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城,城西——

    戌时三刻,庾淑蓉只身一人走出了客栈,钻进阴暗的窄巷里,按客栈老板所指明的近道往前行去。

    拐了两个弯,她抬眼看见了尽头外敞亮的街道。

    她正要稳步继续往前,面前却忽然掉下一颗翠生生的绿果,险些砸到她脑袋上。

    头顶那几枝坠了青杏的绿叶,是从旁边的院墙延伸出来的。

    那庭院中,忽然传出姐妹二人的言笑声,虚幻得像是旧梦中的一幕皮影戏。

    庾淑蓉愣了愣,从树枝投下的阴影中偏头出来,条件反射似地想要瞥上一眼那窗上的烛影,却猝不及防地被皎白的月光洒了满脸。

    “白日里还下了一天的雨呢,入了夜倒有了这么大的月亮,真难得。”

    入夜已近一个时辰,她仿佛此刻才意识到今夜的月亮很圆。

    像是在祝福她这个行尸走肉终于要死得其所了似的。

    “真是谢谢仙人了。”

    庾淑蓉合掌朝天上的月亮颔首一鞠,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棵青杏,随便用衣袖擦了两下,便咬在嘴里,快步走出了窄巷。

    她穿过无人的街道,走到一家名叫“若汀阁”的书肆外。

    她站在店外,皱着脸将手里那颗酸得出奇的青杏三两口吃完,随手在衣服上擦干了手上的汁水,便敲响了书肆紧闭的店门。

    敲门的声音一落,街道又恢复了寂静。

    庾淑蓉就这么站在店名外等了近一盏茶时间,才等到有人来开门。

    店主打量了一遍面前身着男装的庾淑蓉后,神色略带烦躁地朝她摆了摆手。

    “本店已经闭店了,郎君若要买书,明日再来吧。”

    店主作势便要关门,庾淑蓉连忙伸出手挡在了两扇门中间。

    “我不买书,只求庇护。”

    庾淑蓉用的是自己原本的女子声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店主听见她是个女子,敛起了几分面上的烦躁,没再继续态度强硬地赶她离开。

    “小女子求路无门,愿以残薄余生供奉神明,只求神明赐下福泽,收留小女入她天羽荫蔽。”

    九年前,庾淑蓉这个恶毒女配意识觉醒,一朝良心发现,痛改前非。

    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晓前期剧情发展的人,她自觉责任重大,为保黎民百姓不受战火侵扰,藏形匿影地与书中反派萧赋安周旋九年。

    可九年过去了。

    丧失斗志的她泡在“岁月静好”中只想自我了断;

    贼心不死的魔教教主萧赋安却在屡屡受挫后心理越发扭曲。

    如今,原书剧情已经走到结局,庾淑蓉也已经失去了剧情全知能力。

    她是不想活了。

    但萧赋安这个随时可能查明自己身世,为了向男主萧元弘复仇而不顾一切挑起战火的祸患也不该就此放任下去。

    她没能拴住的反派,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一波带走。

    庾淑蓉查了几个月,终于查到萧赋安人在同州。

    日夜兼程,她终于赶在萧赋安离开之前到了同州城中,找到了魔教在城中驻地的联系人——“若汀阁”书肆的店主。

    打动店主,让他带自己去魔教驻地,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求店主可怜,小女子实在无处可去了,若神明不愿庇佑小女,小女恐怕也只有一死了。”

    庾淑蓉扑通一声跪在店门口,哭得凄怨可怜。

    这哭声落到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更是凄厉。

    店主见状,慌乱将她拉起,连声宽慰。

    庾淑蓉哭声渐弱,可得了店主婉拒,又不知好歹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都说了,这事我做不得主,姑娘你莫要再胡搅蛮缠了。”

    店主说着,伸手要往袖里掏出迷药来往她口鼻撒去。

    但迷药才掏到一半,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打断了。

    “让她进来吧,主上要见她。”

    那男子自过堂门内走出,走到店主身后停下,抬眼看向了店门口涕泗横流的庾淑蓉。

    店主见九鹤出现,连忙垂下头,恭敬地退到了一侧。

    “你。”

    九鹤朝庾淑蓉道。

    见她茫然抬眼,他转过头,看向店铺过堂门的位置,抬了抬下巴。

    “自己进去吧。”

    萧赋安在书肆后院?

    庾淑蓉见此不由得一愣,一时没来得及反应。

    这若汀阁虽未地处同州城中最繁华的商街,但左右店铺林立,前后街巷之中也有不少百姓居所。

    萧赋安大剌剌地待在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就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吗?

    庾淑蓉回过神来,掩下心绪波动,连忙擦干了面上的眼泪,装成紧张无措的模样朝那黑衣男子连连鞠躬,举止局促地走出了过堂门。

    门外的院落中有几个和黑衣男子相同打扮的男人在守着。

    院落四周的房间都暗着,只有东边那间亮着灯敞着门。

    庾淑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抬步走进了东厢房。

    她进去时,萧赋安正斜坐在黑檀罗汉榻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搭在膝盖上,白皙细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膝头上曙色的鸾鸟天鹿纹绫袍。

    他舒着墨笔勾成的云眉,眉下一双狭长懒散的眼带着笑,看着庾淑蓉走了进来。

    见庾淑蓉要跪下,他忽然笑出了声。

    “三娘子,何必行此大礼?”

    弯下膝盖的庾淑蓉闻言一愣,抬眼看向了萧赋安那双轻佻昳丽的眼睛,片刻才回过神来,带上笑容站起了身。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但她知道,她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只好在,她来这一趟,本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庾淑蓉笑着将双手放到腰侧,微微俯身屈膝,按闺阁小姐的礼数重新给平岳君见了礼。

    “七日前我卜卦测算,卦象说我将会遇到一位女子,要我小心招待。我还道是哪位女子,却不想竟是庾相那位突然性情大变的亲生女儿。”

    萧赋安抿了抿嘴,像是觉得无趣似地,转头盯起了烛火旁上下翻飞的白蛾。

    他伸手去捏那白蛾,捏下半指的鳞粉后,脸上才又有了几分笑意。

    “让我想想,三娘子如今已经被庾相赶出了家门,在庾相那里,三娘子这条命兴许是换不到什么东西了。不过,楚少卿倒是对三娘子一往情深,若楚少卿知晓三娘子在我这里做客,说不准,倒愿意给些好处。”

    庾淑蓉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个人。

    她是如此特别,觉醒自我意识后,得以窥探所有人的结局,以此逃离自己原本悲惨的下场。

    所以她感恩戴德,痛改前非,知礼守节,与人为善。

    原本厌恶她的父亲后来最疼惜她,原本一定会拉她作恶的姐姐,也自食恶果远嫁儋州,留她这个妹妹得以独善其身。

    她挑了一条最稳妥的路,选了一个最温柔深情的郎君楚云舟,成了上京城里最为人艳羡的少卿夫人。

    可在穿着华贵嫁衣,行过十里红妆,迈过楚家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像是迈出了图纸笔画勾勒出的坚硬框架,只望见了一片虚空。

    分明,她的选择没有出错。

    成婚五年,楚云舟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待她情深如初,百般爱护,恨不能将心也掏出来送给她。

    可到最后。

    她坐在那深宅里,一日又一日地仰头望着日升月落,眼里的生机却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五年前她以为她想要的一切都在自己眼前。

    可到底,她从来都不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生的意义变得如此乏味,以至于她最终亲手毁了多年苦心经营后得来的一切。

    一心和楚云舟和离,和父亲决裂,被赵嬷嬷按家法打了二十鞭后,灰头土脸地被逐出家门,到了同州城里,按计划找萧赋安同归于尽。

    “教主大人不杀我?”

    “那可不好说。”

    萧赋安站起身来,走到了庾淑蓉身旁,将指腹上的鳞粉擦到了她背后的衣料上。

    他知道她在被赶出庾家前受了家法,背上带有鞭伤,擦揩时还故意多用了些力。

    庾淑蓉吃疼,没忍住吸了一口凉气。

    “三娘子不如先告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弱女子,想要寻求后路,路遇善人好心收留,给她指了条去路。”

    “机缘而已。”

    “机缘?”

    萧赋安捻起庾淑蓉的一缕墨发,在指上绕了两圈。

    “三娘子瞧不上宰相府的锦衣玉食,瞧不上少卿府的温言蜜语,倒瞧上了我嫇灵教的机缘了。真是让人意料之外呢。”

    “活了二十四年,受够了循规蹈矩,眼下想要离经叛道一次,教主大人也不愿意给个机会吗?”

    “三娘子的一个机会,说不准,可要我数千教众以性命来背负。”

    萧赋安绕着庾淑蓉墨发的手指搭到了她脖颈之上,指尖朝里,缓缓划下。

    “若三娘子是我,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如果我是教主,我不会给。”

    出乎他的意料,庾淑蓉回答得几乎是毫不迟疑。

    “数千人的性命,和一个任性小姐的性命,没有可比性。”

    “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庾淑蓉。”

    她笑得平常。

    萧赋安想要从她的脸上分辨出欺骗和诡计的痕迹,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面前这个庾家三娘子,好像是真的觉得自己该死。

    可萧赋安不信这世上还有能用自己生死当代价,来替凶手设身处地的蠢货。

    都是计谋罢了。

    他伸出五指触及她的脖颈,指腹攀附着她细腻的肌肤,一点点收紧,慢慢扼住了她的呼吸。

    萧赋安带笑看着被自己握在掌中的庾淑蓉,静静地等着她求饶。

    “我想,求教主大人一件事情。”

    她开口了。

    萧赋安以为庾淑蓉会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来换取她的一条命。

    但庾淑蓉说的,却是些和眼下处境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希望教主大人日后若要一次取走许多人的性命时,想起我今日这副不知好歹的模样,能放过那些人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给他一条生路。”

    “教主大人……先答应下来,以后不照做也行。”

    “教主大人不……答应……也行……”

    “我就是,随便求求……”

    因窒息而脸色涨红的庾淑蓉断断续续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死得太没有……价值而已……”

    庾淑蓉的这一段话,单听着倒没有多石破天惊,昙花一现。

    只是在这样的情景里蹦跶出来,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啼笑皆非。

    显得古怪又荒诞。

    巧的是,萧赋安对这样的古怪和荒诞,莫名喜欢。

    他冷冷地看着她,心底漫起了奇异的滋味。

    这滋味酥酥麻麻,叫人眷恋,让他最终在庾淑蓉陷入昏迷前松开了掐住她脖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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