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覆辙
“少爷不对劲！”
庆喜忿身屈蹲，瞪着碧池，言声笃定。
“唉！”一旁庆善忧手投喂池内簇身游尾的红鲤，“一日又要过去，不知文娘子此时是否一般忧愁。”
“昨日回府路上便不对！我都做好主子贵脚一抬奴才飞身躺街的准备了，少爷竟没有砰砰砰的叫停轿子，反一路安生。回府……”庆喜抓挠唇腮，“回府就更不对儿了！咱少爷何种人？一向是长翅的自在鸟，不让他飞，不如打折他腿！如何又肯作了窝笼的鹦哥？！吃食在‘笼’，睡卧在‘笼’，又无人强迫与他。从前老爷但要禁他走动，少爷哪回不是杀猪似的嚎唤摔掷，眼下竟自个关了自个。哪有个对劲的理儿？”
“昨日街市好一场闹乱，”庆善有一捻没一捻地撒落鱼食，“不知少爷哪个相好唆使来长舌婆妇对文娘子恁一番欺侮，欺人脸面上了，还不许人反手？世间岂有如此道理？听闻后街宰牲口的庞大娘也在其列，恁一副牛撞不倒的庞大身躯，文娘子便是占，又能得上几分便宜？不说自家不是，反一口两口胡乱说人癫狂。”
“闭门思过？”庆喜摇首啧舌，“不像。凭少爷往常德行，没个三年五载甭想思过去。摆样讨好老爷？他早做什么去？莫说少爷无此心，便是有，老爷也不是好糊弄的。说起来，文娘子……文娘子也不太对，不过妇人家一场遭遇，行止便有异，也无甚奇怪。要这么说……”庆喜歪首，“少爷不也遭了一场失忆？脑袋撞得宅门砰响，记忆都撞没了，做出些奇行怪事来，当也无甚稀奇罢？”
“张家小姐也不是识理人，拿蛇吓唬人。她合该来找少爷，你情我愿之事，单找一人有失道理，何况原就是少爷招惹在先。”
“稀奇！如何不稀奇！”庆喜狠一掌拍膝，“非但稀奇，还匪夷所思！要知晓，咱家少爷是撞了脑袋又不是和谁换了脑袋，撞荤撞素，还能撞换了本性不成？！你瞧瞧他把自个闭哪处，书房！他把自个闭书房呢，书房！是书房！！那个从前他听一耳朵就烦躁骂声，进一靴脚便要晕头转向的书房！！庆善，”庆喜仰着脖颈抻问，“昨个日头打哪出？”
“招惹是你，抛情是你，”庆善一声一撒，一语一唾，“如何失了忆，把一副心肠彻底改换。从前那般柔声温语，如今留不下一分好，文娘子伤悲心肠如何受得住？！”
“好比这池中鱼，”庆喜低首，手指头频频点着，“在水里头它快活悠哉，好不称心惬意。你把它捉岸上，就是要它的命。少爷此时便是这离了水的鱼，非是人捉他，他自家跃上来。他跃上来，也不翻腾，也不瞪眼，口舌不燥还有气力骂人，若不是隔着一道门，他能把我踹成鱼。”
“亏我前些时候还当少爷定了性，当男女真情可使浪心回首，如今看，无非是装模作样，与以往全然无异。是我不谙男人心，高估了少爷品性。”
庆喜瞪视水中鱼，拧眉思索：“你说少爷是不是不对劲！”
庆善放罢鱼食，哀叹一气：“你说少爷是不是真要抛却文娘子。”
李少爷则认为是天地不对劲造就了他的不对劲。最初他简直惶恐无助，惊悚欲哭，时而暗觉自己非同寻常，历此匪夷，乃是冥冥天意，欲承天降大任也；时而又觉自己身无长处，顶不了天，立不住地，唯余……一副绝佳皮囊，此番怪诡，是上天嫌他无用，奈何阳寿未尽，遂将他随手抛于过往——反正他的日子虚度起来三年如一日。
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如今不这般了。虽才短短时日，然其决心可表日月、可鉴天地！他对府上大门甚至从怨怼而至涕零，倘若未有那出其不意之“撞”，他如何开窍净心？如何荒途知返？
李够笃定这带有玄乎意味的一“撞”，将他头颅内某种只可意会不可目见的不利之物“扑嗵”撞出，他现下修身养性，浸身书墨即是最好之证明。
至于那消失无踪的三月记忆，则是大中之小，一点不可避免的差错而已。何况这“差错”并无可惜之处，左不过是有关何人何人，何女何妇，忘却也罢，忘却更好。
嗯……李够翻阅书卷之际，煞有介事地点点首。不论此回上天意欲何为，他都不可再近一人，除了银钱，言行无往。他就不信他闭门不出，谁能将整座房院掇走，掇去她院？能么？掇上飞云山？笑话！掇下葛水村？更是妄想！！
总而言之，她上任她上，她下由她下，他只需坐卧屋檐，两耳不闻，一心圣贤。
圣贤书翻，日月更换。李够蜗牛一般缩壳避了两日，终于坚|挺不住，非是他定心不足，实是有人蓄意捣坏，毁他修行。
李够眯了眯眸，觑着响午日光里破“壳”而入之人。
“躲书房睡觉，”来人鼻间哼嗤一声，“你当真用得好功。”
李够呵欠连天，臂肘搭上摞高的书卷，嗓子眼里拖出一声“嗯”音。他根本无意解释此是长久阅书后的小憩，人踹开门亲眼见你躺睡，你便是从夜到明，从明至夜的睡，铁板钉钉，无从辩解。
“看你这幅懒怠的样子！！”
来人更加确信自己所见，恨铁不成钢，“不学无术便是不学无术，如今学会关起门来作花头，假模假样摆给谁看！府宅上下谁人不知你之德行！”
“老爷，”一旁佝腰垂眼的庆喜讷讷开口，“少爷他……”他得出声解释一二，虽不知从何处解，但他作为主子贴身小厮，得开这个口。老爷倏地转首命他闭嘴，他只好心安理得地闭嘴了。
“主子没个正形儿，”李老爷矛头转向，“与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脱不了干系！顺耳顺口，一味逢迎！”
“小的知错，老爷责罚。”庆喜扑嗵跪地，口上惶恐不安，心底却更为心安理得。
另一边庆善见状，也默默跟跪。
“好了老爷，”听见动静赶至的李老夫人上前打圆场，“够儿从前如何都过去了，他如今长大了，知道用功习书了是好事。你这两日外面忙，我却是清楚的，够儿这回啊是真心向学，昨日三更房里还点着灯呢。早辰天光不亮就诵读书卷，为此时常忘了饭食，你瞧这会儿午饭还未想来吃呢。够儿好容易闭目休息片刻，就被你惊天动地的一顿打搅，还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通训斥。你这样，看冷了孩子心。也是怪我，在厨房里一心看管汤羹，未及时与你说，方误了这一场。”
耳旁软风就是好使，李够亲眼见他老爹面色褪青，由此可见枕风一斑。这一结论虽不新鲜，却屡试不爽地气人。
他拍拍书卷，支颐懒声：“好了，莫要再说，再说我可是要听不下去。李老爷，”他有恃无恐望视他爹，“您夫人说的人可不是我。您儿子为人品性，肚墨几何，您最是清楚，万不要生出误会。我现下老实说出，好过日后被您发现拆穿，届时您老人家难以接受，家法伺候是小，伤气动身可为大。哦，”他手一指，不忘澄明一句，“那饭食我吃了，吃了一口，不好吃，便吐了。”
李够说完就倒，往书窝里惬意摊身，他呼出一气，阖上眼眸开始数数，这回怒气来得比往时早些，他方数至“二”，便被哗啦倾倒的书卷狂势掩埋。鼻梁痛砸之际，李够力排劝言干扰，只顾想象他爹老当益壮的飞速身影。
待李老爷李夫人离去，喜善两小厮才敢动弹，他二人奋力扑身刨书扒人，唯恐自家少爷遭了活埋。
不多时，李够被扒出来。书窝待不住，这房宅一并也待不住了。他坐起身，午后光阴正甚，灼灼亮人眼目。李够眯了眯眼，生生捱至日暮才寻机离府，无他，透气而已，再不出府通通呼吸，他恐要憋厥。
虽则出“壳”，李够到底未忘行之准则——她在东，他就往西；她处南，他便向北。总而言之，避之遥远，通不挨身。
为免冤家路窄，李少爷行路甚为谨慎，不仅辅以帷帽遮蔽面容，身姿仪态也一道敛收，生怕撞遇上洪水猛兽。就连戏思忽起，也不敢大道光明踏步戏楼，而是择窄巷以穿行，却不防讹徒挡道。
嗬！这是谁呵。
李够撩开帷帽，投瞥一眼——勉强也算冤家了。怪道冤家路窄，路不窄，能遇上？
既路窄，他便不走了。李少爷靠倚巷壁，好整以暇观起戏来。
“老身未捡拾什么钱袋，休要平白诬赖人，骗诈婆子。”
看来是专一骗诈老者。啧，捏弱欺老，什么品行！
“老婆妇，你怎有理不通？！”
李够掸掸耳廓，似曾耳闻。
“我钱袋拴腰口，进巷时方在，行至半道倏地不见，谁不回头寻？哪想百寻不着，回头路上就这么一位婆子，谁不疑心？我便与之说了银袋式样，内有多少银，她一口咬定不见，口说无据不是，不搜身一搜，谁能饶过？左右你是年长婆子，我弟兄二人占不上什么便宜。若是行正，断不会畏人搜，如此遮掩，分明有虚！”
这番言语摆明是对李够言说，李少爷点点首，以表聆听。他身前身后望一望，啊呀，这回选地不甚妙哉，除了他，别无旁者观瞧嘛。
“这……这是何故碍道？”
这么准？说来就有人来？
李够回首，微一挑眉，他眼瞅一位婆子挽篮近身，内里所置非是鸡蛋。
“周婶，这、这是怎了？”
还“认识”哩。
“这位干娘，您来得巧时，您给我弟兄两个评评道理……”
无趣。李够又听了一番车轱辘。
“听”者听毕，按理开始评理：“我当甚不得了事。您两位听音是外地客，自不熟此地小巷小户，周婶我认得，不是那昧金人。定是你两个语声不尊，失了好面礼数，这才致出如此局面。人中了气，还有个好商量？”
外地客不熟，你熟。
“周大婶，你莫多生冤枉气，论起倒不能全怨他两位，他们失了银钱，有个不急的？这急起来，说话便没了圈儿，不中听，得罪人。要依我，你正正大大地将自家钱袋亮一亮，教他两个搜一搜，孰是孰非，自见分晓。早了此事，你自早一步宽心归家。”
这位干娘，加上你，便可全怨了。正正大大？李够几要捧场哄笑了。
周婶不知是气也怎，梗着脸儿，就是不愿亮一亮自家钱囊。
“您两位，”挎篮妪犹事由已了一般，“过会儿可莫忘了好好与人赔个不是，人可白白受了冤屈气哩。”
“这不消说，若当真错怪，我弟兄便是磕头赔罪也当。”
这场戏唱演得好，什么脸面都教你三个扮了。
“周婶，”老妪接以言相劝，仿佛周婶迟缓一刻，就耽误她一刻也似，“你快些了却此事罢，槐姐家中还等你哩。”
末尾一句动了周婶心肠，她欲言又止，似有苦难言，有口难脱。
就在两个混汉不耐粗手之际，一句冷言静语打响——
“此事暂了。”
五双眼目立时循声而望，李够拨开帷帽，率先眼见来人，只见其足履踏墙，立姿绰约，霞染身裳，衣容生光——
郎莺
庆喜忿身屈蹲，瞪着碧池，言声笃定。
“唉！”一旁庆善忧手投喂池内簇身游尾的红鲤，“一日又要过去，不知文娘子此时是否一般忧愁。”
“昨日回府路上便不对！我都做好主子贵脚一抬奴才飞身躺街的准备了，少爷竟没有砰砰砰的叫停轿子，反一路安生。回府……”庆喜抓挠唇腮，“回府就更不对儿了！咱少爷何种人？一向是长翅的自在鸟，不让他飞，不如打折他腿！如何又肯作了窝笼的鹦哥？！吃食在‘笼’，睡卧在‘笼’，又无人强迫与他。从前老爷但要禁他走动，少爷哪回不是杀猪似的嚎唤摔掷，眼下竟自个关了自个。哪有个对劲的理儿？”
“昨日街市好一场闹乱，”庆善有一捻没一捻地撒落鱼食，“不知少爷哪个相好唆使来长舌婆妇对文娘子恁一番欺侮，欺人脸面上了，还不许人反手？世间岂有如此道理？听闻后街宰牲口的庞大娘也在其列，恁一副牛撞不倒的庞大身躯，文娘子便是占，又能得上几分便宜？不说自家不是，反一口两口胡乱说人癫狂。”
“闭门思过？”庆喜摇首啧舌，“不像。凭少爷往常德行，没个三年五载甭想思过去。摆样讨好老爷？他早做什么去？莫说少爷无此心，便是有，老爷也不是好糊弄的。说起来，文娘子……文娘子也不太对，不过妇人家一场遭遇，行止便有异，也无甚奇怪。要这么说……”庆喜歪首，“少爷不也遭了一场失忆？脑袋撞得宅门砰响，记忆都撞没了，做出些奇行怪事来，当也无甚稀奇罢？”
“张家小姐也不是识理人，拿蛇吓唬人。她合该来找少爷，你情我愿之事，单找一人有失道理，何况原就是少爷招惹在先。”
“稀奇！如何不稀奇！”庆喜狠一掌拍膝，“非但稀奇，还匪夷所思！要知晓，咱家少爷是撞了脑袋又不是和谁换了脑袋，撞荤撞素，还能撞换了本性不成？！你瞧瞧他把自个闭哪处，书房！他把自个闭书房呢，书房！是书房！！那个从前他听一耳朵就烦躁骂声，进一靴脚便要晕头转向的书房！！庆善，”庆喜仰着脖颈抻问，“昨个日头打哪出？”
“招惹是你，抛情是你，”庆善一声一撒，一语一唾，“如何失了忆，把一副心肠彻底改换。从前那般柔声温语，如今留不下一分好，文娘子伤悲心肠如何受得住？！”
“好比这池中鱼，”庆喜低首，手指头频频点着，“在水里头它快活悠哉，好不称心惬意。你把它捉岸上，就是要它的命。少爷此时便是这离了水的鱼，非是人捉他，他自家跃上来。他跃上来，也不翻腾，也不瞪眼，口舌不燥还有气力骂人，若不是隔着一道门，他能把我踹成鱼。”
“亏我前些时候还当少爷定了性，当男女真情可使浪心回首，如今看，无非是装模作样，与以往全然无异。是我不谙男人心，高估了少爷品性。”
庆喜瞪视水中鱼，拧眉思索：“你说少爷是不是不对劲！”
庆善放罢鱼食，哀叹一气：“你说少爷是不是真要抛却文娘子。”
李少爷则认为是天地不对劲造就了他的不对劲。最初他简直惶恐无助，惊悚欲哭，时而暗觉自己非同寻常，历此匪夷，乃是冥冥天意，欲承天降大任也；时而又觉自己身无长处，顶不了天，立不住地，唯余……一副绝佳皮囊，此番怪诡，是上天嫌他无用，奈何阳寿未尽，遂将他随手抛于过往——反正他的日子虚度起来三年如一日。
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如今不这般了。虽才短短时日，然其决心可表日月、可鉴天地！他对府上大门甚至从怨怼而至涕零，倘若未有那出其不意之“撞”，他如何开窍净心？如何荒途知返？
李够笃定这带有玄乎意味的一“撞”，将他头颅内某种只可意会不可目见的不利之物“扑嗵”撞出，他现下修身养性，浸身书墨即是最好之证明。
至于那消失无踪的三月记忆，则是大中之小，一点不可避免的差错而已。何况这“差错”并无可惜之处，左不过是有关何人何人，何女何妇，忘却也罢，忘却更好。
嗯……李够翻阅书卷之际，煞有介事地点点首。不论此回上天意欲何为，他都不可再近一人，除了银钱，言行无往。他就不信他闭门不出，谁能将整座房院掇走，掇去她院？能么？掇上飞云山？笑话！掇下葛水村？更是妄想！！
总而言之，她上任她上，她下由她下，他只需坐卧屋檐，两耳不闻，一心圣贤。
圣贤书翻，日月更换。李够蜗牛一般缩壳避了两日，终于坚|挺不住，非是他定心不足，实是有人蓄意捣坏，毁他修行。
李够眯了眯眸，觑着响午日光里破“壳”而入之人。
“躲书房睡觉，”来人鼻间哼嗤一声，“你当真用得好功。”
李够呵欠连天，臂肘搭上摞高的书卷，嗓子眼里拖出一声“嗯”音。他根本无意解释此是长久阅书后的小憩，人踹开门亲眼见你躺睡，你便是从夜到明，从明至夜的睡，铁板钉钉，无从辩解。
“看你这幅懒怠的样子！！”
来人更加确信自己所见，恨铁不成钢，“不学无术便是不学无术，如今学会关起门来作花头，假模假样摆给谁看！府宅上下谁人不知你之德行！”
“老爷，”一旁佝腰垂眼的庆喜讷讷开口，“少爷他……”他得出声解释一二，虽不知从何处解，但他作为主子贴身小厮，得开这个口。老爷倏地转首命他闭嘴，他只好心安理得地闭嘴了。
“主子没个正形儿，”李老爷矛头转向，“与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脱不了干系！顺耳顺口，一味逢迎！”
“小的知错，老爷责罚。”庆喜扑嗵跪地，口上惶恐不安，心底却更为心安理得。
另一边庆善见状，也默默跟跪。
“好了老爷，”听见动静赶至的李老夫人上前打圆场，“够儿从前如何都过去了，他如今长大了，知道用功习书了是好事。你这两日外面忙，我却是清楚的，够儿这回啊是真心向学，昨日三更房里还点着灯呢。早辰天光不亮就诵读书卷，为此时常忘了饭食，你瞧这会儿午饭还未想来吃呢。够儿好容易闭目休息片刻，就被你惊天动地的一顿打搅，还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通训斥。你这样，看冷了孩子心。也是怪我，在厨房里一心看管汤羹，未及时与你说，方误了这一场。”
耳旁软风就是好使，李够亲眼见他老爹面色褪青，由此可见枕风一斑。这一结论虽不新鲜，却屡试不爽地气人。
他拍拍书卷，支颐懒声：“好了，莫要再说，再说我可是要听不下去。李老爷，”他有恃无恐望视他爹，“您夫人说的人可不是我。您儿子为人品性，肚墨几何，您最是清楚，万不要生出误会。我现下老实说出，好过日后被您发现拆穿，届时您老人家难以接受，家法伺候是小，伤气动身可为大。哦，”他手一指，不忘澄明一句，“那饭食我吃了，吃了一口，不好吃，便吐了。”
李够说完就倒，往书窝里惬意摊身，他呼出一气，阖上眼眸开始数数，这回怒气来得比往时早些，他方数至“二”，便被哗啦倾倒的书卷狂势掩埋。鼻梁痛砸之际，李够力排劝言干扰，只顾想象他爹老当益壮的飞速身影。
待李老爷李夫人离去，喜善两小厮才敢动弹，他二人奋力扑身刨书扒人，唯恐自家少爷遭了活埋。
不多时，李够被扒出来。书窝待不住，这房宅一并也待不住了。他坐起身，午后光阴正甚，灼灼亮人眼目。李够眯了眯眼，生生捱至日暮才寻机离府，无他，透气而已，再不出府通通呼吸，他恐要憋厥。
虽则出“壳”，李够到底未忘行之准则——她在东，他就往西；她处南，他便向北。总而言之，避之遥远，通不挨身。
为免冤家路窄，李少爷行路甚为谨慎，不仅辅以帷帽遮蔽面容，身姿仪态也一道敛收，生怕撞遇上洪水猛兽。就连戏思忽起，也不敢大道光明踏步戏楼，而是择窄巷以穿行，却不防讹徒挡道。
嗬！这是谁呵。
李够撩开帷帽，投瞥一眼——勉强也算冤家了。怪道冤家路窄，路不窄，能遇上？
既路窄，他便不走了。李少爷靠倚巷壁，好整以暇观起戏来。
“老身未捡拾什么钱袋，休要平白诬赖人，骗诈婆子。”
看来是专一骗诈老者。啧，捏弱欺老，什么品行！
“老婆妇，你怎有理不通？！”
李够掸掸耳廓，似曾耳闻。
“我钱袋拴腰口，进巷时方在，行至半道倏地不见，谁不回头寻？哪想百寻不着，回头路上就这么一位婆子，谁不疑心？我便与之说了银袋式样，内有多少银，她一口咬定不见，口说无据不是，不搜身一搜，谁能饶过？左右你是年长婆子，我弟兄二人占不上什么便宜。若是行正，断不会畏人搜，如此遮掩，分明有虚！”
这番言语摆明是对李够言说，李少爷点点首，以表聆听。他身前身后望一望，啊呀，这回选地不甚妙哉，除了他，别无旁者观瞧嘛。
“这……这是何故碍道？”
这么准？说来就有人来？
李够回首，微一挑眉，他眼瞅一位婆子挽篮近身，内里所置非是鸡蛋。
“周婶，这、这是怎了？”
还“认识”哩。
“这位干娘，您来得巧时，您给我弟兄两个评评道理……”
无趣。李够又听了一番车轱辘。
“听”者听毕，按理开始评理：“我当甚不得了事。您两位听音是外地客，自不熟此地小巷小户，周婶我认得，不是那昧金人。定是你两个语声不尊，失了好面礼数，这才致出如此局面。人中了气，还有个好商量？”
外地客不熟，你熟。
“周大婶，你莫多生冤枉气，论起倒不能全怨他两位，他们失了银钱，有个不急的？这急起来，说话便没了圈儿，不中听，得罪人。要依我，你正正大大地将自家钱袋亮一亮，教他两个搜一搜，孰是孰非，自见分晓。早了此事，你自早一步宽心归家。”
这位干娘，加上你，便可全怨了。正正大大？李够几要捧场哄笑了。
周婶不知是气也怎，梗着脸儿，就是不愿亮一亮自家钱囊。
“您两位，”挎篮妪犹事由已了一般，“过会儿可莫忘了好好与人赔个不是，人可白白受了冤屈气哩。”
“这不消说，若当真错怪，我弟兄便是磕头赔罪也当。”
这场戏唱演得好，什么脸面都教你三个扮了。
“周婶，”老妪接以言相劝，仿佛周婶迟缓一刻，就耽误她一刻也似，“你快些了却此事罢，槐姐家中还等你哩。”
末尾一句动了周婶心肠，她欲言又止，似有苦难言，有口难脱。
就在两个混汉不耐粗手之际，一句冷言静语打响——
“此事暂了。”
五双眼目立时循声而望，李够拨开帷帽，率先眼见来人，只见其足履踏墙，立姿绰约，霞染身裳，衣容生光——
郎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