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狮子星座流星雨最佳观察点人满为患,所以,我和季青半夜爬山,终于赶在流星雨到达之前,并肩坐在了偏远郊野的山坡上。

    浩瀚无垠的星空在头顶闪耀,仿佛触手可及。

    一颗小火球,拖着长长的尾焰,划破天穹。

    接着,更多的火球一道一道接踵而至,如同漫天焰火,在夜空中尽情燃烧绽放。

    流星雨的壮丽景象让人血脉偾张,震撼不已,除了倍感人类的渺小,竟也让我淤积在心头的闷气得以疏散。

    我坐在冬季干燥的草地上,拎着季青准备的啤酒,睨看着他。

    “你今天特意约我,是提前收到消息了么?”

    季青笑笑,没有否认。

    “我拜托过端木夫人打听人体实验室的评审结果。虽然令人遗憾,但你已经尽力了。当然,失望和愤怒是免不了的,所以就约你出来散散心。”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季青凝视着我,“如果我说,是因为在酒会上对你一见钟情,你信吗?”

    我深表怀疑地摇了摇头,“我那时候放下骄傲参加酒会,明知你们都在八卦我的窘境,还得站在那儿讲段子……这种处境下,还能让你一见钟情?”

    “你事业受挫,但是竭尽全力扭转局面,站上舞台的时候,优雅迷人,像天使一样披着朦胧的圣光。”

    “是吗?你这张嘴,很能哄小女孩开心。可惜我不是小女孩了。”

    季青淡淡一笑,扯开话题,“无论如何,像你这样的天才科学家,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打压。你的研究项目,才真正有利于人类的整体福祉。”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连最基础的人体实验室都没解决,还谈什么人类福祉?”

    “没有人体实验室资质,志愿者们就只能在液体舱内休眠到世界末日。人体器|官3D打印技术的发展,恐怕也就到此为止,很难更进一步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强制按下了暂停键。”

    季青重新拿了一瓶啤酒给我。

    “你现在缺少的,其实就只是那一纸资质证明文件,对吧?那一张证明纸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如果没有这张纸,我接下来将要进行的所有人体实验项目,包括将人造器|官移植到志愿者身体里,都是非法行为,被控告的话是会坐牢的。”

    以绿色生物集团的手段来看,我如果擅自进行手术移植,被人控告蹲大牢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无论什么样的规则,到最后总会被权势们当作排除异己的工具,成为人类发展的阻碍。但即便如此,人们也还是很喜欢很擅长给自己制造条条框框,画地为牢。”

    “无规矩不成方圆嘛。”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头仰望星空,将一只手臂伸得长长的,想要触碰星辰,但它们实在太远了。

    “也许就低头妥协吧。”我放下手臂,“把我的实验室和技术打包卖给绿色生物集团。他们搞这么多事,不就是想逼我把这些东西贱卖给他们吗?”

    季青默然不语,半晌后,才再次开口:“艾澜,你认为存在平行宇宙吗?”

    这急转的话锋让我愣了两秒,“我不认为有平行宇宙存在,虽然我希望有。”

    “那我们假设真的有平行宇宙,你希望在那个世界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我希望,在另一个宇宙里的我,没有遇到绿色生物集团的那些破事,我的人体实验室已经申请成功了。”

    “一定要做生物科学家?不尝试别的职业?”

    “别的职业?不是生物学家的话,也许在另外的某一个宇宙里……我会是一个留着寸头的摇滚歌手?每天弹着贝斯,嘶吼着要打破一切规则。”

    闻言,季青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很是不可思议的样子。

    “摇滚歌手?像你这么优雅的女性……真想象不到你画烟熏妆,当摇滚歌手会是什么样子。”

    “我读书时很叛逆,组过乐队,跟鼓手和键盘手谈恋爱。只是到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生物科学。你呢?另一个宇宙里的你会是什么样的?还是画家?”

    季青沉默下来,垂眸盯着身旁枯萎的小草。

    “无论什么职业都好,只希望另一个我能在一个没有战争的环境下长大,父母亲人都在身边。”

    这话,让我想起在画展上见到的季青的简历。

    季青出生于B国,母亲是B国贵族、艺术家,而父亲是A国的富商。他出生不久,B国就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之中。残酷的战争将他的父母分开。直到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才将他从B国接回,那时候他的母亲已经病逝。而他十九岁的时候,父亲又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当中。

    所以说,那段在战火中度过的没有双亲陪伴的童年,想来这是季青心中最大的遗憾。

    我不善于安慰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理论上,平行宇宙有无数个,所以总有一个季青,能像你希望的那样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说。

    季青转过头,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

    “一定也有另一个你,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冲破藩篱和牢笼,无视一切迂腐陈旧的规则,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

    我笑起来,夜风吹过发丝。

    ……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真能这样就好了。

    08

    观赏流星雨后,我和季青又约过几次饭,每次都聊得很开心。

    我能感觉到季青有追求我的意思,但他一直不挑明,我也乐得装糊涂。

    一方面,是因为我享受这种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暧昧氛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绿色生物集团的纠缠开始加码,我没心思展开一段恋情。

    那帮家伙,一边安排伦理审查委员会持续找茬,

    一边派人潜入太初实验室捣乱,打砸、毁坏了不少实验设备。

    但最为过分的是,他们竟然真的说服了实验志愿者的家属,让他们提出终止实验协议,将志愿者唤醒转入医院治疗。

    “冯先生,”我急切的对眼前的男人说,“你是知道的,医院的治疗对你妻子毫无作用,送过去只能让她的病情迅速恶化!你已经等了妻子七年,现在却要放弃?”

    “我……”

    “虽然器官移植不得不推迟,但你太太可以继续在液体舱内休眠。两年后,还有一次人体实验室的评审,我——”

    “艾澜博士,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削瘦的中年男人苦着脸打断我,抹了抹眼角的泪光,“我可以等,但我女儿不能等啊!”

    “为什么?”

    “我女儿悦悦,最近检查出心脏病,必须要立即手术,否则会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他们……他们说可以提供最好的医疗资源,他们能治好悦悦!但条件就是……”

    “你同意将你太太唤醒,送去医院?”

    “对不起,艾澜博士,我没法选择,只能这么做。”

    “你这么做,放弃的事你太太。你对不起的,是你太太。”

    “她,她……会理解的。她很爱悦悦,一定是希望女儿能好好活下去的。”

    我默默然,无言以对。

    其他志愿者家属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要么是贪图绿色生物集团提供的巨额金钱,要么被他们拿捏住了软肋,或者把柄。

    我和助理黎苗反复劝说,但家属们都十分坚持。

    到最后也只能按他们的要求,将休眠的志愿者唤醒,由家属送去医院。

    当天晚上,岷都医院便传来消息,被唤醒送去的志愿者中已经有两人因为病情极速恶化而去世,其中包括冯宇的妻子。

    剩下的三个人,也没能挺过三天的时间。

    接到最后一名志愿者去世的电话后,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

    愤怒、悲哀和无助侵袭,将我完全淹没,甚至无法哭出来。

    五条人命,就这么消失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初实验室几乎就是为了他们而建立的,可最终,我还是没能拯救他们。

    这个世界上,究竟是谁在掌控别人的生死呢?

    自然法则?

    科学技术?

    绿色生物集团?

    冯宇这样老实巴交的普通人?

    既然……

    我茫茫然地想到,

    既然,他们都能决定别人的生死,那我又为什么不行呢?

    09

    凌晨时分,我收拾好心情,离开实验室。

    因为懒得开车回市区公寓,我干脆步行穿过一条小巷,前往附近的酒店。

    太初实验室虽然位于岷都城市边缘,但此刻依旧灯火通明。

    下了一整天的小雨还没停歇,水珠溅在小巷的路面上,积起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水洼。

    忽然,一阵沙沙嚓嚓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越来越近。

    我本能地紧张起来,有意识加快步伐,可身后的脚步声也立马快了起来!。

    身后的人——准确的说是两个人,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可他们是谁?

    街头的混混坏蛋,还是绿色生物集□□来的?

    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小巷,到人多的地方去。

    于是,我当机立断,扔下随身的挎包,迈开双腿跑了起来。

    但穿着高跟鞋,奔跑速度实在有限,我还没跑出多远,身后的人便追了上来。

    两个男人抓住我的胳膊,推推攘攘的将我拖进小巷的阴影里,四只手一起向我伸来。

    我奋力挣扎,借着昏暗路灯的一点微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这是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相貌丑陋,盯着我的眼睛里满是恶意。

    我扔下的挎包,此刻正挂在其中一人的肩头。

    “那个包里有手机和现金,你们都拿走,拿了东西就放我离开!”我大声道。

    两个男人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毫不在意。

    高个男人桀桀怪笑,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小姐姐长得不赖嘛,啊,身材也挺好。”

    矮个男人则是扯住我的手腕,用力去拽我的腕表。

    “这表、这表值个七位数,你拿走吧!”我立马说,“只要让我离开,这表就是你的了!”

    “啧,还挺有钱。”矮个男人露出猥琐笑容,收起手表,用带着汗气的脏手去摸我的脚踝。

    “混蛋,滚开!”我大喊。

    惊恐和愤怒之下,我又踢又打,大声呼救,还顺手抓起身边的一滩恶臭的污泥,朝矮个男人脸上扔去。

    污泥糊住了男人的双眼,强烈的刺痛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去擦自己的眼睛。

    我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逃走,但很快就被高个男人追上,一把掀翻在地。我的头重重地磕到地上。

    男人粗暴地拽着我的胳膊,开口怒骂,面目极其狰狞。

    但他的粗言秽语仅仅只骂了两句,便戛然而止,再出不了声了。

    因为,一只男人的手臂,从他身后伸了过来,强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

    季青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

    与他平时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不同,此刻的季青神色冷峻,唇角有些狰狞的扭曲着,漆黑的眸子幽暗无光。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高个男人便被季青勒得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接着,季青的脸靠过来,眼中的光再次从深渊般幽暗中出现,带着灼烧人心的亮度。

    “艾澜,你没事吧?艾澜?!”

    我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额头咚咚咚咚地钝痛着。

    “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季青的眼神焦急起来。

    我努力地抬起手,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指向季青的身后。

    另外那个矮个的劫匪,此刻走到了季青身后,他手里握着一把枪。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季青的脑袋。

    我说不出话,只能手指攥住季青的衣袖往一旁拉,着急地想把他拽开。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季青轻抚过我的脸颊,目光温柔地看我,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提示。

    我努力张嘴说话,“后、后面……”

    季青冲我眨眨眼睛,勾唇一笑,下一秒便扭腰挥臂,抡起我的挎包——它一直被高个劫匪挂在肩头,向矮个劫匪的手腕砸过去!

    矮个劫匪完全没反应过来,手里的枪便直接被打落在地。

    矮个男人瞪大眼睛,看看地上的枪又看看季青。突然,不知道从季青脸上看出了什么,他的神情恐慌起来,猛的调转身体,撇下同伙,自己逃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额头的钝痛顿时变得无比尖锐,一下子便将我的意识拖入黑暗之中。我彻底晕了过去。

    10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助理黎苗守在身旁。

    黎苗告诉我说,季青将我送到医院后,便给她打了电话。他一直等到医生说我没什么大碍之后 ,才离开去警察局说明情况。

    被季青勒晕的男人,已经被警察抓了起来,确认是一名通缉犯。他的同伙,那名矮个劫匪落下的枪,是此前被抢的警枪。目前警方已经加大了追捕力度。

    至于我的伤情,主要是一些皮肉伤、软组织挫伤。但因为摔倒而造成脑震荡,需要多住院几天观察情况。

    我住院三天,这期间季青来看望过一次,但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憋了回去。于是,在我出院那天,我让黎苗开车,将我送到了季青的工作室。

    到达是已是傍晚,季青站在画布前,侧身对着我,专注地进行创作。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

    季青转过头,看到是我,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抱歉,我太专注了,一点没注意到你来了……你不是应该明天早上才出院的吗?”

    “不想再呆在医院,就提前出院了。”我走近房间。

    季青的脸色忽然窘迫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站到自己正在画的那幅画前面。他一只手背到身后,将画的遮布放了下来。

    我继续说:“我来,是想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如果不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用客气。你在医院已经谢过了。”

    “那还不够正式。”

    “要怎么正式?请我吃饭?嗯,正好,我还没吃晚饭呢,附近就有一家超级好吃的大排档餐厅。走吧。”

    季青急切地拿起外套,推着我的胳膊,立马就要出门。

    我点点头,但是脚下却没动。

    “我想买一幅画挂在我的别墅里,有什么推荐的吗?要不,就你的这幅新作如何?你画的什么?”

    季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这幅画……”

    “我能看看吗?”

    季青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命似的向一旁退开,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你看吧。”

    我走上前,满怀着好奇心揭开了画布,然后便愣住了。

    季青一直是抽象主义的画家,但这一幅画却是一幅非常写实的人像画。

    他画的人物,是我。

    画布上的我,坐在漫天繁星之下,抬头仰望苍穹,眉头微微蹙起,唇角也有些向下撇,眼里满是心有不甘的倔强。

    “这是我们看流星雨的那天?”我问。

    “没错。那天你嘴上说干脆把实验室贱卖算了,但你的表情……是这样的。”

    我笑了笑:“女人嘛,多多多少少都有点口是心非的。”

    季青摇摇头,自嘲地轻笑一声,“艾澜,你不会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什么?”

    “别装傻,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不喜欢我吗?”

    这个,当然也不是不喜欢。

    只不过,按以往的经验来说,像季青这样的男人,我早该睡过十几、几十遍,进入到厌倦、甚至腻味的阶段,很快我就该提出分手,跟他分道扬镳,不再往来了。

    但是,也许是因为我和季青认识至今,我一直都处于艰难时刻,而他则是一直在帮我,帮我说服罗学文,帮我调节情绪,甚至还救过我的命。

    所以,我真心希望能跟他保持长久的友谊,而不是只维持两三个月的情人。

    现在可真是好奇心害死猫,我干嘛要看他的画呢?

    这下所有的情愫都被挑到明面上,季青也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唔,这个……我们……”我干脆岔开话题,“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大排档在哪儿?我们——”

    “艾澜。”

    季青打断我,不再给我蒙混过关的机会。他拉起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另一只手则捧住我的脸颊。

    “我想吻你。”他低声说,“如果你对我真的没感觉,那就推开我。”

    他说完便慢慢倾身靠了过来。

    我手上用力试了试,但压根推不动这个高大的男人,反而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剧烈的心跳。他其实有点紧张。

    不知为何,这份紧张也传染给我,让我的心脏也开始砰砰乱跳。

    唇齿相碰,触感柔软。

    我怔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月后,季青搬进了我位于岷都近郊的一栋别墅里。我们正式同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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