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子
五月时，枸水巷。
文娥门户。
“天么，天么，总算得了一口Ⅰ活气了。”
“是她的造化了。”
席胭喘咳间愣目望着眼前两位婆妇，拭一把唇角涎水，她把眼一闭，回想昏睡前她在做甚么……
她在苦写论文……
一面今朝醉，一面今朝愁。
她确信自己未醉猝升天，巴眼皮底下的两位婆妇也非是她的七姑八姨，然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论文折腾出了神志不清，精神恍惚。
“早知了今日，”其一婆妇哀哀地，“你男子汉没了时，吊了倒成了好了。”
“刁二家的，”另一位扬嗓喊唤，“你来搭个力，与陈嫂儿掇她榻炕上躺着去。撅救了这半日，老身胳膊腿儿使不得哩。”
刁二家的不愿进门。
席胭这才注意到房门首还扒有大小五六脑袋，一齐投来的视线，让她幻觉自己是某古宅景区内的一尊铜铸人像，隔着红条门栏，接受往来游客的探首打量。
有孩童不解其故：“娘，文娘子为何要将自己吊起来？”
她娘言简意赅：“偷了汉子没脸活了。”
中心一人宛若请将来的讲解，他左右观看一眼，笑了笑，对着屋内的她，开始那烂熟于心的从容介绍——
“文娘子丈夫远行生意，不想遇疫亡身。如花似玉的文娘子自丧夫始，八年守寡。日长年久，终耐不住寂寞，一回二遭，与县中财主老爹的儿子生了情，相上好。不想那财主儿子四心二意，惯犯男子本性，得了甜头，失了新鲜，便将文娘子狠抛不顾！然二人情事为真，一朝败露，闹得左邻右巷人尽皆知。文娘子独身孀妇，自知贞洁脸面丢尽，一时羞愤，大哭一场，自缢了断，多亏邻舍陈嫂儿与冯婆及时发现灌其姜汤，方才解救一命。”
讲解毕，听客交换耳目碎语，纷纷把眼朝她意看。
客中一人博闻杂野，补充后情：“听闻财主儿子是失了忆，忘却了文娘子，并非故意抛弃。”
讲解无有不知，深晓常理：“哄人的说辞罢了。薄情寡义的男汉总爱寻些由头。”
席胭身临其境，自我转听，随后向与她共成一景的两尊铜人道：“我想休息一会。”
此屋不再对外开放。
陈嫂儿看着撇头别脸、似羞怕瞧的人儿，道：“王家娘子，你可顾顾我老人家，休要再吊。”语罢叹声，取过索绳一径儿出了门，冯婆子拾碗跟后去了。
门外巴望热闹的脑袋便随之一哄而散。
席胭环视所处的逼仄小屋，定一眼屋中牌位，起身插上门，合拢大开的窗眼，倒身就在榻床上挺睡。
门窗窸窸窣窣，想来有人怕她再行上吊。吊不吊的，不是她的事。席胭未能睡至深感孤身无依、愁绪满肠的暗昏便满身湿汗的热醒了。
她转顾一眼屋子。
文娘子……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妖，不是仙，施不来一个转身变幻的法力。
下榻，席胭游出房间，摸进厨房，翻米寻水，折腾锅灶，整治出一砂锅粥汤。连着大木勺一道端出端进，摆上榻头。
让它自冷。
榻席热汗湿显，她挪一挪窝继续躺眠。饿了，便歪挺着脖子舀一勺米儿；渴了，便撇一勺汤儿。
管饿治渴，一粥二用。
席胭便这么过了十二个时辰，期间受不住热，爬起来开了窗，随后倒睡在破窗救人的鞋印上，粥罐也随其移位。
砰砰——
陈嫂儿叫不应门，重走回窗下，探首声唤：“王家娘子……”
见人睁开眼皮：“快把门开了，我有话与你说。”
席胭开了门，复回去躺下。
陈嫂儿进身打量一回，落后挨身床沿，扒一眼粥底，瞧着满脸包的人：“如何帐也不挂一个？”
席胭仰目梁顶不言语。
“你也莫要想不开。”陈嫂榻沿儿坐下，“羞气愧气放在心里，长久能好？外面话只作不听，恁些人惯爱说嘴，就是我今日来，还落得一句说落。说我此前如何保你心定，包着嘴皮说你身正强不来……谁有个后眼？张口通没个好话，咱不听也罢。”
席胭支起半身，刮一勺粥底咽了。
“陈嫂儿知你守得苦，谁也怪不着你。那男子生得一表人物，县里多少蜂儿蝶的，争脸往这朵花上凑。你寡心日久，无事不出，但有那装样儿敛性儿的，你就吃他糊弄了。”
“虽是寡妇，也有嫁的，林家那小妇还争声要嫁呢。你娘家没了人，依我，你还央央你夫家兄嫂，替你寻个远处人家，好不好能过个安生日子。免在陈嫂这儿住得伤心，住得心苦。你走远，不愿回来沾染，便捎个信书与我，我老人家自去望你。”
说时溢泪，取帕揩抹。
这粥馊了。
席胭抿抿唇，觉出坏味来。
“如今到月尚有八Ⅰ九日，”陈嫂模糊眼，吸声气，“你万住全再走，齐个整儿，权与你做个好兆头。往后几日你好生将养，我回了，昨两日攒下的衣服不用你，我自张罗人。”
“陈嫂。”
席胭叫住抬屁股向门而走的妇人。
陈嫂扭回头望她。
席胭一口灌尽粥底，搁下锅：“我洗。”
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她这个假和尚也得撞，不然真和尚回来便要没水吃。
不管陈嫂客气言语，她一力从屋角拖出两大木盆。方出房门，即见一人兜抱满怀的花绿衣裳进院：“夫人，这是积下的衣裳。”
小丫鬟话一落，责骂怪声就落她头上：“怪没心的奴才！谁叫你把衣裳抱来？娘子如今模样，你忍心叫她洗怎的？成日惯会偷摸耍懒，主子吩咐不听，我买你这丫头有何用处？”
小丫环被骂得眼屈嘴嘟，闭声不言语。
席胭恍若未听，木盆挨着院井摆开，方要弯身摇水，被身后上来的陈嫂一把抢过：“我来。”
像是生怕她将自己摇井里去。
席胭掇过小凳，矮身坐臀。候不过片时，该来的衣服自来，她略分深浅，待一桶瀑布倾盆，便抄过一旁肥皂团样的固状物做起了洗衣妇。
“小红！你这丫头眼色半个也无，不帮着一道洗，恁立着身不动。”
陈嫂语气怨责。
“老夫人，”唤作小红的丫头支吾吾回声，“少爷书房读书，还等着奴婢送冰果子去。”
陈嫂闻言，仰一眼后晌日头，使气：“罢！使不着你，你送去。”
小红当即转步。
“等我与你一道去。”陈嫂抬步同走，“看他鬼哄似的是真是假。”
“文娘子洗衣服哪？”
院门首飘进一句邻人问候，陈嫂儿正替她应声：“哎，是哪。我百般不要她洗，家中没心的丫头不吱不声的就抱将衣服来，王家娘子又是顶心好的人，那里愿偷一日懒？你看这丫头似前头有抹脖刀，腿脚就慢死了。小红，还不麻利些，送完果子速来帮着些……”
席胭望一眼大开的院门。
回首将一件蓝衫拧水，还未脱手，门口传来孩童闹声。
“啪啪”
不知何物打得门响。
“看，文娘子在洗衣服。”
“我娘说文娘子偷了汉子，薄脸皮要上吊哩。”
“我知道，偷了李少爷。”一男孩弹弓打进鸡舍，昏昏乏午的母鸡乍然梦醒，惊翅飞叫。男童乐两声，又说，“守备府小姐也偷了李少爷。”
“张守备的女儿又没男人，如何叫偷？”
“他们说没成亲的都叫偷……”
哐当！
席胭一手掀翻皂污脏水，浸泡盆地。
“快走。”细弱嗓音紧声催促，“文娘子生气啦。”
童步渐远，童声渐离，“我娘说文娘子怕是要疯哩……”
院门砰声闭合。
席胭踩着湿鞋，一路踏至井边，攥着井轱辘便是一通摇动，衣服通通让道，她先招呼自己脑顶一桶。
一桶接一桶。
舍里老母鸡“咯咯咯”地游走，院中落汤鸡“哗啦啦”地涮衣。
待姹紫嫣红飘遍院落，席胭皱缩着指腹返身屋内，不翻箱不倒柜，明面上东西过一眼，不伸手，不探眼。厨房、鸡舍、院落皆这般拿眼扫视一回。
扫视过，席胭坐身房槛。此刻除仅现两字的屏幕，她什么也不想撞。
然而不撞，“和尚”回来便无遮风挡雨地。活不活，回不回，这里总归是她人地盘，这处屋檐不能从她手里失去。
驻扎头颅的日头明晃晃吸人湿气，她干了，院里的花花绿绿便也跟着干了。一簇一簇采下，掌心里叠好，皆送与晚来踏青的小红。
小红不经意流露的嫌弃，教席胭想起垂目自审——她也嫌弃。
晚夕，孤零零的浴盆杵在眼下，无热水洗护、无浴巾睡衣、无精华乳霜……
凡有所替代的，皆不是为她擅用的。
席胭低颈垂视，猛然施暴于发，末了，将身颓倒。
无道理、无希望、无意义……
当夜，她长瘫于地。
屋瓦噼啪，敲得人醒，又敲得人睡。无人送衣来洗，无人管她死活，席胭得以“长眠”。
直至饥肠叫嚷，百计无法镇压，方才睁眼开门。一起动静，鸡舍内立时抖擞着精神争相叫开。
她忘了饲喂这些下蛋的主了。
小院暮来夏凉，上下清透明净。席胭悔矣，昨日应对天席地而躺，好得冲刷一场。
立定笼舍，席胭蹲身向内探瞧，八只脚来回踏踩寥叶残茎，可可怜怜，再无一点啄头。她左右扫视一圈，好生生长着的绿叶菜不能喂，厨房里搜寻一遍，也未寻出可供鸡食之物，米瓮里她是一眼不打算瞧。
想来文娘子平日多是野生草食投喂，看在窝内几颗圆滑，席胭起身勉强搜集。掐黄叶，薅杂草，顺手提溜两条蚯蚓，犹豫一瞬，满手塞喂进去。
她偏着眼目，不看鸡食。
候时良久，席胭才打开笼门探臂摸进，来回掏出五颗，她尽伸胳臂，竭力去够“孤单行远”的一颗。鸡主子用完简陋一餐，开始不配合，她臂根撑得酸乏才将将摸着一点边儿，她极尽探脸，才待握住——
院中“砰”的一响。
鸡只立时受惊，四下崩炸，浮毛呛飞中，席胭半掌黏滑。
“……”
鸡飞蛋打。
“少爷，到了。”
席胭循声扭首，注目一顶凉轿堂而皇之又不合时宜的抬进小院。
接着，她就亲眼目见了流言蜚语里的负心汉。
对于三两日只灌了一锅稀粥的席胭而言，见之即生三字：
有钱人
比昨日太阳还要明晃。
文娥门户。
“天么，天么，总算得了一口Ⅰ活气了。”
“是她的造化了。”
席胭喘咳间愣目望着眼前两位婆妇，拭一把唇角涎水，她把眼一闭，回想昏睡前她在做甚么……
她在苦写论文……
一面今朝醉，一面今朝愁。
她确信自己未醉猝升天，巴眼皮底下的两位婆妇也非是她的七姑八姨，然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论文折腾出了神志不清，精神恍惚。
“早知了今日，”其一婆妇哀哀地，“你男子汉没了时，吊了倒成了好了。”
“刁二家的，”另一位扬嗓喊唤，“你来搭个力，与陈嫂儿掇她榻炕上躺着去。撅救了这半日，老身胳膊腿儿使不得哩。”
刁二家的不愿进门。
席胭这才注意到房门首还扒有大小五六脑袋，一齐投来的视线，让她幻觉自己是某古宅景区内的一尊铜铸人像，隔着红条门栏，接受往来游客的探首打量。
有孩童不解其故：“娘，文娘子为何要将自己吊起来？”
她娘言简意赅：“偷了汉子没脸活了。”
中心一人宛若请将来的讲解，他左右观看一眼，笑了笑，对着屋内的她，开始那烂熟于心的从容介绍——
“文娘子丈夫远行生意，不想遇疫亡身。如花似玉的文娘子自丧夫始，八年守寡。日长年久，终耐不住寂寞，一回二遭，与县中财主老爹的儿子生了情，相上好。不想那财主儿子四心二意，惯犯男子本性，得了甜头，失了新鲜，便将文娘子狠抛不顾！然二人情事为真，一朝败露，闹得左邻右巷人尽皆知。文娘子独身孀妇，自知贞洁脸面丢尽，一时羞愤，大哭一场，自缢了断，多亏邻舍陈嫂儿与冯婆及时发现灌其姜汤，方才解救一命。”
讲解毕，听客交换耳目碎语，纷纷把眼朝她意看。
客中一人博闻杂野，补充后情：“听闻财主儿子是失了忆，忘却了文娘子，并非故意抛弃。”
讲解无有不知，深晓常理：“哄人的说辞罢了。薄情寡义的男汉总爱寻些由头。”
席胭身临其境，自我转听，随后向与她共成一景的两尊铜人道：“我想休息一会。”
此屋不再对外开放。
陈嫂儿看着撇头别脸、似羞怕瞧的人儿，道：“王家娘子，你可顾顾我老人家，休要再吊。”语罢叹声，取过索绳一径儿出了门，冯婆子拾碗跟后去了。
门外巴望热闹的脑袋便随之一哄而散。
席胭环视所处的逼仄小屋，定一眼屋中牌位，起身插上门，合拢大开的窗眼，倒身就在榻床上挺睡。
门窗窸窸窣窣，想来有人怕她再行上吊。吊不吊的，不是她的事。席胭未能睡至深感孤身无依、愁绪满肠的暗昏便满身湿汗的热醒了。
她转顾一眼屋子。
文娘子……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妖，不是仙，施不来一个转身变幻的法力。
下榻，席胭游出房间，摸进厨房，翻米寻水，折腾锅灶，整治出一砂锅粥汤。连着大木勺一道端出端进，摆上榻头。
让它自冷。
榻席热汗湿显，她挪一挪窝继续躺眠。饿了，便歪挺着脖子舀一勺米儿；渴了，便撇一勺汤儿。
管饿治渴，一粥二用。
席胭便这么过了十二个时辰，期间受不住热，爬起来开了窗，随后倒睡在破窗救人的鞋印上，粥罐也随其移位。
砰砰——
陈嫂儿叫不应门，重走回窗下，探首声唤：“王家娘子……”
见人睁开眼皮：“快把门开了，我有话与你说。”
席胭开了门，复回去躺下。
陈嫂儿进身打量一回，落后挨身床沿，扒一眼粥底，瞧着满脸包的人：“如何帐也不挂一个？”
席胭仰目梁顶不言语。
“你也莫要想不开。”陈嫂榻沿儿坐下，“羞气愧气放在心里，长久能好？外面话只作不听，恁些人惯爱说嘴，就是我今日来，还落得一句说落。说我此前如何保你心定，包着嘴皮说你身正强不来……谁有个后眼？张口通没个好话，咱不听也罢。”
席胭支起半身，刮一勺粥底咽了。
“陈嫂儿知你守得苦，谁也怪不着你。那男子生得一表人物，县里多少蜂儿蝶的，争脸往这朵花上凑。你寡心日久，无事不出，但有那装样儿敛性儿的，你就吃他糊弄了。”
“虽是寡妇，也有嫁的，林家那小妇还争声要嫁呢。你娘家没了人，依我，你还央央你夫家兄嫂，替你寻个远处人家，好不好能过个安生日子。免在陈嫂这儿住得伤心，住得心苦。你走远，不愿回来沾染，便捎个信书与我，我老人家自去望你。”
说时溢泪，取帕揩抹。
这粥馊了。
席胭抿抿唇，觉出坏味来。
“如今到月尚有八Ⅰ九日，”陈嫂模糊眼，吸声气，“你万住全再走，齐个整儿，权与你做个好兆头。往后几日你好生将养，我回了，昨两日攒下的衣服不用你，我自张罗人。”
“陈嫂。”
席胭叫住抬屁股向门而走的妇人。
陈嫂扭回头望她。
席胭一口灌尽粥底，搁下锅：“我洗。”
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她这个假和尚也得撞，不然真和尚回来便要没水吃。
不管陈嫂客气言语，她一力从屋角拖出两大木盆。方出房门，即见一人兜抱满怀的花绿衣裳进院：“夫人，这是积下的衣裳。”
小丫鬟话一落，责骂怪声就落她头上：“怪没心的奴才！谁叫你把衣裳抱来？娘子如今模样，你忍心叫她洗怎的？成日惯会偷摸耍懒，主子吩咐不听，我买你这丫头有何用处？”
小丫环被骂得眼屈嘴嘟，闭声不言语。
席胭恍若未听，木盆挨着院井摆开，方要弯身摇水，被身后上来的陈嫂一把抢过：“我来。”
像是生怕她将自己摇井里去。
席胭掇过小凳，矮身坐臀。候不过片时，该来的衣服自来，她略分深浅，待一桶瀑布倾盆，便抄过一旁肥皂团样的固状物做起了洗衣妇。
“小红！你这丫头眼色半个也无，不帮着一道洗，恁立着身不动。”
陈嫂语气怨责。
“老夫人，”唤作小红的丫头支吾吾回声，“少爷书房读书，还等着奴婢送冰果子去。”
陈嫂闻言，仰一眼后晌日头，使气：“罢！使不着你，你送去。”
小红当即转步。
“等我与你一道去。”陈嫂抬步同走，“看他鬼哄似的是真是假。”
“文娘子洗衣服哪？”
院门首飘进一句邻人问候，陈嫂儿正替她应声：“哎，是哪。我百般不要她洗，家中没心的丫头不吱不声的就抱将衣服来，王家娘子又是顶心好的人，那里愿偷一日懒？你看这丫头似前头有抹脖刀，腿脚就慢死了。小红，还不麻利些，送完果子速来帮着些……”
席胭望一眼大开的院门。
回首将一件蓝衫拧水，还未脱手，门口传来孩童闹声。
“啪啪”
不知何物打得门响。
“看，文娘子在洗衣服。”
“我娘说文娘子偷了汉子，薄脸皮要上吊哩。”
“我知道，偷了李少爷。”一男孩弹弓打进鸡舍，昏昏乏午的母鸡乍然梦醒，惊翅飞叫。男童乐两声，又说，“守备府小姐也偷了李少爷。”
“张守备的女儿又没男人，如何叫偷？”
“他们说没成亲的都叫偷……”
哐当！
席胭一手掀翻皂污脏水，浸泡盆地。
“快走。”细弱嗓音紧声催促，“文娘子生气啦。”
童步渐远，童声渐离，“我娘说文娘子怕是要疯哩……”
院门砰声闭合。
席胭踩着湿鞋，一路踏至井边，攥着井轱辘便是一通摇动，衣服通通让道，她先招呼自己脑顶一桶。
一桶接一桶。
舍里老母鸡“咯咯咯”地游走，院中落汤鸡“哗啦啦”地涮衣。
待姹紫嫣红飘遍院落，席胭皱缩着指腹返身屋内，不翻箱不倒柜，明面上东西过一眼，不伸手，不探眼。厨房、鸡舍、院落皆这般拿眼扫视一回。
扫视过，席胭坐身房槛。此刻除仅现两字的屏幕，她什么也不想撞。
然而不撞，“和尚”回来便无遮风挡雨地。活不活，回不回，这里总归是她人地盘，这处屋檐不能从她手里失去。
驻扎头颅的日头明晃晃吸人湿气，她干了，院里的花花绿绿便也跟着干了。一簇一簇采下，掌心里叠好，皆送与晚来踏青的小红。
小红不经意流露的嫌弃，教席胭想起垂目自审——她也嫌弃。
晚夕，孤零零的浴盆杵在眼下，无热水洗护、无浴巾睡衣、无精华乳霜……
凡有所替代的，皆不是为她擅用的。
席胭低颈垂视，猛然施暴于发，末了，将身颓倒。
无道理、无希望、无意义……
当夜，她长瘫于地。
屋瓦噼啪，敲得人醒，又敲得人睡。无人送衣来洗，无人管她死活，席胭得以“长眠”。
直至饥肠叫嚷，百计无法镇压，方才睁眼开门。一起动静，鸡舍内立时抖擞着精神争相叫开。
她忘了饲喂这些下蛋的主了。
小院暮来夏凉，上下清透明净。席胭悔矣，昨日应对天席地而躺，好得冲刷一场。
立定笼舍，席胭蹲身向内探瞧，八只脚来回踏踩寥叶残茎，可可怜怜，再无一点啄头。她左右扫视一圈，好生生长着的绿叶菜不能喂，厨房里搜寻一遍，也未寻出可供鸡食之物，米瓮里她是一眼不打算瞧。
想来文娘子平日多是野生草食投喂，看在窝内几颗圆滑，席胭起身勉强搜集。掐黄叶，薅杂草，顺手提溜两条蚯蚓，犹豫一瞬，满手塞喂进去。
她偏着眼目，不看鸡食。
候时良久，席胭才打开笼门探臂摸进，来回掏出五颗，她尽伸胳臂，竭力去够“孤单行远”的一颗。鸡主子用完简陋一餐，开始不配合，她臂根撑得酸乏才将将摸着一点边儿，她极尽探脸，才待握住——
院中“砰”的一响。
鸡只立时受惊，四下崩炸，浮毛呛飞中，席胭半掌黏滑。
“……”
鸡飞蛋打。
“少爷，到了。”
席胭循声扭首，注目一顶凉轿堂而皇之又不合时宜的抬进小院。
接着，她就亲眼目见了流言蜚语里的负心汉。
对于三两日只灌了一锅稀粥的席胭而言，见之即生三字：
有钱人
比昨日太阳还要明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