地,且他开了口便也能向母妃交代,故而低低应了声是,不虞的睨了一眼身旁的三皇子。

    长歌掀起眼皮,瞥了眼垂首不语的二皇兄。

    若不是贵妃娘娘与荣国公府偏疼卖乖的四皇子,恐怕二皇兄早就弃那蠢货于不顾,疲于替他收拾那些烂摊子了。

    皇帝起身欲走,忽地脚步一顿皱眉问:“晏君何在?”

    闻声,傅晏君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当即出席恭顺道:“陛下,臣在。“

    “晏君,随朕去趟御书房。”

    傅晏君应诺,忙跟了上去,路过沈岐时却顿了一顿,打量一番后唇角微翘,露了个友善的微笑。

    沈岐不知其用意,只当是出于对他这个生来便在边关的人好奇,雾头雾脑的拱手一礼。

    皇帝离席,正襟危坐的众人便都松了一口气,反倒是忽地对圣宠不惊的傅晏君开始议论纷纷。而皇后招来太子耳语一番,亦离了席,不多时便见太子妃红了眼。

    长歌稍坐了会,见四皇子愤然的盯着她,却又不敢言语,也觉得没趣。

    她在一处凉亭内坐下,思及方才目光扫过对面的坐席,却发觉独独缺了八处的珺璟与九处的雯华,她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

    这四四方方的皇城禁锢着许许多多的人,深深宅院里关着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灵魂。

    终有一日她……

    “殿下,真是巧了,末将也是今日回京的。”

    长歌心中一颤,余光瞥见身后那人泛着寒光的银甲,以及那飒飒作响的红色披风,当即敛眸遮住眼中神色。

    她听见自己道:“是巧,沈将军不在宴会上待着,竟也和本宫一般来了此处寻个清净?”

    沈岐似是并未察觉她的不悦,只是说:“末将是见殿下离席,方才特意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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