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维镇又入冬了,前去避难的人们比春天还要多。

    泛黄的通缉令被风吹得越来越皱,最后飘落在地上。有人伸手拾起,看了一眼,然后点燃。火光在寒风中也不减炽烈,很快,零零散散的火星落在雪地上,化出几个洞来。

    借着最后一点火光,那人抽出根烟来,查布卡纸卷着烟草,精致的被夹在指尖。女人身姿修长了许多,眉眼舒展,像长在荒野的乌木科,与寻常植被来说,带着些侵略的野性。阿卡莎懒懒地靠在街头的墙边,她嘴里吐不出活人般的热气,只有烟雾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周围。

    不知何时起,她感受不到里德的踪迹了,在他彻底失约以前,阿卡莎以为那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确实在弥斯克的斗兽场上,有过无数次濒死的体验。

    这百年间,那些挣扎着等到天亮,心脏剧烈跳动的时刻,她逐渐想到一些之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万物在诞生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吗?

    在她的记忆里,她应该热爱家乡,爱养育她的父亲和邻居,可外出游历将近千年时光,甚至到重生后的现在,那些被她遗忘的家人,过得怎么样,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割裂的记忆段像个令人眩晕的怪圈,我,不对,“阿卡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现在的她,更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甚至和三百年前那个自己,也无法感同身受。

    要说什么时代成长的最快,清醒的最快,就是当下这有如极夜的时代。

    世界变成了一个腐烂的苹果,善良的,容易心软的人们泡在这种脓水里,只会窒息,然后死亡。

    人们被无数次打趴了,热血都被抽干了,灵魂便会散发出绝望的醇香,那便是恶魔收获的时刻了。

    为了活下去,什么脏东西都要咽进肚子里。这是黑暗时代的生存法则,也是重生以来,阿卡莎体会到的全部。

    如果说起三百年前那些过往,她还能感叹一下自己的幸运。当然,她现在也充分理解了里德的失控,那些过去的回忆以及正在经历的,对一个来自过去的人来说,不可能感同身受。

    距离约定时间过去了一周,里德也没有出现。

    这三百年,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久,

    圣烛节早就过了,但因为灵魂残缺不全,瑟洛的契约作废。圣烛节是属于女巫的节日,真是好运的一天,自然之母特修蕾拉,感恩您。

    好坏这种东西,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调身份了。

    不过身上的隐匿咒术失效,是个麻烦,每天都有吸血鬼在找她。

    为了隐藏行踪,阿卡莎倒是爽快地出卖了正义,使用了和亡灵相关的禁术,现在为止,自然之力衰竭的现在,禁术,没什么门槛,只要承受一些代价,就能很好地起到作用。

    比起之前那些励志人生,古老邪恶的东西倒是更为深刻地留在了脑海里,不用的话,实在是可惜。

    她不再无动于衷,哀叹每天被厄运裹挟的生活,原来只要比那些追着她不放的东西疯狂一点,就可以获得自由。

    活的山羊扔进火堆里,必定会生出地狱之物。献祭生命才能真正的得到生命。

    从手心开始延伸的黑红色的脉络,如藤蔓般蜿蜒而上,像部落的原始刺青,隐入黑色的斗篷之下。唉,总之,要瞒过一个亡灵法师,一个高等级的吸血鬼,一般的禁术不行。

    丁零,泉水般轻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只手推开木门,风从街口吹过来,从门缝里溜进屋里,壁橱边的相框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有人伸手按住了木框。

    里头的照片已经褪色了,看起来似乎是张老旧的大合照,人影随着风来回荡漾着,望久了,好像想起来些什么,再定睛看时,那人转过身来,枯黄树叶般的头发凌乱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木偶似的睁着眼。相框被摆正了,上面只有一个人。

    “欢迎光临。”

    “要买珠宝吗,客人,请随便看看吧。”那人说。

    阿卡莎关上门,外面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听起来颇有些无助。

    露忒街所有的珠宝店里,这是尽头那家。她盯着玻璃橱窗里,那些静静地躺在胡桃木盒子里的漂亮玩意儿,上面蒙着层细细的灰尘。

    “族中的勇士,由他们的亲人爱人,用魔力将其亲手铸成了宝石。献祭灵魂带来的能力不同于以往的普通首饰,那是接近本源的力量。”人们是这么说的。

    这座宝石之城已经成为坟墓。

    “您是安达利尔小姐,是吗?”阿卡莎问。

    那人抬起头来,迷茫飘忽地看向不远处,愣了几秒。

    “哦,安达利尔,是的客人,我是安达利尔。”

    整个兹维镇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外面的人进去后消失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大家都在迷路。

    那是一张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不是时间的流逝造成的衰老什么的,单纯的,就是两个人。

    阿卡莎感觉有些怪异,说过的话,体会到的感觉,似曾相识。

    尤其是她伸手拿起一串项链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等等,客人,那是非卖品……”

    像幽静森林里忽然响起的狂吠,阿卡莎猛地转头,这一瞬间,仿佛曾经有无数次转头重合到了一起。

    接下来,安达利尔会冲过来夺下那串项链,阿卡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那串捏在手里的珠宝,正隐隐散发着光芒。

    完全相同的动作,让人心惊。

    她要,她应该想想,怎么打破再次的重复。宝石上的光辉闪烁着,黑红色的伤疤好像被照亮,流淌在雪一样冷的肌肤上。

    预感和现实几乎是同时到来,禁术生效的刺痛忽然袭来,整条胳膊刮骨似的疼痛,那只手麻木了,知觉也消失。

    项链即将落地的瞬间,女人倒吸口气,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跪在地上,还在,右手接住了那串珠子。

    同一时刻,外面响起钟声,一下,两下,三下。

    她到底在兹维镇呆了多久,她记起每一次见到“安达利尔”,有的是矮人,有的是年轻的精灵,它们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说着固定的台词。

    只是这次,那木偶般迟钝的样子听到钟声后,彻底碎裂,变成无比的惊恐,它一定是看到了深渊。

    像愤怒的野兽,濒死挣扎时,眼神痛苦。

    “对不起,啊啊啊啊,不,不…….”

    像是迟到了太久,浓郁的浊泪挂在眼下,半晌未能滴落。

    今日的钟声与以往不同,三次,门外风声大作。

    一切如同三百年前那样,整个镇上响起哀嚎,像是恶魔的祭典。

    蝙蝠成群的出没在街道上空,雪地里全是染血的脚印。

    在吸血鬼们破门而入之前,阿卡莎捂住了“安达利尔”依旧喋喋不休的嘴。

    “这里的精灵呢?”

    “找。”瘦长如鬼影的使徒说。

    阿卡莎死死地按着安达利尔,阁楼死角处有一大片浓重的阴影,在这里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她的隐匿能力。

    透过细小门缝,她注意到,那瘦长影子的主人留着整齐的刘海,分毫没有长短不一的情况,标准的像一把卡尺,薄薄地贴在额头上。除了克鲁普托,似乎没有哪个吸血鬼有这样打扮的耐心了。

    除了那些寻找安达利尔的吸血鬼,剩下的则是在克鲁普托的命令下,将那些作为非卖品的珠宝装进了储物袋。

    踩在木板阶梯上发出的吱吱声越来越近,来阁楼的路只有一处,不用担心身后。阿卡莎将注意力分了些回来,这才发觉右手上早已濡湿一片,她皱了皱眉,松开些手上的力道。

    “我会施咒让你暂时藏在这里,如果想要对你所知道的真相负责,就不要乱动。”

    阿卡莎的声音贴着精灵的耳朵,像静悄悄的夜雪似的飘落。

    那串漂亮的项链被塞在了安达利尔的怀里,不知是不是精灵的错觉,那宝石上染着温热的气息。吸血鬼这种死物,身上是没有温度的。

    阿卡莎的速度很快,像一道生出灵魂的影子。吸血鬼们的夜视能力很好,走在昏暗的窄道上也不需要点灯。

    为首的使徒只觉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冰冷的物什便贴在了喉间,那人丝毫不带一点犹豫,银匕首便贯穿了脖颈。在向后倒去的刹那,他只望见一对红色的瞳仁,如宝石的光辉般一晃而过。

    黑色的液体从伤口喷涌而出,溅在脸上像化开的雪水。剩下的几个使徒慌乱地退后,脚步声乱成了一团。

    可怜的诺瓦今早刚通过测试,成为贵族的手下。他是个嗅觉敏锐的年轻使徒,于是下意识地顺着血腥味抬起头来。

    蝙蝠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睡觉,阿卡莎不睡觉,她挂在阁楼露出的一角,露出斗篷下惨白的脸,然后,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找我吗?”

    诺瓦咽了下口水,前辈的头颅还躺在脚下,他憋了口气,心里生出几分傲气被挫的愤怒来。

    “别杀她,我们还缺’戒指‘。”

    诺瓦身后的那人压住暴动的同伴,冷冷地看了眼阿卡莎,像是在看什么物件。

    使徒的翅膀很柔软,攻击的力量却不小。一旦出了窄道,他们的发挥空间更大。

    阿卡莎瞥了眼身后,吸血鬼族群里,最不缺工具。

    克鲁普托应该早闻到同类的血味了,但他无所谓手下的死活。像贵族也无所谓他们的死活一样,这是规则。总会有人为了走上权利的阶梯前仆后继。

    少了人打扰,阿卡莎自然是乐意接受的。

    被堵在窄道里的使徒们,倒是生出来几分团结之心来。

    身后的肉翅被收起,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似的,透明的映着血丝的薄膜被收起,堆在骨刺间,一鼓一鼓。

    怪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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