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儿,”郑香儿一入内室,便撇了人往床上歪躺,“有貂鼠买一个与我,我要做一件皮袄穿。”

    丫鬟跟进来,榻旁桌上摆许多细果碟儿并酒。冯士芳执起壶酿,啜一口,随后俯着身躯朝人扑,从上至下的力道险些撞了郑香儿头。

    郑香儿作出一阵娇笑,挣着闹着吃下他哺过的水酒。

    丫鬟拽上门出去。

    “小奴妇。”

    冯士芳亲一嘴粉脸儿,“眼下才是正暑,早早做甚么皮袄,白压在箱里,现时又穿不得。”

    郑香儿不依他话,袖口边搭的桃红汗巾儿只向人脸上拂挠:“都道一年四时变得快,殊不知你们男人的心肠还要快哩。今儿是你心肝,到明日不定变成什么。”

    青帐袭香,美人说什么,冯士芳都觉出意趣儿:“谁似你这般矮说自个。要貂鼠么,好貂鼠我有,下回便拿与你,莫说一件貂鼠,随要什么,我通通与了你。明日如何心肠,我不知,我只知今儿一心只在你身上。”

    上面随起一阵莺声浪语,底下的苏韦宝黑红着脸,咬牙拧目:“狗色徒、花心肠。”

    席胭登时捣撞过去,所幸榻间有声,不致叫人发觉。苏韦宝被捣的一晃身,拧眉瞪她。

    席胭知道他心思,毕竟在他看来,上面与女情情爱爱调得无羞无耻的是她的男汉。

    她才是正正经经躲在底下的捉奸人。

    “你惯会拿甜话哄人。”

    席胭又听郑香儿软调,“问你,前头做甚么早早拿出那青石坠子来?白白地与了她一对儿。你要一并笼了她,莫要不认,我知你有此心。”

    冯士芳大呼冤屈:“你就错怪死我了。你拿我当李够那个浪荡王八?锅里、碗里,巴巴的要将你姐妹两个一并唆眼里,揣怀里?我冯士芳就不是那样人。”

    “好不好又提他做甚。”郑香儿纤手搂定他颈,“我不冤你,我也不愿听他,只要听你……”

    美人情眸眷恋。冯士芳登时半边身子遭了酥麻,猴急也似捉住那口丁香便是狠一番咂弄。

    席胭耳听男女吟喘,一把按住苏韦宝肩臂,果然掌下血肉涌动,她直觉身旁之人要按捺不住。

    席胭想他才像捉奸人。

    “小奴妇……”

    一番浓情香泽索了冯士芳魂一般,他嗓声低哑得紧,“看你还冤我有二心,你睁眼儿瞧瞧这是何物?”

    片时窸窣后,席胭听见榻间女子娇音讶然,掩不住由心欢喜:“好人儿,你哪里藏住这许多银子?现下拿出来,可是要与了我?”

    “不与你,再与谁。怎独独教你眼见?我为何不早些时拿出来,为何不白白地也与旁人一锭两锭?”

    “我的哥哥,”白花银子入了眼,郑香儿越发软媚柔肠,“谁似你这般疼我,不怪我这几日一心只是想你。”

    “既是想我……”冯士芳贴人耳畔,“怎觉察不出我身上哪处藏了银?”

    郑香儿院中女子,枕边风月,自是久惯。此时闻了冯士芳言,一张桃花脸适时作出情态,嗔着声将人胳膊掐拧一把,随后脸庞娇转,壶内噙一口酒,抿入唇齿……

    榻间莺莺,眼见要云雨来往,活色生香——苏韦宝一个不解风情,惊扰了帐中男女。

    “何人偷躲在此!”

    冯士芳怒系衣带,下床要行揪逮。

    席胭早在情事之初便做好逃之夭夭的准备,岂料方躲过冯士芳靴脚,紧接又遭苏韦宝扯踝。

    苏韦宝则因顾着捉席胭,腰身挨了冯士芳一靴跺,他痛骂一句撤开手。

    席胭爬将起来,冯士芳见了,大踏步就要去薅人,被苏韦宝一个侧力撞上榻旁桌沿,其上碟食移盘,壶酒倾倒。

    酒溅了榻,郑香儿护住银子,向里躲身。她早认出床底下钻出的苏韦宝,心知是非,遂哑住声火,一时不敢闹声。

    趁空儿,席胭确见那个被人捂在怀中的银袋——她当时对其上繁复花纹研究了好一时。她看得真,她熟得很。

    从长计议,她要走。

    却被苏韦宝扣住腰。

    “你躲什么?”

    苏韦宝耳畔直吼,“窝窝囊囊等了许久,不就是要抓你男汉的形,揍你男汉的脸?你要是心软手软,就站在一旁,我去帮你出气;你要是心疼眼疼,便是活该!”

    冯士芳原当是哪个混账下人,过出了闲,躲人床底下败事。此时视其中一人打扮,听其中一人言语,疑思顿生满腹,他开口质问究竟:“你两个是何人?转过脸来。”

    席胭不转。

    她虽着了小厮衣物,面孔却只聊胜于无地蒙遮一半,如此,经不住人眼细细打量。

    她不能叫冯士芳认出。

    不过,她并不担心,身后的苏韦宝对她的身份尚是深信不疑且怀有可怜可恨的同情之心。

    “转了怎地?”果听苏韦宝气汹汹代她质责,“不认爹、不认娘、不认妻,真青天白日下见的事,到夜也少不了一桩!你问我两个是谁?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苏韦宝是也,至于我身后这位,你怕是不想认,不屑认,不敢认。方才一口一声道旁人不是好人儿,你何不先溺泡尿照照自家是个什么?狗色徒!花心肠!”

    苏韦宝终于得以高声骂斥,甚是痛快!天知他忍耐了多久,“你心肠里怕只认你的小心肝!你的小奴妇!!”

    冯士芳好事被破,现下又教一个不知哪处冒出的东西指住鼻脸骂,心上浑如窜了把火,气得他两眼睁瞪。然当郑香儿眼前,他却先要佯装一把君子气度。

    平复心气,他微侧首,征求身后郑香儿言语:“香姐,此肆言撒野之人,可是你院中人?若是,我不动手,好坏只交由你们自家决裁;但若非你院中,那冯某断不会容人这般恶言诬骂!”

    那郑香儿闻言,眼波睨了睨苏韦宝,心下只哕:贼根东西!哄他走,竟撑胆子潜她榻底下。她恼恨得银牙暗咬,手足气僵,却不敢轻易说出首尾。

    “他是……”

    郑香儿蹙眉纠舌,未想苏韦宝快口抢言。

    “呸!小爷才不是这院中人。行事敢当,今日使了银子来此,为的就是做你这坏心王八要做的事。”

    冯士芳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苏韦宝知他脑肠里想着什么,他骂:“打你之前,我还需谢你一声,亏了你这条淫Ⅰ虫,才免了小爷行此坏事,才能助你妻出一口恶气!”

    “冯某的妻?”

    冯士芳开怀嘲笑,“你莫不是说,你身后那位看不出男女的东西是我冯某人的妻?香姐,”他侧过身,向着榻上人,“你家哪里招了这么一位有眼无珠的客?”

    “他自家有腿,”那郑香儿从榻上离身,依恋恋偎人腰后,“可不是我姐妹招来。此人今日来院,郑卿儿一时不在,妈妈又知我无心相理,便要打发了去,谁知他仗着有些银势,硬要扰人,落后闻得官人过来,一时忘却了他,谁想竟结了伙躲在我榻下……”美人生出后怕,紧揪人肩衣,“如若不是官人今日惦念,还不知如何,我一个弱身妇人,怕是难逃欺侮一场……”

    苏韦宝“哼”一声,毫不在意眼前女人的狡言反咬:“你是见财使舵,只认银,不认人的院中女,我不与你争舌,也不与你计较。今夜,只要你的有钱主儿吃我一顿打!”

    语罢,拳手嗖地飞来,被郑香儿上前尽力一推。

    苏韦宝收拳踉跄。

    席胭得了空,欲走……却留。

    冯士芳一根汗毛未损,偏好整以暇地掸一掸锦衣,仿佛教乞儿碰着一般。

    “好没道理的厮。”郑香儿胸脯挺身,已无多忌惮,“我便告你冯官家宅居处,你两腿儿自去打听打听,看有那个瞎了眼目、枉长舌口的人会告你冯官人娶了妻,有了室!”

    苏韦宝下意识向后视一眼,不想此举惹出郑香儿一声娇嘲:“她亲口与你说,她是冯官的妻?”

    苏韦宝不免略作回想,随即发现:她没说,他说的……

    “既是冯官房下,”郑香儿睨着眼目,将人上下看尽,“你倒是让她转一转身,见一见人,旁人不见也罢,夫主丈夫也不见一见?有胆子躲我榻底下,就无胆子骂我一骂?我霸住她汉子,不是一时,她该是知情,一朝找上门来,反不是我院中人家常有的事。今儿来了,合该叫嚷叫嚷,上下吵闹一番,只顾藏躲着做甚?莫不是心里装着鬼,图的暗地里害人的心!”

    郑香儿娇怒抑止不住,亲要上前扯扭人脸。席胭见势,避躲要走,苏韦宝一臂插过来抵她逃路,也一道拦阻郑香儿。

    “躲女妇身后,”苏韦宝冷声嘲向冯士芳,“你可真不枉顶天立地男汉。今日便不为旁人出气,也要为小爷自家出一出。你走。”

    末一句是对席胭说,苏韦宝撤开手臂,席胭不发一言,出门便走。

    苏韦宝看也不看,两只手臂拦住不依不饶的郑香儿。

    席胭一气奔至廊下,撞遇上等候附近的郑卿儿。

    “后门走。”

    她趋身迎上来,听着里面闹起来,声响只要惊动院里护丁。

    “里头还有什么人,如何闹出这声?”

    席胭不欲解释,干脆取出一包银子给她,前院隐隐杂沓,她只撂下一句“救他出去”便溜了身影。

    -

    苏韦宝被丢了出来。

    他打了冯士芳,也挨了冯士芳打。

    他没打郑香儿,照挨了郑香儿打。

    仅此而已。

    “狗色徒!”

    “花心肠!”

    小院门首,他难抑心中忿气,像要借由洞开的院门一劲儿骂进那狗色徒花心肠的耳内、心里。

    “看你多少金银财,填得满烟花巷!花银流水,不要皮,死要脸!怎不见县中财主是你家?你还要打人狗骨,你还不见有贼一身本事,贼偷得来,你偷不来。你怕成了穷酸乞儿,落至狗嘴里抢食,一腿子人骨反被狗口咬掉。狼心狗肺,还有甚心肝?严冬天里,你看你的心肝、他鸨子哪个肯施与你一件貂鼠穿?破布烂葛,你青石路上硌着睡,臭泥烂沟,你睡着死!!小爷我两眼仰天,瞧着,看着,看哪一日里头的冯官儿变作外头的粪官儿!!”

    打了,骂了,痛快了。

    苏韦宝畅一口气,转身摇摆走人。半道捂腮嘶嘴,差些将牙血骂出来。

    风流巷,有人兴至,有人兴返。苏韦宝与这些寻香酒客一一擦肩,念起客店里的货,今日就该走,他又悔又恨,来什么风流巷,做什么寻香客,无趣、无耻、无脑、无心……

    他骂自个骂得正至兴头,不防巷首冒出一挡路孙子。

    “谁啊你?”

    他刹住步,被惊了一跳。

    对方作哑巴。

    他不耐烦地黑影里扫眼打量,立生几分惊喜,冷不丁杵眼面前的人不是那谁是谁,这块蒙面的做贼布,他可还没忘。

    “你怎未走?”

    苏韦宝看着人问。

    “做贼布”语声毫无起伏:“你放我走,我决不走,我另躲匿暗处,待你被打出来,我一定出现。”

    听见这几句,苏韦宝顿时不悔,也不恨了。这证明什么?证明他话不曾白说,“做贼布”不但听了,还听进去了。挨一耳光又如何,对方只要用心听,甩手一巴掌又如何。

    “猪头,吃不吃?”

    苏韦宝满眼问着人,什么院什么男人女子心肝心肺,他现下只想请眼前人吃饭,吃猪头,吃吾乡楼。

    席胭也看着人,黑影月光下红一块青一块的人。默立片时,她抬首指向一处:“吃那个吧。”

    哪个?

    苏韦宝近身两步,偏着头顺人所指的方向看去——面摊?吃面?

    不如猪头,不如吾乡楼。

    “行。”

    苏韦宝毫不犹豫,点点首儿,“阿叔,两碗面——”

    他向面摊前无客守坐的阿叔嘹亮一嗓。

    “请问可以另上一碗凉水吗?”

    席胭落座桌前,询问方为身后上面的摊主,对方应了一声,席胭得到了一碗清清凉凉的水,身后的苏韦宝也跟着要了一碗清清凉凉的水,他偷着眼,如法炮制席胭的“凉面”吃法。

    他吸溜一口:“我这一回,记住三个女子。”吞咽下,又吸溜一口,咽下,“一是吾乡楼的老板娘,你我吃的猪头便是从她家买来,今后你若馋了,出门跑一回,便吃得着。哎你可有银子买猪头?没有,我下一回来请你吃。二便是郑香儿了,她生得是有几分颜色,不然也成不了那粪官儿的心肝,她为财为生,无甚好说,还是说说你,第三个女子便是你了。面碗在下,青天在上,我苏韦宝最最记住的便是你了。人说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二人虽未在一张榻上,但也同藏一张榻底,不说千年,也是百年修来之缘,看在这缘面上……”

    苏韦宝向人扭首,“你可否告知告知芳名?”

    不然今后他想起来,怕是只有“猪头”、“做贼布”、“面条”诸如此类之称呼。

    “问我的名字?”

    苏韦宝:“自然是问你。”

    他一碗面入腹,身后人也未回声,他等了等,想了想,忽道:“你可吃完?要不要各自再来一碗?”

    随即听见人回:“要。”

    苏韦宝点点首儿,转脸唤:“阿叔,再上两碗。”

    第二碗也下了肚,苏韦宝叹一声,银袋里拿出足付八碗面条的银子,身后的人应是要走,他听见起身的细微动静,银子磕在桌面,他正要不管不顾开口,未早一时,未晚一时,一音入耳——他如愿以偿了。

    他畅心扬声:“阿叔,结账。”

    “席胭——”

    苏韦宝对着渐渐远行的背景,“下一回,苏韦宝请你吃猪头——”

    他扬扬手,咧着嘴,转身向客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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