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付一卿有点懊恼。

    无论是limelight还是千叶歌绝,这种轻易就能使一些美好又虚幻的词汇语句具像化的条件,也因为自己面对他时不自觉就瑟缩的心。

    他看起来性格很好。

    付一卿看着淅淅沥沥的雨,脑子里对陈与扬的印象又多了详细而具体的一笔。

    在当下除去雨声还算安静的环境里,付一卿口袋里的老年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个没备注的座机号,隐约知道来自哪里,付一卿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果然是外婆的声音。

    “一卿呐,还没到吗,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嘞。”

    “马上就到。”

    对面回了句好之后立马挂断。

    付一卿攥着手机,一通极短的电话搅得她心情有些烦躁。

    她并不探究自己忽然躁动的情绪,就像她从来不爱问为什么。

    李妙轻轻撞了一下付一卿的肩膀,凑近了小声说:“付姐别气,看湿身帅哥。”

    付一卿心虚地在比例优越的陈与扬身上溜了圈,假装不在意小声嘁了一下。

    江辰安为了擦鞋用完了半包餐巾纸,对于李妙不解的目光,他贴心地解释了一句:“鞋比命贵。”

    剩下半包被陈与扬和江垣分了擦脸和头发。

    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付一卿也并不着急。

    “同学,吃块瓜,老板娘刚给我切出来的。”

    付一卿回头,看见江辰安手里举着三块用一次性筷子串着的西瓜,连皮都贴心地切掉了。

    她摆手,“谢谢,我不吃。”

    惜字如金且礼貌。

    李妙脑补了一下自己和三个男生并排蹲着吃西瓜聊天的场景,嫌弃地拒绝加一了。

    “你们哪个学校的啊?”江辰安被拒绝之后有点尴尬,随口问了句。

    “啊,不读书了!”李妙习惯性满嘴跑火车。

    江辰安闻言诧异,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叛逆的付一卿,尴尬笑了一下走开了。

    李妙忍笑,两人并肩站着一边等雨停,一边听三个男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期间李妙想喊付一卿,付字刚出口,就被付一卿眼疾手快捏住了嘴皮子。

    “操,干嘛!”李妙一头雾水。

    “别叫名字。”付一卿比口型,没发出声音。

    原本只是想避免一些尴尬,却没想到闲聊话题还是cue到了她头上。

    江辰安边咬西瓜边说:“我爸说开学摸底考定在8月30号,不过不会和分班挂钩,分班已经定了。说起来,不知道八中那个付一卿什么情况,你开学考不得翻个身证明一下?”

    自己的名字被人在他面前提起,付一卿突然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

    不是没想过中考之后,陈与扬会以怎样的心情了解她,去想她。

    “有什么好证明的?最重要的考试已经是第二了。”

    “谁说的啊,最重要的当然是高考啊。不过也不知道付一卿最后选文选理,听八中那个张磊说,付一卿可能更偏向文科,不知道她长啥样。”

    付一卿有一点点失落,他的话听起来刻板又公正,只是没有关于她一点内容。

    而李妙默默抬起了一只脚,正在思索这一脚怎样以一个合理的理由踹出去。

    “别背后讨论人家,不论选文选理,至少高一一整年都会是同班同学。”陈与扬说。

    付一卿抿唇,伸手按住李妙的腿,轻轻摇了摇头。

    抬眼看天,乌云已经完全散开了。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陈与扬的。

    他接起电话先语气温和地叫了一声妈妈,听对方说完之后耐心地说自己没淋到雨,这会儿正和江辰安吃西瓜,直到对面放心挂了电话他才结束对话。

    付一卿站在他斜后方,甚至能看见他在通话时一直保持的温柔的笑。

    听到陈与扬大方又习以为常地喊妈妈,也听到他似乎被真实地关心着,她想到自己刚才接的那通不冷不热的电话和烦躁的情绪。

    即使是妈和妈妈相差并不大,但情感上却是存在区别的。渐渐懂事之后,很少有男孩子会完整喊妈妈两个字,至少在她所处的环境里是这样。

    喊妈妈听起来会有点撒娇意味,如果不是好好被爱着,大概随着年岁的增长就慢慢不会这么喊了。

    付一卿垂着眼,看见自己满是泥点的小腿和邋遢的人字拖。

    突然觉得有点难堪。

    雨终于停了。

    “走吧”付一卿小声说。

    李妙嗯了一声。

    付一卿努力挺直脊背,甚至没有往他们那边看一眼。

    假装只是萍水相逢,即使知道没多久就会再相遇。

    江辰安看着女生单薄的背影,开口道别的心思随着人影远去而歇了。

    “啧,好高冷啊,美女都爱装高冷吗。就是太瘦了,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这么早就辍学混社会,可惜了。”

    “小心哪天给人听到你嘴碎,到时候给你两耳刮子。”陈与扬说。

    “亏你擦破手英雄救美,扣扣号都没要上一个。不过你得谨慎,别小头控制大头,跟混社会的女生谈风险很大的,许弋黎吧啦的故事看过没?”

    “傻逼!”

    江垣听着两人围绕刚才那两个姐姐的对话,突然开口:“她刚刚想踹你。”

    “谁?踹谁?我?”江辰安错愕三问。

    “嗯,”江垣点头肯定,“你们说模拟考的时候。”

    江辰安沉默,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人家了。

    陈与扬回想着那时的对话,眼神微动。

    刚才在少年宫门口等江垣放学时,陈与扬看见坐在电瓶车后座的女孩抬起头朝他这边看过来,头发散乱几乎把脸遮了个全,江辰安说像个在平移的拖把,他没忍住笑。

    后来在雨篷里,被江辰安撞上的一瞬间他见她要去扶车。

    不仅要扶车还要扶他。

    还好运动神经不差,反应也够敏捷,最后没倒在她车上,甚至还帮她分担了一些力。

    倒下那瞬间,视线毫无遮挡笼罩在女孩身上。

    他目睹到她纤薄的身量,薄的令人惊讶,让人忍不住想她到底是减肥过度还是营养不良。

    意识到自己在偷看并揣度一个女孩的时候,陈与扬愣了一下,他不清楚这算不算冒犯。

    甚至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这一系列动作与心理的动机,或许是好奇,他最后这么归结。

    -

    李妙把付一卿送到她外婆家楼下,临走前还不忘再叮嘱一次:“不要被道德绑架,结束回来汇报战况给我听。”

    说完之后扬长而去。

    付一卿目送李妙离开之后才上楼,外婆家住二楼,敲了门立马就有人开门。

    来开门的是夏瑭,似乎是守着点等付一卿到,“阿卿,你来啦。”

    “妈。”开口叫人前,付一卿脑子浮现的是陈与扬那一声温柔的妈妈。

    果然她是没办法跟他一样喊妈妈这样的叠词。

    “这么大雨,怎么过来的?”夏瑭看起来很高兴,高兴里带着些局促。

    她侧身让出位置把付一卿迎进门,给她拿拖鞋的时候看见她腿上的泥,连忙伸手去摸她衣服,关心问,“怎么弄一腿泥,淋雨了吗?”

    “没有,妙妙骑车送我的。”

    “都说了我去接你。”

    “没想到会下雨,我没淋雨。”

    夏瑭在这顿饭前两三天就打电话过来,提议当天开车接送她,只不过付一卿拒绝了。

    一来是怕麻烦到夏瑭,二是多年分别下来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好。

    “一卿来啦。”外婆从厨房走出来,态度算得上和善。

    “外婆。”付一卿打招呼

    见付一卿叫了人,夏瑭就拉起付一卿的手腕要往里走,“冲一下腿擦干手脚,别感冒了。”

    付一卿原本想说脚是湿的,擦干一下再进门。

    但瞄到外婆目光不喜地上下打量自己,她直接撇下人字拖,赤脚跟着夏瑭往里走。

    卫生间挨着厨房,进卫生间前付一卿偏头,看见自己留下的那串湿脚印和外婆簇起的眉头,明明很生气却又隐忍不发。

    如果在几年前,外婆早就追上来骂她拧她耳朵了,而现在却因为有所顾虑而忍耐。

    付一卿扯唇,这一刻内心得到了恶劣的,却又愉快的报复的快感。

    没有价值就会被厌弃甚至抛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付一卿把它视为所有关系里的通用公式。

    这一刻她的试探得到了印证。

    清理干净身上的泥点之后,付一卿找了拖把去把自己的湿脚印拖干净。

    恶作剧归恶作剧,她还是习惯性地处理好自己留下的摊子,不给别人添麻烦。

    怕付一卿不自在,夏瑭领着她在屋子里到处转转。

    “阿卿你看,外公种的花,记得吗。”

    “记得。”

    付一卿当然记得,小时候因为不小心碰倒了一支花,被外公扯着膀子推搡撞到墙上,劈头盖脸骂了许久。

    “外公外婆的房间。”

    记得,小时候进门必须用肥皂把手脚洗的干干净净,不然就会被骂野人,泥猪在猪圈里打滚出来,不洗干净别进房间。

    “舅舅和舅妈现在住这间主卧。”到这里夏瑭似乎有点尴尬,“里面布局跟我们以前住的时候差不多。”

    恰好外婆在厨房喊夏瑭,她交代付一卿先在客厅坐一下就走开了。

    舅舅这间的房门关着,付一卿看着木门上贴着的旺旺年货贴纸发呆。

    在五岁之前,他们一家三口都住在这间房间里。

    外婆家的布局和十年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添了不少新家具。

    付一卿忍不住想,记忆是不是只会随着时间模糊。

    应该也会伴随着主动遗忘甚至篡改吧。

    不然要怎么做到,在一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地方,以怀念的姿态和语气一遍遍问她记得吗?

    “妈妈,什么时候带我们吃肯德基嘛,外婆拿姨妈的600块钱你说了给我们买零食吃的!”

    房间一如既往隔音不大好,付一卿转身去沙发上坐下。

    饭菜好了,都端上了桌,外婆去主卧把舅妈和表弟表妹叫出来吃饭。

    舅妈王淑琴出来,笑盈盈和付一卿打招呼。

    夏鸣看都没看付一卿,盯着桌上的大肉菜直接在就近的位置坐下,“哇,烤鸭!”

    夏莹倒是规规矩矩叫了声姐姐。

    两个孩子暑假明明在她家待了一个多月,这会儿却还是不熟一样,付一卿嘲讽地笑了笑。

    饭桌上的气氛微妙,付一卿想了很久这种违和来自于哪里。

    后来突然明白,是没有松弛感。所有人像是各怀心思,吃饭只是次要。

    饭吃到一半,外婆清了清嗓子,看向付一卿。

    付一卿假装不知,默默打起精神。

    终于要开始了。

    “一卿呐,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付一卿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抬头看向满眼担忧与慈爱的外婆。

    强烈的割裂感刺激着神经。

    “可怜啊,你爸那样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会照顾小孩。”外婆自顾自絮叨,“当时真是没办法,不然我们肯定要你跟着你妈妈。我们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可怜啊。”

    付一卿想,有些人确实是生来有演戏天赋的。

    她们打着算盘,演身不由己,演苦尽甘来,演满心满眼都是你,演无论好坏都是最好的一家人,就像当初说自己是拖油瓶的另有其人。

    看着她们的脸,付一卿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早就预见这顿饭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只怪自己没有决绝到将界限画的泾渭分明。

    “我们跟你妈妈还有梁叔叔商量了,以后你就跟着你妈妈回那边的家,你爸爸那边我们会去说……”

    那边的家,什么家?谁的家?

    “不用了。”付一卿打断外婆的话,“不用搞这么麻烦。”

    她厌恶这种一如既往,就像简单通知你的语气。

    外婆还想继续说,付一卿转脸看向夏瑭,嗓音平淡开口问:“妈,你也是这么决定的么?”

    “我,”夏瑭捏着筷子的手很用力,隐隐有些发抖,“我是想接你过去的。”

    这也是她答应帮忙劝说付一卿来吃饭的理由,她想把付一卿接去自己身边照顾。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付一卿转过脸,低下头只想隔绝一切不必要的劝说。

    她不想揣测父母离婚十年后,母亲突然有了想接她一起去生活的原因。在当下的环境里,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干净又透亮的理由。

    十年长吗?

    如果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哪怕每天只写:起床吃饭上学吃饭睡觉这十个字,十年也至少有36500个字。

    可当付一卿被问起时,当她想要说起这十多年人生时。脑海里突然涌现那么多无从说起的快乐委屈和痛苦,在片刻激荡之后,终究还是被咽了下去,反复思索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没什么,乏善可陈的十年罢了。

    很多东西早就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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